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器1(1 / 3)

暗器

老馬是一個厲害的人。

在這座城市裏,許多人都熟悉他,他吃飯打包,朋友請客和公家飯局都不例外;他個子不高,但是走路飛快,奔會場簽到領取禮品時尤其如此;他的腳步絲毫不亞於年輕人——要是再年輕三十歲,說不定他可以參加國際田聯大獎賽。當然,這全是人們對他的表麵印象,這些印象導致老馬在北京一帶名聲不太好,甚至很糟。其實,他還是一個工作敬業的人,是一個從不阿諛權貴的人,是一個善於鬥爭的人。但是,這些特點很少被外界認識到,以致於人們在談論他時從來沒有客觀公正過。

老馬是一個厲害的人,源於他是一個善於鬥爭的人。這是他的生存之道。這一點在他的一生中至關重要。在他的家裏,有一本厚厚的鬥爭日記,那上邊記錄著他成人以後三十多年來的赫赫戰果。本子上所提及之人,有的在北京地區還相當有權勢,級別完全不在靈山區區委書記之下。可以這麼說,本子上的人都曾經被老馬“收拾”過,許多人至今都“談馬色變”。由於真正領教過他的厲害的人鳳毛麟角,而這些人又大多幹吃啞巴虧,從來不聲不響,所以他“厲害”的一麵很少被人認知。他的箱子裏有一本帳,心裏也有一本帳,這兩本不會有絲毫偏差的帳本記錄著他的鬥爭哲學和驕人戰績。他“謙遜”,自信,從來不在乎別人知道不知道他的份量。

“好小子,敢這麼對我?!有你好看的!”每次準備跟一個對手較量時,他總是這樣說。在他的眼裏,一個人要麼是敵人要麼是朋友,沒有別的選擇。當然,他並不是一個固執的人,對手可以化敵為友,老朋友也可以反目成仇,他有著極大的靈活性。

老馬審時度勢,按他自己的話說,“咱得順應曆史潮流。”小時侯,他叫馬援朝;年輕時自作主張,改名馬文革;如今,他叫馬富安,從心裏頭支持改革開放。他跟王洪文合過影,可是打倒四人幫後,他立刻把合影的照片撕得粉碎;他爺爺在北平日偽政府裏當過課長,黨和政府都對他寬大了,“三反”時卻被老馬揪出來,活活地被石頭砸死。想吧,老馬有多厲害!

除了不識時務者吃過他的厲害以外,其他不戰而知其厲害者隻有三人:妻子淑珍,部下東升,司機老胡。

不同時期的不同的戰鬥,老馬的勝利都有著不同的分享者。

周一早晨六點鍾,老馬就到了單位,比平常整整早了半個小時。上午區裏要舉行桃花節開幕式,下午要迎接新部長,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桃花節都第七屆了,開幕式新聞發布會也沒什麼新鮮的,邀請媒體、寫新聞稿、接待記者,一切都輕車熟路。但是,也不能大意,有些事情的失敗,都是出在大意上。老馬騎自行車往單位走時還在告誡自己。不過,宣傳是遺憾的藝術,百分百完美總是很難的。沒辦法,人總有無奈的時候。咱老馬也不例外。這兩年,這種想法偶爾也會竄到老馬的腦袋裏。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更年期了,老馬也時常在心裏安慰自己。而在以前,這種自我安慰是從來不需要的。“真是不服老不行。”這麼想著,老馬心裏灰蒙蒙的。

但是,等他跟門房的保安打過招呼,保安規矩地向他敬了一個禮,並且尊敬地衝他微微一笑後,他的心裏立刻發生了核聚變,耳朵上像是夾住了定海神針,手上似乎有了千軍萬馬,周身血液流淌得跟堰塞湖決堤了似的。嗨,畢竟是個桃花節,狗日的,不會出問題的。瞬間,老馬的心歸於平靜了,平靜得有些突然,有些不著邊際。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走進水房洗漱時,老馬信心倍增,詩興大發起來。

