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器2(1 / 3)

王占綿分分鍾搞定,難的是趙豔君及其背後的靠山。趙豔君好辦,憑借那幅李有來的字,就足以把她拉下水——老馬慶幸自己先出一招,何況還有電話和圖釘,足以弄軟了她。老馬自鳴得意之際,開始醞釀跟書記的鬥爭。他想了許多法子,編桃色新聞太老套,不見得奏效,這些年上麵對這種事好像也不怎麼關切,何況不容易捉辮子;告他們貪汙腐化倒是一個路子,隻是手上沒有絲毫證據,亂告也隻是瞎浪費時間;最終,他想出一計,先書麵寫信給區四套班子領導,反映趙豔君上台伊始,不注重調研、排擠老同誌,以此在區裏造成一個影響,把自己和趙豔君的矛盾公之於眾,也借此看看書記的態度。如果書記疏忽了,沒有在十五天內給他答複,那他就違背了國務院信訪條例,就有文章可作了。何況,人大主任和區長跟書記也未見是一條心,很可能出來表表態,那樣對書記也未嚐不是一種壓力。這麼想著,老馬樂了。哈哈,辦法總會有的,辦法總比困難多。要發揮主觀能動性,要敢於愚公移山。這時,老馬想起了毛主席的話:要敢想、敢說、敢做,不要不敢想、不敢說、不敢做,束手束腳的現象不好,要從這種現象裏解放出來;大風大浪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從大風大浪裏發展起來的;努力奮鬥,再接再厲,光明就在前麵。老馬想好了向“資產階級”打響的第一炮:寫署名信,反映問題,製造鬥爭氣氛。老馬堅信“黨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是黃昏了。老馬突然覺得有些累,眼睛發木,腰酸腿軟,肚子也空了。

“晚上吃什麼?”老馬問妻子。

“熬粥。”淑珍答道。

老馬有些不滿意,自己辛辛苦苦一天,到頭來就喝粥,清湯寡水的,不像話。可是,早晨單位吃好,中午外麵吃飽,下午家裏喝粥,這原則是他自己定的,他不便發怒。隻是,肚子裏沒有油水怎麼行,怎麼麵對強大的對手而能勝之不武。但是米已下鍋,又不能改變節約的傳統,老馬靈機一動,有了。

最近,老馬的一個朋友老白開了個診所,曾經請過老馬。席間,老馬幫助老白策劃,說搞經營免不了跟工商局、藥監局、衛生局、稅務局的人打交道,要抽空跟相關人士聯絡聯絡。當時老白滿心歡喜,滿口答應。今天,老馬想起這一出了。於是,他立刻給老白打電話,提議今天晚上請客,聯絡感情。老白答應後,老馬立刻跟幾個部門的熟人打電話。這些部門的熟人或多或少都幫過老馬的忙,他也一直說要答謝人家,請人家吃飯。隻是苦於沒有合適的茬口兒。現在飯店裏的東西都很貴,花自己錢實在不劃算,老伴不幹不說,自己也舍不得。這回好了,給老白召集這些人,既是給老白幫忙,也還了欠下的人情,一舉兩得。或者叫雙贏。雙贏這個詞好。不像一舉兩得,老是覺得有什麼企圖似的。

這天傍晚,老馬給朋友們打了六個電話,結果,有四個說能來。老馬覺得大家還算給麵子,就對淑珍說:“三分之二,還行。畢竟這麼晚了。”又提議淑珍也去,說算是工商局的代表。淑珍確實就在工商局工作,隻是已經二線一年了。淑珍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咱們拿點兒酒水飲料吧,畢竟……”淑珍說。

“不拿!都讓老白出。幫他的忙嘛!”

“孩子過年帶回那箱啤酒,再不喝就過期了。”

“是嗎?那得拿上。我不愛喝啤酒,總不能浪費了不是?!”老馬的臉上是通情達理的,“再想想,還有什麼要過期的,大桶飲料什麼的。聽裝的別拿,保質期長,放家裏好招待客人。對,帶上那箱啤酒,不錯不錯……你真是賢內助。”

淑珍得到了表揚,靈感突然就又蹦出來了,“找點子沒用的小玩意拿上,給大家一人一件,算是個禮物。你說呢?”

