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趙部長已經不想再受煎熬了。因為她背井離鄉來靈山工作,是要為一方黎民造一點福祉,卻遭受到如此“禮遇”,她心裏窩著一萬個委屈。而且,那些騷擾電話有恃無恐,在半夜三更直接打到她的座機上,令她全無睡意,整夜失眠,心力交瘁。
“太可惡了!”早上,趙部長從書記那裏出來,在心裏感歎道,“就這種卑劣的行徑,也不配當副部長呀!”
上午九點鍾的時候,趙部長給公安局長打了一個電話。十分鍾後,兩個民警走進了她的辦公室。
“那種高科技監聽手段,能不能使用?”趙部長問。
兩名民警互相看了一下,胖一點兒的說:“那個恐怕不行,咱們自己沒那個能力。市局倒是有那個技術,但是不會輕易來。”
“為什麼?”趙部長問。
“那種技術一般都用於重特大刑事案件的偵破,或者是對反動政治勢力的監控,比如對付邪教組織,倒是有可能的。”瘦一點兒的民警說,“即使這樣,也需要向市局請示,市局批準才能派人來。”
“做一做市局的工作,怎麼樣?”
“這個,恐怕……”
趙部長有些失望,煩躁地擺了擺手,兩個民警走了。
坐在辦公室的老馬百無聊賴,他給東升打了五個電話都沒有打通。這小子會不會有意躲我?老馬心裏嘀咕上了。他真想直接到新聞科去看看,又怕東升真的不在,碰上那個瘋瘋癲癲的國強,再挨上幾句罵,實在犯不上。以前,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國強頂撞過老馬,老馬後來略施小計,收拾過那個小青年。沒想到,初生牛犢不怕虎,國強見到老馬就開罵,連他八輩祖宗都敢罵,要不就笑嘻嘻地來上一句:“老馬,你還沒死呢?!”老馬曾經把情況反映給部長,但他平時跟部長貌合神離,所以部長根本沒給老馬做主。
“年輕人嘛,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部長的態度不冷不熱,不陰不陽,“聽說他家族有精神病史,咱們少惹他吧。”
國強是白樓裏唯一讓老馬害怕的人。有兩次,國強曾經追著老馬滿樓道裏跑。“那孩子有精神病,咱不跟他鬥。”老馬在許多場合給自己下台階,“還是大學生呢,不按套路出牌!沒德行!”
老馬好鬥,而且熱衷於不按套路出牌,但是瞧不上別人胡來。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是老馬的哲學。
上午十點鍾,老馬離開單位,去照相館了。跟京華日報總編輯的合影照得不錯,擴大洗印出來後,看上去更加器宇軒昂。照相館的老板被老馬宣傳過,所以也沒有收錢。老馬瞎客套了兩句,就搬著大鏡框走了。
路上,父親打來電話,又想辭退保姆,被老馬訓了一通。“真是老糊塗了,”老馬咬著牙根子說,“寧可讓你在烈火中永生,也不允許你做出對不起我媽的事情來!”
他重新回到單位,把大照片放在辦公室裏。本來照片是要掛在宣傳部會客室裏用以震懾王占綿的,但是自己目前正跟趙豔君“冷戰”,這個計劃隻好暫時放一放。“等將來‘兩國關係’修好了,再掛不遲!”老馬自言自語道。老馬對跟趙豔君的關係緩和乃至修好,有充足的信心和把握。他覺得,趙豔君向他低頭的那天,就是他們“邦交正常化”之日。不錯,一定不會錯的。他深信不疑。
當然,他也想到了王占綿。等下回王記者再來靈山的時候,說不定就會看到這幅照片,一定會嚇得屁滾尿流的。為此他胸有成竹,心潮澎湃。
臨近中午的時候,老馬準備回家。剛走到樓道大廳,就看到了電梯裏的東升,可是電梯很快關閉了,他張開的嘴隻好又合上了。老馬掉轉頭,重新回到辦公室裏,他用內心撥通了新聞科的電話。
“東升。”
“馬部長。”
雙方在電話裏打了招呼,問過寒暖。老馬說:“東升,我上午打了你至少十次電話,都打不通。你去哪兒啦?”東升答:“去青龍峽辦點事,那裏可能沒有信號。”老馬說:“去那裏幹什麼?”東升沒有立刻說,嘴上支支吾吾。老馬就說:“東升,我想跟你聊聊。是你下來,還是我上去?那個精神病在屋沒有?”東升說:“沒有。他陪記者下鄉去了。您來吧。”老馬愉快地答應了,立刻鎖上門,往四樓走去。
老馬從來不坐電梯,他說一位中央首長就從來不坐電梯。“一為鍛煉,二為節能。”其實,老馬不坐電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怕電梯出故障,出事兒。如果電梯出問題了,裏麵黑漆漆的,突然掉下去,人不摔成肉餅才怪。兩條腿的人咱不怕,對付這沒腿的電梯,咱可真是沒招兒。電梯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坐它不就完啦!所以,老馬從來不坐電梯,並且以此為榮。有一次上任部長在樓道裏問他,為什麼不坐電梯,他狠狠地啌了部長一句:
“毛主席還不坐飛機呢!”