老馬每天早上都到單位洗漱,已經二十年了。他曾經對老伴淑珍說:我算了一筆帳,單早上洗漱一項,這些年我就給家裏節水一百噸。淑珍就用崇敬的目光望著他,是啊,是啊。

他刷完牙洗完臉,坐在辦公室的位子上,突然想到了新部長。聽說新部長是個女的,還是博士,老馬心裏浮起一股莫名的激動。是啊,這輩子頭回跟女人搭班子,又是博士,他望了望窗外的媯水湖,身上有了一股躍躍欲試的勁頭。

“樓中帝子今還在,檻外媯河空自流。”老馬信手改編了一首唐詩,並吟誦出來。

從十八年前出任宣傳部副部長,老馬已經熬走了六任部長。“他們無一敢向老夫滋毛的!”他曾經跟朋友老胡炫耀過。至於新來的女部長好不好對付,他幾乎沒有放在心上。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博士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往往都很迂腐,不食人間煙火,渾身冒傻氣。跟她過招兒不過是鬥蛐蛐罷了。可是,新部長畢竟是個女的,長的什麼模樣,身材怎麼樣,愛不愛跳舞,老馬還是不由得做起了聯想。

七點鍾的時候,妻子淑珍打來電話,說家裏的手紙沒了。老馬很不高興:“這麼點兒小事,還跟我說,你瞧著辦!”淑珍答應著,然後又說家裏的飲料也沒了,來個客人什麼的還得泡茶,麻煩,這回老馬沒有批評老伴,金魚眼睛在大眼鏡後麵轉了轉,馬上說:“好,這個我來辦。”

放下電話,老馬的眼睛盯在桌上一摞新聞稿上,他的臉上為數不多的慈祥逐漸變得很肅殺。稿子是上周五就寫好了的,當然是新聞科東升執筆,老馬修改,聯合署名,東升前、自己後。“我跟記者的關係鐵,跨上我的名兒好發稿。”八年前,老馬第一次跟新來的東升這麼說的時候,東升欣然響應。可是後來,不知不覺地,一些稿子見報時,名字都發生了顛倒,老馬的名字就像長了腿兒似的,都跑前邊兒去了。

“這些記者真不聽話,非把我的名字放前麵,這不是抹殺東升的成績嗎?!”老馬臉上不溫不火,口氣不陰不陽,眼睛不睜不合,但是他話鋒一轉,“不過,有些是報社編輯的疏忽,現在的年輕人,幹活兒忒糙……東升你別介意,這樣曆煉曆煉也好,對你成長有好處。但是,有一點咱們得說清楚,稿費你去領,拿上我的身份證,全歸你,我分文不取……咱可不缺那倆錢,港幣、美元咱都得過,咱這都是為了工作。”老馬一番真誠告白後,東升半點兒疑心也沒有了,心窩子熱辣辣的,他說:“馬部長,您對我有知遇之恩,這點兒小事兒根本不算事兒。如果您忙,稿費我去取,但必須您得裝上,這您可得聽我的。要不,人家就會說我忘恩負義了。您要是置我於不仁不義之地,我可怎麼在白樓裏混呀?!”

東升是老馬推薦調入部裏的,他說的白樓是區委辦公大樓。

“沒想到!真沒想到東升你這麼爽快,懂事!你說得對,一個人要是忘恩負義,不仁不義,就要完蛋了。古人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財上分明大丈夫。東升,我看你行,懂事,有心。好好幹,我會不遺餘力地幫襯你提攜你的。稿費的事回頭再說,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咱們得往遠了看,新聞科長想不想當,將來我退了,副部長你想不想接?這才是大事,咱們得謀大事!你就放寬了心,隻要你跟我一條心,聽我的,我會拚老命往上推你的!!”

