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個體和種類的方式
心理學家對於所有經驗、行為和個體均可以表現出兩種不同的態度。他可以研究一種經驗或行為本身,把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的、特征鮮明的,也就是說,把它們看成是與整個世界上任何其他經驗、人或行為迥然不同的。或者,在對經驗做出反應的時候,他也可以不將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的,而是將它們看成是典型的,亦即將它們看成是這一或那一經驗類別、範疇或標題中的一個例證或代表。這意味著,他在檢查、注意感受或體驗某一事件時不是很嚴格的。一位檔案員隻消查看幾頁檔案,便可將它歸入甲類或者乙類。上麵提到的那種心理學家的反應就與這位檔案員的反應相似。我們可以用“標簽化”一詞來表示這種活動。對那些不喜歡新詞的人來說,“BW似的抽象活動”一詞也許更好一些。其中的字母B和W代表柏格森和懷特海,這兩位大思想家對我們理解那種危險的抽象活動貢獻最大。
伴隨著研究和討論心理學基礎的基本理論,引申出一種區別。總的來說,絕大多數人的心理活動都是這樣進行的,即好像現實是固定不變而不是發展的(是一種狀態而不是一個過程),好像它是分離的、附加的,而不是互相聯係、形成格局的。這種對現實的動力學方麵和整體論方麵的盲目無知造成了學院派心理學的諸多弱點和淺薄。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沒有必要製造一個相互對立的二歧式,或者選擇一個製高點來作戰。在這裏既有穩定性又有變化,既有相似性又有差異性。“整體動力論”也有可能像“原子靜態論”一樣片麵而不切實際。如果說我們強調一方而犧牲另一方的話,那是因為要把這幅畫圓滿,恢複平衡,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
根據這些理論,我們來討論認知問題,但我認為,好多認知被加上了偽裝,往往被確定的認知卻又是二手戲法下的認知替代物。人都是生活在流動變化的現實中的,但人又往往不願承認這一事實,由此造成的那些生活的迫切需要就使得這樣一些戲法成為必需品了。我特別希望對這一看法說明一下。由於現實是動態的,又由於多數人隻能較好地認識靜止不動的東西,這樣我們的大量注意、感覺、學習、記憶和思想所處理的,實際上僅僅是那些從現實中靜態地抽象出來的東西或者某些理論建構罷了,而不是現實本身。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旨在反對抽象化和概念。為了避免這種誤解,我想明確表示,離開了概念、概括和抽象化,我們將無法生存。但是至關重要的是,它們必須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而不能空洞無物;它們必須立足於具體現實之中,與具體現實融為一體;它們必須要具備有意義的內容,而不能隻是一些詞句、標簽和單純的抽象概念。所論述的是那種病理學的抽象活動,那種“把具體事物簡化歸結為抽象概念的活動”,以及抽象活動的各種危險性。注意完全有可能僅僅是為了在世界上辨認或發現那些我們自己放在那裏的東西,也就是說在經驗發生之前預先對它進行判斷。
人生注意中的標簽化
注意的概念與感覺的概念之間的差別在於,注意的概念更多的是表示有選擇性的、預見性的、具有組織功能和流動性的行動。這些行動不一定是完全由人所注意的現實的本質來決定的,不一定都是純粹的和新鮮的反應。注意也要由個體有機體、人的興趣、動機、偏見以及過去的經驗等等來決定,這是眾所周知的。
然而,下麵這一事實對我們的論點很有幫助:在注意反應中,我們可以覺察到新鮮的、自具特征的注意與陳規化的、標簽化的注意(通過這種注意,一個人可以在外部世界中辨認出一套業已存在於他的頭腦中的範疇)之間的區別。這就是說,注意完全有可能僅僅是為了在世界上辨認或發現那些我們自己放在那裏的東西,也就是說在經驗發生之前預先對它進行判斷。或者說,注意有可能隻是對過去的合理化,或者隻是為了努力保持現狀,而不是對變化的、新奇的和流動的東西的真正的認識。我們隻要注意那些已知的東西,或者將那些新奇的東西改換成熟悉的東西的形狀,相信這可以輕易做到。