老馬高興得“啪啪”直鼓掌。“是啊,那些從單位拿回來的零頭碎腦的東西,總得派上用場呀!”老馬從櫃子裏、抽屜裏和手提袋裏翻了一陣子,找出一把雨傘、一頂遮陽帽、一個小手電筒和一件T恤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些東西會派上用場的。”他非常高興,他覺得妻子在關鍵時刻提醒了他,發揮了一個參謀助手的作用。他走過去,摟住已經處在更年期的淑珍,嘴巴在人家臉上一通亂親。雖然臉上沒有什麼感覺,可畢竟是一種親昵的舉動,淑珍心上還是熱了一下,又熱了一下。

這天,東升和老胡臨時接到老馬的電話,也不得不去湊飯局了。

晚上回到家裏,已經九點多鍾,老馬有些累了。他想把那封反映情況的信留待明天再寫,他想和老伴早點兒上床。可是,物業又來催取暖費了。“討厭!那麼多家都沒交,幹嗎老催我們?”淑珍不滿地說。

以前,物業來過兩次,說小區裏許多業主不交暖氣費,想讓老馬這個國家幹部帶個頭,被老馬謝絕了。老馬說:“承蒙你們看得起我,可是,這個錢我不能交。你想想,暖氣燒得不熱,大家夥聯合起來抵製交費,都是街坊鄰居的,我也不好藏這個麵子。而且,你們確實在臨近春節的那陣子,沒有好好燒鍋爐,我們兩口子都被凍感冒了。我們是國家幹部,也就算了,要不然會找你們索賠的……我看呀,小同誌,你們還是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等他們都交了,我一定交,那時候我絕沒話說,鄰居們自然肯定也沒話說。”

今天,物業的又來了。老馬手指頭豎在嘴前,向妻子“噓”了一下,然後躡手躡腳走到防盜門前,順著貓眼往外一看,嚇了一跳。媽媽的,物業的還帶了兩個保安!

什麼意思?生搶呀?老馬的爆脾氣來了,他站直身體,抬手準備開門。這時淑珍擠過來,按住他的手,把他拽回客廳,並且輕輕地關上燈。“不理他,看他們能怎麼樣?”淑珍撇了撇嘴,毛茸茸的唇上肉跟著擰巴了一下。

“對,智取。”老馬向妻子豎起大拇指,“懶得跟他們費口舌。”

就這樣,物業的三個人站在門外,每隔兩分鍾敲一次門;老馬和淑珍坐在屋裏沙發上一動不動,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以靜製動。雙方以這種形式對峙了半個小時。物業的人臨走的時候,朝老馬的門上狠狠踢了一腳。

周五一大早,老馬就起床了。

從五點半到六點半,老馬隻用了一個小時,就寫好了給四套班子領導的“檢舉信”。而且是手寫,複寫紙一式四份。按照重要性的級別,他把原稿裝進一個信封裏,信封上寫上區委書記的大名,並帶有“親啟”字樣;另外三份分別裝進三個信封,分別寫上區長、區人大主任和區政協主席的名字。其中,第二聯給區長,第三聯給人大主任,第四聯給政協主席。在老馬的眼裏,區委書記是靈山區的一把手,擁有絕對權力和絕對真理;區長是靈山區實際上的二把手,擁有相對權力和相對真理;人大主任是名義上的第二把手,擁有一定權力和一定真理;政協主席是排序上的第四把手,雖然沒有權力和真理,但在保護老幹部方麵,可以製造輿論,也絕對不可忽視。

多年來,老馬練就了一手蒼勁有力的寫字功夫,他腕力十足,力透紙背,雖然複寫了三份,但是最下麵的一份字跡仍然清晰可辨。他落款的名字尤其遒勁,看上去藏著一股銳氣、一股霸氣、一股殺氣。書法造詣固然不能和偉大領袖相比,但是霸氣倒是不分伯仲的。老馬對自己的簽名非常滿意,他覺得這封信就是一枚炮彈,而這簽名就是炮彈炸開後最鋒利的一塊彈片,該彈片將毫無疑問地直指敵人心髒。

他揣著這四封信,騎著自行車,七點鍾就到了白樓。

到單位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很奇怪,昨天休息一天,老馬竟然沒有大便。“看,咱跟組織多有感情呀,離開單位都拉不出屎來。”老馬蹲在那兒,心裏跟自己打趣,“畢竟多少年的習慣了,不是一朝一夕改變得了的。”他在廁所裏酣暢淋漓,就像昨晚上跟幾個朋友聚餐時一樣痛快,大快朵頤。

離開廁所時,老馬沒忘記把一卷手紙帶走。

剛到八點鍾的時候,老馬就站在了區委書記辦公室的門口。他泰然自若地敲響了一扇他認為可以通達勝利的門。進去後,他簡短說明來意,然後把一封信交到書記手裏。書記接過信後,笑著說:“老馬,咱們樓上樓下,有事情你隻管說就行,還寫什麼信啊?!”