這是八年前的話。四年前,東升如願當上了新聞科副科長。如今,他已經是新聞科科長了。今天,他去城裏接記者去了,天鋼亮就走了。而此刻,老馬坐在辦公室裏,正做著一個小小的抉擇。麵對著眼前的這摞新聞稿,他很鬧心,手上也癢癢,於是故伎重演,打開電腦,找到新聞稿,把自己的名字提到了前麵,然後打印了30份。

七點半,東升從城裏打回電話,說除了兩個人,要接的記者基本到齊了。老馬問哪兩個人?東升說,一個是京華日報的王老師,一個是早報的劉老師。老馬立刻說:“你給劉老師打個電話,問她離你那裏還有多遠,如果近,你就等上十分鍾;如果遠,就算了。她人挺好的——你忘了那回去她們報社,她還管咱們飯——人挺好,就是沒有時間觀念。”東升答應著,猶豫了一下,又問:“王老師呢?等不等他?”老馬堅決地說:“不等!他愛打車愛坐公交,自己想辦法。什麼東西?!寫幾篇大稿子當上腕兒了就牛逼啦?!就不可一世啦?!這些日子,我正準備收拾他呢。”

東升在電話那頭支吾著答應了。他沒有完全聽老馬的話,而是給劉王老師各打了一個電話,結果,劉老師說兩分鍾就到,王老師說:“不好意思東升,本來想坐你們的車,但是昨晚臨時有個采訪,幹得挺晚的。”王老師讓東升帶其他記者先走,他自己開車去。看來,王老師買車了。東升之所以跟王老師也打了個電話,是因為區委書記跟王老師私交很好,王老師堪稱書記的座上賓。每一次邀請記者參加活動,如果看不到王老師的影子,書記就把臉拉得比李詠還長。“今天的發布會隻成功一半,”書記曾經拉著臉對老馬說,“要我說,你們腦袋裏都缺根弦兒!”當著下屬麵挨罵,老馬覺得臉麵丟盡了。從那兒開始,老馬對區委書記十分不滿。

那年,老馬還沒跟王老師鬧矛盾,兩個人關係還不錯。後來,不知為什麼,掰了。宣傳部長調解了好幾次,他們的關係改善一點兒,但也是麵子上的事兒。一桌人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雖然也說話,但都是帶著刺兒;單獨在白樓裏見麵時,兩人怒目而視,誰都不搭理誰。

王占綿是京華日報的跑片記者,又是區委書記的座上賓,宣傳部的人沒理由不跟人家搞好關係。但是,王老師惹了老馬,老馬以他多年的鬥爭經驗和手段,跟王老師摽上了。

東升夾在中間,就很難受。幾多時,原來的宣傳部長曾經繞過老馬,直接領導新聞科,以更好地處理跟王占綿的關係。這樣,老馬當然很不高興,但是上任部長太強勢,他跟部長發難過幾次,罵過東升幾次,事情也就過去了。現在,部長調走了,新部長還沒來,東升正好可以鬆一口氣了。

上午九點半,參加靈山區桃花節開幕式的二十家新聞媒體的30名記者都到了。簽到的時候,老馬跟記者們熱情地打招呼、握手,唯獨沒有跟王老師說話。王老師也不搭理老馬,自己簽到後,坐在一個角落裏跟晚報和青年報的記者聊天。簽到接近尾聲的時候,老馬把兩個紙袋子遞給了東升,大大咧咧地說:“東升,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不容易。你和司機各一份。”然後嘴巴湊到東升耳旁,小聲道:“裝藍色保暖內衣的袋子給司機,表示個意思,反正咱們是雇用他們公司車的。裝灰色保暖內衣的袋子你留著,裏麵有兩張電話充值卡,回頭咱倆一人一張。”此前,老馬把給司機袋子裏的電話卡拿了出來,裝在了給東升的袋子裏。

半小時後,開幕式正式開始。區長主持儀式,區委書記致歡迎詞,副區長介紹桃花節情況,市旅遊局局長講話並宣布桃花節開幕。期間,區長宣布媒體名單時,把京華日報排在了京華電視台後麵,讓一旁的區委書記臉上一怔。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台下的老馬,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按說,京華日報總是排在京華電視台前麵的,這是慣例。因為日報的社長是正廳級,電視台的台長是副廳級,而且社長是想當然的“市委委員”。但是,區長讀媒體名單時就是這麼讀的,電視台在前,日報在後。他是十分鍾前拿到“實際到會的媒體”名單的,名單是宣傳部提供的。區長想,副部長老馬幹了十幾年了,應該不會有錯的。