話裏透著對主席的景仰,也含著對部長的不屑。
可是今天,當他步行到四樓走進新聞科的時候,他十分地生氣了。屋裏空無一人。“明明知道我要上來,你東升還敢出去?就是上廁所,也得等我進屋呀!”老馬在心裏忿忿地說,可轉念一想,“難不成是憋急啦?嗨,也沒準兒。等幾分鍾吧。”
老馬等了二十分鍾,東升都沒有回來。老馬立刻五內俱焚。“這不是涮老夫呢嗎?說好了我上來聊聊,人卻不見了,什麼玩意?!小王八羔子,你作死呢你!你活膩味了吧你!”老馬一邊罵著一邊在屋裏兜起圈子,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除了煩躁還是煩躁,除了著急還是著急。
這時,嘀噠一聲,老馬發現了東升桌上的手機。老馬走過去一看,果然是東升的,裏麵還有一條剛到的短信。他不由分說拿起手機,察看起來,很快,那條來自米米的消息進入了他的眼簾:升哥,好幾天不見你,想你了。
老馬“噗哧”笑了。
又等了幾分鍾,還不見東升回來,老馬又坐不住了。聯想到剛才自己問東升去青龍峽幹什麼去了他支支吾吾的,老馬立刻就對東升有了新的不滿和警覺。好小子,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老馬大膽地推測,昨天晚上還喊你一起吃飯,今天上午就背叛我?孫子,有你的!爺爺告訴你,叛徒是沒有好下場的。
吃中午飯時,老馬接到了東升的電話。東升先問老馬找他去沒有?老馬說找了,你唱了空城計。東升立刻說趙部長讓他找她一趟,他一著急,忘了跟老馬打招呼了。老馬說怪不得哩,空等了你半小時。
東升就說上午沒聊成真不好意思,您看什麼時候,是現在還是另外約時間?老馬說沒關係,也沒什麼可聊的。老馬的語氣冷冰冰的。東升馬上說,“怎麼沒的聊呢?您跟我沒的聊,我跟您可有的聊!上午趙部長問我了,如果新聞宣傳離開您,工作還能轉得開嗎?您猜我怎麼說的?”老馬立刻來興趣了,馬上問:“怎麼說的?”
“我說呀,地球離開誰都轉,馬部長自然也不例外。”東升停頓了一下,賣了個關子,“但是,”
“但是什麼?你快說!”老馬催促道。
“但是如果馬部長不幹了,損失是重大的。趙部長問怎麼個大法兒?我說,如果您在,一年一千篇稿子沒問題;您不在,發五百篇都有困難!”
“你真是這麼說的?!”老馬半信半疑。
“天地良心!您看我這麼說成嗎?”
“成。太成了!這麼多年,沒白……沒白……護著你。”老馬高興得心花怒放,他完全相信東升的話了。
“那麼,上午你去青龍峽,幹什麼去了?”老馬隨口一問。
“呃,呃……”東升又支吾起來。
這立刻引起了老馬的警惕,他那幾十年練就的階級鬥爭的弦兒,瞬間又繃得緊緊的。他立刻追問,再次追問。
“呃,不瞞您說,趙部長不讓我跟任何人說。您、您這……我可怎麼辦呀?”電話那頭,東升臉上已經急得冒汗了。
“你必須跟我說,否則咱倆十年的交情就到頭了。”老馬說,然後想起了剛剛捉到的辮子,立刻覺得自己有了暗器。靜默了兩秒鍾,他冷冷地問:“米米是誰?是你愛人嗎?”
東升一怔,眼前一黑,忙扶住身旁的櫃子,定了定神。“那、那我跟您說,您要絕對保密!您別跟任何人講,這、這件事跟咱們也沒多大關係。”東升央求著。
“你說!快說!”