老馬眯縫起眼睛:“不一樣,不一樣。”

書記看著老馬的眼睛,定定地看了足有三秒鍾,然後他突然低下頭,迅速地撕開信皮——他的動作幹練有力,又有些輕描淡寫——準備抽出信瓤閱讀其中內容,卻被老馬製止了。

“書記,您先別急著看。既然是一封信,就等寫信人離開您再看吧。”老馬跨上兩步,走到書記麵前,從兜裏掏出一張便箋和一支筆,“書記,這封信可是當麵交給您的,隻有你知我知。不像別的信都是秘書收到的,還有個登記造冊手續。我跳過這些繁文縟節,繞過這些程序,您允許我直接向您呈遞一封信,就是給我老馬天大一個麵子。我感激不盡。”

書記打斷他說:“老馬你是老同誌,別您您的。不客氣。”

老馬沒搭理書記的打斷,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但是,反映問題也有反映問題的規矩,反映者必然有反映者的難處和委屈。我想請您簽個名,證明我曾經向您寫過一封信,反映過一些問題。您呢,也認真接待了我,收下了我的一封信。”

區委書記的臉突然怔了一下,但馬上就釋然了。他笑著說:“老馬,有這個必要嗎?”

老馬篤定地說:“有。”

“信就在我這兒,問題解決前就擺在辦公桌上,”書記說,“問題解決以後,檔案室會存檔——當然如果你要收回去也可以——所以,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吧。”

老馬仍然斬釘截鐵地說:“有!”而且語氣怪怪地反問:“這也是事實,不算我強人所難吧?”

書記就答應了。就在老馬事先寫好字的便箋上簽了名。

那張便箋上有這樣一些字:

3月14日上午,我收到宣傳部老馬同誌的一封信,反映新任宣傳部長趙豔君脫離群眾,分裂黨委,排擠老同誌……我會盡快了解情況,查明事實真相,給老馬同誌一個滿意的答複,讓宣傳部工作盡快恢複到有序、正常的狀態中。

區委書記看上述字的時候麵帶微笑,在上麵簽名的時候同樣麵帶微笑。這令老馬有些意外。但是無論如何,書記接下了自己的“戰書”,今後就得按照自己的“套路”出牌,他覺得已經取得了第一回合的勝利。所以,老馬離開書記辦公室的時候,心裏美滋滋的。

老馬走後,區委書記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一種警覺,一種冷峻,一種有計可施後的從容,先後掠過他長長的麵龐。

“老狐狸,還給我埋雷?!膽子不小!”書記道。

老馬從區委書記那裏出來後,先後去了區長、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辦公室。區長去市裏開會了,秘書接待了他,也接受了他的信。他沒讓秘書在他的便箋上簽名,但是他反複叮囑那位秘書:“一定盡快交給區長,事關靈山政治穩定!一定!”口氣的急切和誠懇程度,絲毫不亞於電影裏中共地下黨員間的聯絡——“一定把情報盡快交給黨組織,事關同誌們安危!一定!”

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也接待了他,收了信,還噓寒問暖地跟老馬聊了一陣子,老馬一邊感激不盡,一邊例舉了趙豔君在區委書記的庇護下為所欲為的“罪行”。老馬說,要想做人民的先生,得先做人民的學生,而她趙豔君,上來就想做人民的先生,這怎麼成?!老馬說,我向您表個態,從今天開始,我跟他們劃清界限,跟他們決裂,凡是他們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他們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臨了,老馬猛烈而陰險地向書記開了一炮:

“他說過,在咱們這個地區,區人大和區政協完全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你聽聽,這叫什麼話?多沒水平!自己好歹也是局級幹部,嘴上怎麼這麼沒有把門兒的?!人家是市裏派來的,就是瞧不起咱們地方幹部……媽媽的!我老馬就是看不慣這種人!需要我做什麼你隻管說!隻要靈山人一條心,咱們也不是打了氣的豬尿泡,誰想踢就踢一腳的。”

雖然請了病假,但是老馬既然到了白樓,決定還是回單位看一看。盡管從根本上逆轉形勢的辦法還沒找到,但是畢竟走出了打擊對手的第一步。找到辦法之前要示弱,要麻痹敵人。於是,他找到趙部長,希望她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收回成命,別讓他下鄉包村。但是,趙部長拒絕了,老馬悻悻而去。老馬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又惡毒地罵了幾句:

“臭娘們,都死到臨頭了,還不知好歹!”

“真該讓日本人強奸了你!”

“有你好看的!”

昨天晚上,趙部長又接了好幾個騷擾電話。頭天夜裏遭到騷擾她還隻是垂頭喪氣,第二天就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現在,即便是大白天,她的電話鈴聲一響,她的心也顫一下,眼睛急切地盯著來電顯示,去拿話筒的手竟然有些哆嗦。這種騷擾不知道還要多長時間,這樣的情況自己該如何麵對,她的知識分子的脆弱的心靈誠惶誠恐,有一種不堪重負不可終日的感覺。其實,她今天一大早就已經向書記彙報了這個情況,書記說再看兩天,如果繼續騷擾,就去公安局報案。“如果真是他打的,正好跟他算總賬,徹底廢了他!”區委書記說。他話裏的“他”當然是指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