所以區長就讀了。照著名單上列的那樣讀了。

區委書記瞟老馬的時候,老馬仰頭望天,饒有興趣的表情好像天上有七仙女跳傘似的。老馬不怕書記。老馬今年已經五十五了。

而京華日報的王占綿老師當時正接電話,也沒有聽到排序的事情。接過電話後,電視台的一個記者告訴了他:“老馬又來這一套。”他一笑了之,搖搖頭,臉上很不屑的樣子。

開幕式後,眾人去參觀萬畝桃園。

午飯時,王占綿被安排到了貴賓席,跟區委書記、區長、市旅遊局局長等領導一桌。這張桌子上還坐著一個清瘦女人,齊肩短發,胸脯不很鼓,又戴著眼睛,頗有書卷氣。老馬不認識這個人。他知道她不是記者,所以,他沒有過去敬酒。

貴賓席隻有一個記者,王占綿,老馬是不屑於給他敬酒的。王八蛋,給你敬酒?沒門兒!老馬心裏說,給你吃個圖釘還差不多!上小學時,老馬調皮,曾經在一個夏天把一枚圖釘放在了女同學的凳子上,把人家紮得嗷嗷亂叫,老馬卻哈哈大笑,心曠神怡。從那以後,班裏誰跟他鬧別扭,他就給人家吃圖釘,同學們防不勝防,誠惶誠恐,敬而遠之。走路時躲著他,就像躲狗屎一樣。這是小時候。年輕的時候武鬥,當然用不著圖釘,他隻是偶爾在“戰友”的腳上或者屁股上一試身手,就足夠樂嗬幾天的了。今天,老馬望著坐在貴賓席上的王占綿,心裏十分不快,突然就想到了圖釘。真該讓他吃一枚圖釘!老馬想。

可惜,老馬好久沒玩這個遊戲了,他沒帶圖釘。老馬暗地裏尋思著,要是讓王占綿當眾捂著屁股一通亂叫,簡直太解氣了。哈哈,想一想都美!看來,還得拾掇起來那個玩藝兒。對,拾掇起來!

今天,老馬沒理王占綿,沒理貴賓席的事。相反,老馬把熱情都放在了嘉賓席上,放在了其他記者身上。他跟電視台的年輕記者們喝了一杯,輕鬆地開著他們的玩笑;他跟晚報和青年報的記者喝了一杯,請求他們對新聞稿盡量不要壓縮;他跟旅遊報的記者也喝了一杯,叮囑她別忘了領紀念品;他跟商報的新任記者喝了一杯,然後交換名片……雖然個子不高,但是他步伐從容,腰身挺直,他的微笑十分老練,他跟每位記者的親密程度也都在計劃和掌控之中。在這種場合,他顯得遊刃有餘,輕鬆自如,就像杜月笙在上海的青幫會館裏對徒子徒孫們那樣,嘴角上掛著針尖一點兒的微笑,就足以顯示自己的威儀了。

期間,老馬往貴賓席瞥了幾眼,其中有一次他的目光跟書記碰上了。但是,書記睿智的目光疾如閃電,隻在他的臉上一掠,就倏地離開了。所以,有些猶豫的他,微醺的他,果斷地放棄了剛剛萌生的到貴賓席敬一杯酒的想法。

由於許多記者下午還有采訪,很多人沒有喝酒。午餐很快就結束了。當然,貴賓席除外。區委書記跟市旅遊局局長酒量大,跟王占綿交情深,就喝得很帶勁兒。嘉賓席的記者們吃過飯後,有的坐在那兒剔牙,有的去廁所,有的聊股票。老馬看局麵差不多了,就招呼上東升開始打包。“吃好了嗎諸位?吃好了我可打包了,這麼多東西不能浪費啊!”大家說吃好了,老馬就立刻動手,風卷殘雲。以前,老馬在這種場合打包,通常都是送走客人,自己殺個回馬槍,回來慢慢地幹。當然,送客人前他會小聲而神秘地叮囑服務員:別動,什麼都別動,等我回來打包。那是過去。現在不用了。自從中央提出建立節約型社會,他就明火執仗地幹了。“中央提的很好,我們就是要提倡節約,就是要做個節約人兒。”老馬在一次民主生活會上說。

老馬以節約為榮,以浪費為恥,打包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了。

“毛主席說過,浪費是極大的犯罪,要我說,是造孽呀!你們年輕人沒打困難年代過來,不知道糧食的重要性,我們可是記憶猶新啊!”老馬一邊手腳利落地遊弋著收拾著東西,一邊給記者們上政治課,“這些東西你們要不要?誰要誰拿走,晚上熱熱還能吃……”

“不要,不要,都是您的。”

“我們不開火,您拿您拿!”