對有機體而言,這種陳規的注意具有很明顯的好處或壞處。顯然,如果我們僅僅是要把一種經驗標簽化或者歸入某一類,這就可以節省我們的許多精力,而無需竭盡全力進行充分的注意。毫無疑問,標簽化沒有專心致誌的注意那樣煞費苦心。注意力集中對於感覺或理解一個重要、新奇的問題是必不可少的,但我們都知道,這需要極大的努力,因此相對來說沒有標簽化那麼普遍。一般公眾都比較喜歡流線型的讀物、經過壓縮的小說、文摘期刊、千篇一律的電影和充滿陳詞濫調的談話。總的說來,他們都盡量回避真正的問題,或者至少是強烈地偏愛那些陳舊的虛假的解決辦法。所有這些都證明了上述結論。
標簽化是不完整的反應,它是部分的、表麵的、沒有實際內容的反應。它使得行為的自動性成為可能,也就是說使得一個人有可能同時做幾件事情,而這又意味著低級活動隻要以一種類似於反應的方式進行下去就會使高級活動成為可能。總而言之,我們沒有必要去注意經驗中那些我們業已熟知的因素。這樣,我們就不必作為個體,作為服務員、門衛、清潔工、上班族而去進行感覺了。
因為有兩方麵的真實情況,使我們看到一個矛盾:一方麵我們傾向於不去注意那些不能納入到我們已經構造好的標題中去的東西,例如那些奇怪的東西;另一方麵正是那些異乎尋常的、新奇陌生的、危險的和充滿威脅的東西最容易奪走我們的注意力。一個新奇陌生的刺激有可能是危險的(例如黑暗中陡然一聲巨響),也有可能是不危險的(例如窗戶換上了新窗簾)。我們將最充分的注意力給予那些陌生而危險的事物,而對那些熟悉和安全的事物,我們往往熟視無睹,否則它就會轉化為熟悉而安全的事物,亦即就會被標簽化。
假如一個人從生到死都能把那些新的東西吸收同化到舊的東西中去的話,假如每當有什麼新東西咄咄逼人地違反或破壞了他業已熟知的那一係列概念時,他都能夠看到它隻是表麵上與那些熟悉概念不同,並且能夠給它貼上標簽,把它當成一個喬裝打扮起來的老朋友,那麼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讓人愜意的了。……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我們沒有概念來指示、沒有標準來衡量的東西,我們既不感到好奇,也不感到驚訝。
從一個奇怪的傾向出發得到一種有趣的理論,新奇陌生的事物或者根本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力,或者有一種無法抵擋的吸引力。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不那麼健康的)似乎都隻對那些凶險的經驗做出反應,好像注意必須被看成是對危險做出的反應似的。注意似乎是在警告我們必須采取某種緊急反應。這些人將那些不凶險、沒有危險的經驗置於一旁,不予理睬,這些經驗似乎根本就不值得注意,人們也沒有必要對它們做出任何其他認知上或情感上的反應。對這些人來說,生活要麼是一場危險的聚會,要麼就是危險的暫時緩解。
但有些人對此卻會有不同的反應。這些人不單會對危險的情況做出反應。或許他們從根本上就比一般人感到更安全一些,自信一些,因而有閑心去對那些不但沒有危險相反還使人愉快激動的經驗做出反應,能夠去注意這些經驗,甚至為此而癡狂。這種積極的反應,不管是矛盾的還是強烈的,不管是一種輕微的愉快還是一種勢不可擋的迷狂,都與緊急反應一般無二,都是自主神經係統對於有機體的五髒六腑的總動員。這兩種經驗的主要差異就是,人們從內省中感到一種經驗是令人愉快的,而另一種經驗則是令人焦慮的。
這一觀察使我們看到,人不僅被動地適應世界,而且還積極地從世界中獲得享受,甚至還主動地將自己納入世界中去。大多數這類差異都可以用精神健康(姑且這樣稱呼)這一因素的變化來加以解釋。對於那些相對焦慮不安的人來說,注意都必然是一種緊急機製,世界在某種程度上被簡單地劃分為危險的和安全的。
弗洛伊德關心“自由、漂浮的注意”這一概念中提出了這種注意與標簽化注意之間的真正差異。弗洛伊德之所以向人們推薦被動的而不是主動的注意,這是因為主動的注意總是將人的一係列期待強加到世界上去。這樣一些期待足以淹沒現實中過於微弱的聲音。弗洛伊德要我們屈從、謙卑和被動,隻去關心現實要對我們說什麼,使我們所感覺到的一切都由物質的內在結構來決定。
