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的心早就冰透了。冰透的心對死也就完全漠然。她沒有淚,沒有悲,話語就更加凝重:“事已至此,無心求生,若再留戀,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
楊貴妃真情流露,因為她已經失去了生的留戀,感情就完全不戴麵紗了。唐明皇覺得她更象一朵嬌滴滴的海棠花,那淚痕將幹的粉臉似乎較前更媚,而那釵卸鬢亂的烏發似乎也較前更美;那衣帶漸緩的身段也較前更俏;更令他心中麻癢癢一陣陣潮熱的是,那雙此刻隻有純真的秀目,一洗妖冶風情而越發惹人憐愛——這畢竟是曾經牽動過他魂魄的女人呀!
唐明皇這才禁不住撲簌簌地流下眼淚來。
三軍的鼓噪又起,若幹個將校齊刷刷跪在唐明皇麵前:“請陛下從速聖斷。”
唐明皇扭過身去,對麵前的一切全然不表態。
高力士湊前一步,叫道:“陛下——”
唐明皇卻以袖掩麵,做悲悲切切的樣子,老態龍鍾地往外走去。
高力士便明白了一切。
他朝貴妃點點頭,安詳地問:“天子無奈,隻好將你賜死,你有什麼話說?”
這時,貴妃才放聲大哭起來。無論如何,眼前這高力士是唯一熟悉的人,雖然並不怎麼親密。她對著高力士,邊哭邊訴,悲悲切切。
“天子賜我死,我有何罪?我既不似紂王的妲己,有敲脛剖腹的惡作劇:也不似周幽王的褒姒,開過舉火誆諸侯的玩笑。不是武則天,狐媚惑主硬從政;不是漢飛燕,纏住君主強尋歡。為什麼要把罪名歸於我?為什麼說我是‘賊本’?不錯,我近著君王禦塌,可這並不是我的錯。我把一個女人的羞恥之心強壓在心底,無非是想討他一點喜歡,因為我麵對著的是,如朝露一樣的君寵,深怕瞬息間,花老春無剩,徒生白頭之歎;誰想著區區希冀眷愛之心竟導致一門尊榮。哥哥荷恩暴虐,妹妹恃寵乖張,這也能怪得了我嗎?我仍舊不過是深宮中一個對君王百依百順的弱女子罷了。今天,大廈將傾天欲塌,我卻被抬舉成一個頂天柱。高公公,你說我何時有如此大的能耐?我隻不過是禦苑名花,偏要我支撐大廈;隻不過一縷彩霞,偏令我雲遮群山。我何德?何能?然而我又何罪?”
悲切切的聲音,濃鬱鬱的愛情,激憤憤的控訴,似乎蓋過了驛舍之外六軍的鼓噪。雖然隻是一個臨終弱女的呐喊,也堪比一頭暴怒雄獅的怒吼。眼前隻有群山,群山肅穆,毫無回響;還有一個高力士,他也無動於衷。
貴妃聲淚俱下,力士冷酷倍增:“事至如今,不必多說了,皇上是不會錯的。這裏有三尺白練,已經很是額外加恩了。”
楊貴妃雙手托起白練,反而笑了,笑得淒然:“可惜我不能象這白練一樣,潔白無汙地死去,我已為權力所汙,也用權力汙了自己,後悔晚矣!可我在臨死看透了,這紛紛攘攘的人世,如蠅之逐臭,蚊之嗜血,追逐權勢最終使人喪失了本性。希望能找個佛堂,善地而死,也不辜負我始知萬事皆空,權當返本皈依。”
高力士當然可以回答這個要求,就把楊貴妃帶到佛堂之前,在一株梨樹之上吊起了繩扣。楊貴妃踏上木凳,長歎一聲:“可歎李隆基,空作一朝天子,竟成千古忍人;可悲楊玉環,未作真實太真、反成紅泥美人!”
說罷投環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