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花蕊夫人臨終做詩辯(3 / 3)

一向剛強的花蕊夫人卻讓這樣一番話打下眼淚來,她含淚說道:“大人既然把話說道了這個份上,我就不妨請大人翻翻我的那些詩。其中有一首是寫得不到寵幸的宮女的,記得是:

太液波清水殿涼,畫船驚起宿鴛鴦。

翠眉不及池邊柳,取次飛花入建章。

宮女眼瞅著柳絮尚可飛入帝王的寢殿,而自己卻沒有得到寵幸的機會,人實在不如草木呀!大人。後宮中宮女之多,是‘三十六宮連內苑’,‘滿殿宮人斤數千’,得不到寵幸的多呀!她們也有七情六欲,眼瞅著從‘年初十五最風流’的少女到兩鬢白發頻添,這種悲傷,你能體諒嗎?大人。”

那親信見這花蕊夫人眼淚婆娑,雖然完全不理解她的感情為什麼會徒然起巨大的波瀾,但卻被“淚美人”的絕美容貌所打動。是的,此刻的花蕊夫人恰似梨花帶雨,又似嬌花披露,因為感傷的眼淚而越發顯得楚楚動人。否則,那親信是絕不會耐著性子聽她娓娓道來的。

親信見花蕊夫人停了下來,便接過話岔反問道:“那些得不到寵幸的,固然悲哀;可逆這樣備受寵愛的還至於可悲嗎?”

“大人願意垂詢,賤妾不妨讀一首得寵的妃子詩:

鸚鵡誰教轉舌關,內人手裏養來奸。

語多更覺承恩澤,數對君王憶隴山。

大人,那不多的幾個能得寵的美人,說穿了也不過是帝王寢殿的鸚鵡,學會了花言巧語,也隻是一時爭寵得逞,又有幾個能長期得寵的呢?我的詩並沒有‘宣淫’,更沒有稱讚帝王的荒淫,隻是寫了宮女在帝王之淫麵前的恐懼,這也是有罪的嗎?”

一提到“罪”,那親信驀然醒了,從方才那種欣賞豔麗,聆聽詩教的癡迷狀態中回過神來,想到了自己的使命。於是他徒然莊重起來了,不無挪揄地說:

“哼!你自己倒供認不諱罵你確實是隻花言巧語的‘鸚鵡’!你以詩迷惑的孟昶亡國,現在又要用詩來迷惑本官可惡之至!天底下的事都壞在你們這幫女人的手裏,不僅靠麵貌誨淫蠱惑人主,而且靠伶齒混淆視聽。天子將你‘賜死’,你正是罪有應得!”

花蕊夫人此刻,好不悲憤,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是非可以在頃刻之間顛倒,嘴臉也可以在瞬息之間變化。

是的,她怎麼也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有力的辯護反而授人以口實,居然成為供認不諱”。

“舞文弄墨的人自古就是十分可悲的。”她在心中默默地哀歎,“他們那些文字們其實是自己說了不算的,得聽命於他人。他人怎麼詮釋都行,頃刻之間顛倒也無可奈何,全看這個他人有沒有權柄。權柄可以關住嘴巴,也可以敲開嘴巴;嘴巴可以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全靠著權柄的需要。文人,隻是權力刀俎上的一塊熟肉,自以為已經受過熱,有了才氣,其實剁起來更加容易,因為他的文字便是他人用斧鉞的根據!”

她的這些感受自然是說不出口來的,因為眼前這個親信的嘴臉她已經領教了。

死到臨頭,花蕊夫人到有一種狷傲,藐視那些生死予奪的人:“哼!一切跟權勢沾邊的人都是沒有是非的,他們甚至連真實的感情都沒有。眼前這一個就是,如果他的帝王或者他的晉王所欣賞我的詩,他一定會在各種場合說我的詩是千古絕唱,隻可惜我方才竟費了不少唇舌,跟這樣一個無聊的小人大講了一通詩!”

她不想再說什麼了。毅然走過去,從那親信的隨從手裏奪過白綾來,回首無限蔑視地瞅了那親信一眼,就將那白綾結成了一個環扣。

那親信在一怔之後喊道:“你還沒有謝恩呢?否則將你碎屍萬段!”

“你敢嗎?”花蕊夫人傲然地說,“沒有完屍,看你怎麼複命!”

說罷,她就投環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