第九章

兩個青蛙

——[中國]蕭紅

樓上的聲音從窗洞飄落下來了。

“讓我們都來看吧,秦錚又回來了,又是同平野一道……”

秋雨過後,天色變作深藍,靜悄的那邊就是校園的林叢。校園像幅畫似的,繪著小堆小堆的黃花;地平線以上,是些散散亂亂的枝柯,在晚風裏取暖;擁擠著的樹葉上,跳躍著金光。

秦錚提籃裏的青蛙,跳到地麵,平野在陽光裏笑著,驚懼的肩頭縮動著,把青蛙裝進籃裏。

裙襟被折卷一下,秦錚坐在水池旁愉快著,她的眼睛向平野羞澀地笑,別離使她羞澀了。

平野和她的肩頭相依,但隻是坐著,他躲避著熱情似的坐著。一種初會的喜悅常常是變做悲哀的箭,連貫地穿了兩個心顆,水珠在樹葉上閃起金光滾動著,風來了,水珠落了。也和水珠一樣,秦錚的眼淚落了,落到平野的衣襟上、手上、唇上,這情人的淚,水銀似的在平野的靈魂裏滾轉。

平野覺得自己的生命這算是第一次有意義。

“不要哭啊,小妹妹……”

樓上的聲響震著玻璃窗時,秦錚扭動她的肩頭,但不看上去,她知道這又是她的妹妹秦華在作怪。

提籃裏的青蛙要去尋水,粗糙地呼吸著。

秦錚從來愛玩小孩子的事,從鄉間回來特地帶回兩個青蛙,現在青蛙是放在水池裏了。

晚天染著紫色紅色的顏料,各自劃分著,劃分得不清晰了,越加模糊下去。

“這次我到鄉下去,受罪極了,猩紅熱,虎列拉,……各樣的傳染病都有。隻有傳染病,沒有醫生,患病者隻有死。——在這樣的世界上,我也真希望死了。因為你,我死的希望破碎了。你不是常說嗎?想要死的人,那是自私,或是個人主義的變態。”

平野吻了她手一下,並且問:

“那裏工作怎樣?”

平野又像恢複了自己似的,人像又湧上他的心來,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在喊口號了。他們的聲音低下來,暗下來,和蒼茫的暮色一樣,蒼茫下去。

南樓宿舍睡在夜裏了,北樓也睡在夜裏,久別的情緒蒼白著,不可頓挫地強硬起來,糾纏起來。

踱蕩著他們的熱情似的,穿著林叢踱蕩,踏著月光踱蕩,秦錚是愉快著,講了一些流水似的話,別離不再壓緊她了。她輕鬆在跳著舞步,可是平野的心情正相反,他徘徊著,他作窘,平野為了她的青春所激動。

關於這個,秦錚是忽略了,她永不知道她的青春可能激動了別人,在一個少女這是一件平常的事。

平野引她到樹叢的深處,他顫栗地走著,激動地走著,同時秦錚也不會覺察這個。兩個影子,深藏在樹叢裏了。

南樓的影子倒在水池裏,太空鑲著無數的星座,秋夜靜得和水晶似的透明。

從樹叢顫巍著那裏走出來了,秦錚的頭發毛散了,衣裙不整齊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樓梯去。

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錚回宿舍時,她都是倒踏著梯級向他微笑著,緩緩地走進去。現在,秦錚沒有回頭,她為新的體驗淹沒了。

平野的心思平靜下來,滿足同時而倦怠地轉向北樓去。

青蛙叫了,要吵破這個秘密似的叫了。

這是一個回憶,完全是一個夢中的回憶。

平野醒轉來了,鐵窗外石壁的頂端,模糊著蒼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地刮著陰慘的風,住在這裏的人,有的是單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是在挨混刑期。

等候大刑的人,他們終夜不能睡著,他們吼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但是他們腿上的鐵鎖和手上的木枷並不因為吼號而脫落,依然嚴緊地在枷鎖著。五個人中的兩個人是癱落在牆角裏,不喊叫也不掙脫,使你看到,你可以聯想起那是兩個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嚇住了?但,他們不是,那兩張麵孔,並不蒼白;手足安然的,並不顫索。

提著槍打著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著這五個人,這是為了某種事體。提槍的人,總是不間斷地在袖口間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著天快亮起來似的。但,天亮起來又有什麼事體要發生呢?這個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著,他們不能滾轉,提槍的人在那裏踱來踱去。