這等於是說,我們必須把經驗看成是獨一無二的,看成是與世界上所有其他東西絕無雷同的,我們需要做出的適應我們的理論、格局和概念的。這顯然肯定是以問題為中心,反對以自我為中心。如果我們想要把握我們麵前的某一經驗自身的和內在的本質的話,我們就必須盡量去拋開自我及其經驗、預想、希望和恐懼。
用一種古老的方法來對比一下科學家和藝術家對經驗的不同研究途徑,對我們可能很有幫助。如果我們容許自己去構想“真正的科學家”和“真正的藝術家”這樣的抽象概念的話,那麼我們不難發現,科學家基本上是力求把經驗加以分類,將某一經驗與其他經驗聯係起來,將它置在關於世界的一元哲學中應有的位置上,探尋這一經驗與所有其他經驗相同或相異的部分。科學家傾向於賦予這一經驗一個名稱,為它貼上一個標簽,把它放到它應有的位置上去,或簡單說,把它進行分類。
而一個藝術家則不同,如果他達到了柏格森和克羅齊對藝術家提出的那些要求的話,那麼他最感興趣的就是他的經驗所具有的獨一無二的特征。他必須把經驗視為一個個別的對象。每一個蘋果都是獨一無二的,都與別的蘋果有不同之處;每一位模特兒、每一株樹、每一個麵孔都是如此——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與別的東西完全相同的。有一位批評家在評論一位藝術家時說道:“他看見了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他對於把經驗加以分類並把它們歸入到頭腦中的卡片目錄中去的工作沒有興趣。他的任務是要發現經驗的新鮮之處,然後,施展他的才能,再采取某種方式把這種經驗凝固起來,讓那些不那麼善於感覺的人也能看到經驗的新鮮之處。
西默爾說得好:“科學家看見某物是因為他了解它,而藝術家了解某物則是因為他看見了它。”像所有的陳規一樣,這樣一些陳規也是危險的。這裏麵所隱含的一個觀點就是,科學家的直覺和藝術氣質也完全可變得更強,可以更加欣賞和尊重未經加工的、直接的經驗。同樣,對於科學家眼中的現實的研究和理解,除了要使藝術家的反應更加合理和成熟之外,還應該加深這種反應。藝術家和科學家都必須執行同一道命令:“必須認識整個現實。”
我們還可以通過一個類比來突出上述差異的重點。我稱為真正藝術家的那些人還在另外一個特征上有別於常人,說得盡量簡略一些,他們在看見每一次日落、每一束鮮花、每一株大樹的時候似乎都能感到同樣的欣喜和敬畏,都能調動起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能做出強熱的情感反應,好像這是他們平生所見的第一次日落、第一束鮮花和第一株大樹一樣。
一般人隻要看到同一奇跡發生了五次,不管它是多麼的壯觀,都會對這一奇跡興趣索然。相反,在一位誠實的藝術家那裏,這一奇跡哪怕已經出現了千百次,仍然能夠在他心中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能夠更加清晰明徹地看到世界,因為對他來說,世界常新。當我們與生人初次交往時,往往會對他感到新鮮,而且努力想把他理解和感覺為一個與他人在生活中不甚相同的獨特的個體。但是,我們卻往往不自覺地給他貼上標簽,或者把他歸到某一類型的人當中。
標簽化感知的謬誤傾向
不僅在類似偏見的社會心理中存在陳規化的概念,而且也能在感覺這一基本過程中找到它。感覺往往並不是對真實事件的內在本質的吸收和記錄。在多數情況下,感覺都是在對經驗進行分類,為它貼上標簽,而不是對它進行分析。這種活動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感覺。我們在這種千篇一律的、標題化的感覺中所做的一切,恰好類似於我們不斷地使用陳詞濫調進行談話。
當我們與生人初次交往時,往往會對他感到新鮮,而且努力想把他理解和感覺為一個與他人在生活中不甚相同的獨特的個體。但是,我們卻往往不自覺地給他貼上標簽,或者把他歸到某一類型的人當中去。我們將他置於某一範疇或某一標題之下,而不是把他看成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我們往往把他看成是某一概念中的一個例證,或者某一範疇中的一個代表。例如,他是中國人,而不是非洲人,也不是那個與他有著完全不同的美夢、意願和恐懼的美國人,要不然他就被稱為百萬富翁,或社會的一成員,或一位女士,或一個猶太人,或者別的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