“書記吩咐趙部長,趙部長又吩咐我,從青龍峽旅遊公司拿回來一張十萬塊錢的支票,說是做專題片什麼用的。”
“嗨,不就是這麼點兒事嘛!還用得著遮遮掩掩的?!”老馬假裝沒事兒似的寬慰起東升來,“你想啊,不掏錢哪家電視台會白給咱做專題片?拍攝、製作、播出,都得錢呀!”
“您說的對,對、對!”單純的東升如釋重負,但是沒忘記叮囑一句,“那您也別往外邊說。”
老馬滿口答應了。
“真是天不滅曹!”老馬撂下話筒後,滿臉奸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奶奶的,跟爺爺鬥,有你們好看的!”
至此,老馬找到了絕殺暗器。老馬盤算著,如果那樣,如此這般,那麼化險為夷轉敗為勝,實現局勢的驚天逆轉,將是舉手之勞,易如探囊取物。
當天下午,老馬就去了青龍峽景區,分別找到老總和財務科,一番花言巧語,把一份價值十萬元的記者勞務費簽到表複印了一份,牢牢地攥在了手裏。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老馬對贏得這場鬥爭已經胸有成竹。
“專題片?蒙鬼呢!少跟老子來這套!還嫩著呢你們!”老馬邁出青龍峽景區大門的時候,衝著景區牌樓上區委書記題字的牌匾啐了一口——“呸!”
六
周六淩晨,老馬打第四次騷擾電話的時候,突發奇想。他披上灰布楞騰的衣服,在屋子裏摸到一根手電筒,打開門,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他躡手躡腳,既怕驚擾了鄰居,更怕震亮了樓道的感應燈。來到樓下,老馬東瞧瞧、西望望,見四下裏沒人,就大步地走向物業管理辦公室。在物管辦旁邊,他找到半拉磚頭,再次東張西望一次,然後決絕地把磚頭投向物管辦的玻璃窗上。“嘩”,夜的寧靜被瞬間打破。爾後,他撒丫子跑回單元門。在樓道裏,他重新恢複了慢走,一副閑庭信步的樣子。
“讓你踢爺爺的門!”老馬回家後說,“不交暖氣費就踢門,黑社會呀!奶奶的!”
上午九點,老馬走出家門,準備去參加一個活動。活動有紀念品。活動是老胡昨晚來家裏時說的。參加活動前,老馬準備先到單位上個廁所。不料剛出樓門,就被幾個陌生人擋住了,為首的那個人老馬麵熟,好像是物業公司的。那人說:“終於等著您了!”而後冷笑了一下,凶巴巴地說:“對不起,跟我們走一趟!”
老馬瞪起眼睛:“幹什麼,你們想綁架我?!”
“沒人想綁架你,你又不是億萬富翁!到了物業,你就明白了。”
“我不能跟你們去,我是宣傳部副部長,我一會兒有個重要的會。”
“隻耽擱你十分鍾。我們不會動你一指頭的。”
“暖氣費的問題嘛,我正試圖說服大家,近期就交,近期就交。”
那人笑了笑,衝著隨行的保安說:“馬部長年齡大,你們攙著,別讓老人家摔著!有個三長兩短的,咱們可賠不起。”
老馬就這樣被保安一左一右“攙”著,走進了物業辦公室。
一個肥頭大耳、頭發油黑、臉上斜著一條疤瘌的男人坐在老板椅上,眼裏藏著凶狠和狡黠,也有洞悉一切後的得意。
“馬部長,你先看一段錄像。”
老馬看到了自己淩晨砸物業玻璃的畫麵。他立刻就傻了,立刻悔得腸子都青了。是啊,怎麼這麼慮事不周啊?!人家那兒有探頭呐!自己應該知道的呀!真是歲數不饒人啊,腦袋糊塗了吆!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吆!但是,多年的“革命”經驗,使得老馬沒有過於緊張,相反,他露出了罕見的鎮定。
“不交暖氣費又不是我一個,憑什麼你們踢我家的門?!那對不起,我隻好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沒什麼好說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怎麼辦,說吧。”
物業的人真是被老馬這陣勢弄蒙了。老板椅後麵的疤瘌臉笑了笑:“不愧是老革命!敢作敢為!”
老馬說:“要我說,你們給我修我的防盜門,你們的玻璃我賠。說價兒吧。”
“一塊玻璃值不了幾個錢,我們不會那麼計較。”疤瘌臉說:“我擔心這件事傳到區委——,對你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