其中的一個向著那兩個永不知嚎叫的人說:

“怎麼你們的不是行搶,隻為了幾張碎紙在身上就……”

說話的被那個提著槍的絞斷了話聲,但是他現在一點都不知懼怕什麼叫槍,他大罵了一陣,沒有法治他。提槍的那個人仍然是走來走去,一麵看他袖口間的表。

平野,他是個永久要住在這裏的一個犯人,因為法律判斷他是這樣。

因為三年前的那天晚間,他同秦錚在校園裏談一些關於鄉間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錚的父親處死刑了,第三天,秦錚被捕了。接著就是平野。

現在秦錚和平野是住在同一個鐵包的院裏,現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裏兩個青蛙變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園裏仍是叫著。

在三年之中,他們總是追隨三年前的舊夢,平野醒轉來了。醒來他尋覓不見秦錚,他又閉起眼睛,窗子鐵欄外,有不轉動的白色的月輪,外麵嚷著這樣的聲音,平野聽到了:“又是五個:兩個政治犯,三個強盜犯,被提出去。”過了一刻,車輪的聲音軋過了,漸遠了。

愚婦人

——[中國]許地山

從深山伸出一條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嶇。一個樵夫在那裏走著,一麵唱: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鶬鶊一鳴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是樵夫擔上薪。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鶬鶊一鳴蟲又生。

百蟲生來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要紛紛撲紅燈。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

他唱時,軟和的晚煙已隨他底腳步把那小路封起來了,他還要往下唱,猛然看見一個健壯的老婦人坐在溪澗邊,對著流水哭泣。

“你是誰?有什麼難過的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麼?唉!我……不必問了。”

樵夫心裏以為她一定是個要尋短見底人,急急把擔卸下,進前幾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說:“婦人,你有什麼難處,請說給我聽,或者我能幫助你。天色不早了,獨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險的。”

婦人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自從我父母死後,我就住在這樹林裏。我底親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說到這裏,眼淚就融下來了。往下她底話語就支離得怪難明白。過一會,她才慢慢說:“我……我到這兩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應當喜歡,為何倒反悲傷起來?”

“我每年看見樹林裏底果木開花,結實;把種子種在地裏,又生出新果木來。我看見我底親戚、同伴們不上二年就有一個孩子抱在她們懷裏。我想我也要像這樣——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個孩子在懷裏。我心裏這樣說,這樣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聽一下。呀,這一打聽,叫我多麼難過!我沒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麼?”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說:“這正是你底幸運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難過得多,你為何不往下再向她們打聽一下呢?我告訴你,不曾懷過胎底婦人是有福的。”

一個路旁素不相識底人所說底話,哪裏能夠把六十年底希望——迷夢——立時揭破呢?到現在,她底哭聲,在樵夫耳邊,還可以約略地聽見。

幽默的自我獨白

——[美國]普·戴伊

都二十多年了,它一直潛伏在我的身體內,我似乎都有些將它遺忘了。大家都說就是這種病。

不過大家管這種病叫幽默,而這個名字我比較喜歡。

大夥“合資”買了禮物送給董事長,祝賀他的五十大壽。我們一窩蜂似的擠進董事長的辦公室。

我成為了致辭人,而且這致辭耗費了我幾乎一個星期的時間。

每個人都非常喜歡我的發言。其中充滿雙關語、警句和插科打諢,每次都博得滿堂喝彩,盡管我們的五金店是絕對堅固的,但我肯定在歡呼中,它震動了一下。

董事長高興壞了,同事們也因此而開心異常。

從那天上午九點半起,大夥就都管我叫幽默家。

隨後的幾個星期裏,我的同事們將我說得越來越厲害。他們一個接一個跑來對我說:老兄,你真是個天生的演說家,以前那些演說家也沒你那麼優秀。

我認為我應該為他們保持這種幽默感。公司要求別人對生意上的事和日常的話題隻要能說個明白也就可以了,對我則要求很嚴。他們希望我對陶器也說些笑話,甚至對著窗戶或別的什麼也要這麼做。我是店裏的副會計。要是我拿出一頁資產負債表而沒有對總額發表一通滑稽的評論,或者無法對損益表進行幽默攻擊,那店員們一定會非常失望。

大家一傳十,十傳百,我變成當地的一個“人物”。我們的城市小得很,所以不消多久,便滿城皆知。當地的報紙上常常引用我的話,這使我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