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前夕,馬湘蘭與王伯穀泛舟太湖,月朦朧,水朦朧,山朦朧,人朦朧,人之情意卻不朦朧。馬湘蘭對著卒生知己道:
“這一個多月的相聚,是我平生最快樂的日子。有這三十天,是以慰我三十年的寂寥了。但是,千裏長篷,沒有不散的筵席,明我就要走了。”說著,她從懷裏拿出一卷詩來,又道:“三十年來,我們始終以‘詩友’相處,未及於濫。這卷詩是我平日所作,記下了你我詩友的情愫,現在贈送給你了!”
王伯穀雙手接過,正容道:“還有什麼禮物能比這詩更珍貴的呢?我將作為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傳下去。”說完,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墨玉,送給馬湘蘭,又道:“微物不成敬意。但這塊玉石得自昆侖瑤池,可作聚墨畫蘭寫詩之用。”
湘蘭也雙手接過墨玉,望著這塊中間微凹的玉中之寶,心中多了一層感觸:“伯穀呀,伯穀,我的詩畫中均有多少相思之情,你這墨玉可以聚墨,可能盛得下我的情思嗎?”
於是,她頗有點感傷地說道:“我是無家可傳的,隻能將它帶入……”
王伯穀不讓她說下去,以為不詳。不料這當真成了箴言,吳門歸來不久,馬湘蘭就病倒了。
她向小琴交代後事:“看來我的病難好,家中財產可分兩份,一份救助災民,一份留作底子費用。”
小琴大哭,泣聲道:“先生病會好的,伯穀先生一定會來看你的。”
馬湘蘭卻恬然微笑了:“生死我已看開,你不必安慰我。倒是提到了王伯穀,我有話對你說!”
小琴止泣垂聽。
“我一生無所憾,能得伯穀一個知音,可以稱足。然而,我畢竟是個女人。我與伯穀,詩友始終,所有一切,均可公布於眾,包括哪些銘記心跡的詩篇。可是,作為女人,必須有個家!我為什麼要你拿來伯穀贈予的墨玉?因為我是個無家可傳的!女人沒有家,就像一隻孤雁,在天上飛來飛去,疲勞之極也找不到自己的歸宿;又像一葉浮萍,在水中飄來飄去,永遠也找不到片刻安寧。這三十年,我的孤獨和寂寥絕不是一群弟子所能排遣的。我不是那種沒出息的女人,曾經滄海難為水做過妓女的人尋求一個男人,實在十分容易;可是男人不是丈夫!夫妻之歡不是男女之歡。妓女可以夜夜有男女之歡,但那都是在演戲,沒有半點夫妻的情分。小琴,小琴,你該了解我,我要的是夫妻之情,我需要的是自己的家呀!”
小琴已經泣不成聲了。她知道馬湘蘭臨終最大的悔恨是自己沒有一個家。
回光返照時,馬湘蘭拉著小琴的手說:“女人得有自己的家,再純潔的詩情畫意都代替不了夫妻的那種性愛。我在三十年的苦苦相守時,渴望的是那些上不得詩的,被世俗看作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情趣。漢代張敬所說‘閨房之內有甚於畫眉者’的情趣如果伯穀能替我畫畫眉毛,我真是死而無憾了。”
小琴哭得更厲害了,她真不知道一向剛毅不乏的俠女竟有如此的女人柔腸。
馬湘蘭命小琴在佛堂中點上燈,並讓她送來了洗浴水,浴後,換上了新衣,卻急喚那塊墨玉。小琴把墨玉端過來,她珍重地藏入懷中,然後端坐在佛堂上,竟瞑目而逝。
此年她5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