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將就木之際,當初歸漢時與兒子生離死別的情景又宛然浮現在眼前,那時已經泛濫不可收拾的“母愛”,這時已成洶湧澎湃的汪洋大海,要把一切都吞沒了:
“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號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我兮獨罹此殃!”
“是的,為什麼上天生我,多才多慧,卻偏偏讓我獨罹此殃?”在病榻上的蔡文姬悲憤地不平,“作為女人,因為流離而成鄙賤,這在曆史上隻怕也是十分罕見的。命運多舛如此,夫複何言!”
此刻,她感到了分外的孤獨,就越發思念自己的兩個兒子:“兒子該是長大成人了把?長得是何種模樣?真的不幸而被我言中,存亡永乖隔了。一個女人在臨死之前竟然不能見親生兒子一麵,還有比這再慘烈的嗎?”
此刻,她的別子之痛占據了整個的心靈,她多麼想能夠看上一眼兒子再死呢?然而,她明白這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侈望。曹丞相已經搶先一步去了陰間,曹丕登機改元,雖說也重文士,但卻忙於與乃兄乃第爭奪權力,何況劉備與孫權也先後稱帝,天下大事正多,她已經被忘卻了,在許昌郊外默默地度歲,過著孤獨而淒涼的歲月。用懇請他下詔喚回兒子見麵的事去打攪聖上,隻怕隻能是自討沒趣。
何況,曹丕遠不是曹操。
當年,她可以用私事去打攪曹丞相。
歸漢之後,她嫁給了同郎的屯田都尉董祀,婚後不久,董祀犯法當死。宥。當時朝中諸公卿名士及遠方使驛正坐滿堂上,聽說蔡琰來到,曹操對賓客說:“蔡文姬在外,今為諸君見之。”等到蔡琰進去後,隻見她“蓬首徒行,叩首請罪。”而且“音辭清辯,旨甚酸哀,舉座為之改容”,連一向執法嚴峻的曹操也為之感動,說:“誠實相矜,然文狀已去,奈何?”蔡琰說:“明公廄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重危之命乎?”曹操隻得派駿馬疾騎,收回了成命。可今日呢?也能請求魏文帝曹丕頒布一道詔書,派出驛臣,騎著駿馬接回兒子見上一麵嗎?隻怕魏文帝絕對沒有這種“雅興”!
蔡文姬隻能孤獨獨地輾轉於病榻之上。
這種孤獨感隨著對兒子的思念越來越惡性膨脹,最後就積壓在心頭成為一種濃縮的悲苦了。悲苦“極結”成一種呐喊:
“我是有兒子的呀!是當之無愧的母親!為什麼要讓我膝下如此淒涼?是誰剝奪了我作母親的權利?”
答案是茫然的。
她不敢承認是自己的,盡管確確實實是一種“自我選擇”,她在“國”與“家”,現在就得吞噬自己種下的苦果。可是,如此承認,就更加重了自己的心理負擔。她不肯將這苦澀的果實吞咽下去。
她也不敢指責曹操。無論如何曹公對她有“知遇之恩”;曹操的重金贖她歸漢,怎麼說也是個深明大義的舉措,不應該受到指責的。如果把曹公的英明措施說成是活活拆散她們母子,那對曹公顯然是不公允的。無論如何,她蔡琰也不肯當這種“小雞肚腸”的市井潑婦。她是世家閨秀,深明大義的。
然而,她卻隻能忍受臨終之前的孤獨,這是一種常人難以忍受的精神折磨。兩個孩子的母親卻無天倫之樂,直到臨死,還不能看上兒子一眼,何堪這種淒涼?
“母愛”原來是充滿溫馨的,可在蔡琰身上那泛濫的“母愛”卻充滿了殘酷的折磨。
蔡琰就在這種折磨中孤獨地跟著死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