“看,我就知道你們不要!不要算了。還是讓我們這些老同誌拿回去憶苦思甜吧。”

老馬打包很有章法,他身後跟著東升和服務員,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大魚大肉分兩類,一類是吃得亂七八糟的,擱在一個大塑料袋裏,回去喂狗;另一類是沒怎麼動筷子的,放在若幹個餐盒裏,回去給門房的保安吃。他自己和東升“打掃”酒水,半瓶的兌在一起,還是給司機老胡喝;整瓶的先放車上,抽空二一添作五——當然,半瓶兌滿的和壓根兒整瓶的要使上記號。末了,老馬看見餐廳一角還有兩瓶沒開封的五糧液,他從容地環顧一下周圍,見貴賓席和嘉賓席的人以及服務員都沒太注意,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抄起瓶子,扔進一個已經裝進幾個餐盒的紙箱子裏。

這一切,全被貴賓席上那個陌生女人看到了。這個清瘦的女人,就是新來的宣傳部長,她叫趙豔君。

下午,在新部長見麵會上,組織部門的人介紹了情況,趙豔君部長作表態發言。她說——

“我以前也是做宣傳工作的。大學的宣傳跟地方的宣傳有區別,也有聯係。我會盡快熟悉情況、熟悉工作,盡快進入角色,早日開展工作。希望同誌們能夠給我有力的支持和配合,也請組織上放心。”

她說——

“宣傳部是黨的喉舌,宣傳幹部是黨的核心力量。作為區裏的窗口單位,宣傳部的人經常接觸媒體、接觸記者,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反映著靈山區形象。所以大家要謹言慎行,有損靈山形象的話不說,有損靈山形象的事不做。”

她說——

“年輕人要尊重老同誌,多向老同誌學習;老同誌也要愛護年輕同誌,給年輕人帶個好頭,不能倚老賣老……”

老馬逐漸不悅,臉拉得越來越長。這個婊子,初來乍到,下車伊始,就敢跟爺爺來這套?!姥姥!!

老馬打算給趙部長一點顏色了。

第二天上午,老馬找到趙部長,以談工作為名,溝通了好一陣子。本來老馬是不打算跟趙部長聊的。但是頭天晚上思來想去,覺得人家畢竟剛來,許多情況不了解,很可能偏聽偏信,鬧出誤會。就覺得很有溝通的必要。

先禮而後兵。昨天晚上,老馬躺在床上想。

先君子後小人。今天早上,老馬蹲在單位廁所裏說。

老馬離開廁所時順手拽了兩卷衛生紙,拿回辦公室,扔進櫃子裏,準備晚上拿回家。昨天晚上,老胡到家裏做客,期間到廁所解手,竟然不得不用了舊報紙。當時老馬批評淑珍:“你怎麼搞的?這麼點兒小事都辦不成,不像話!”因為自己也沒有往回帶飲料——桃花節開幕式記者午宴上全是大桶飲料,不是聽裝的,不符合老婆的意思,所以,老馬的批評不是很強硬。

周二早上,老馬在單位廁所裏,順手先把手紙的事情辦了。

老馬找趙部長溝通情況,無非是說說自己多年來的豐富的工作經驗,介紹一些跟靈山區關係緊密的新聞媒體——哪些記者跟咱關係鐵,哪些記者總找茬兒曝光,哪些記者愛找便宜,等等。期間,他提到了王占綿,說他狂妄,眼裏隻有區委書記,從來不把宣傳部的人放在眼裏。“王占綿還有個毛病,參加活動領取車馬費時從不簽名,弄得部裏很被動,今天東升代簽,明天我代簽。”老馬誠懇地對趙部長說:“時間長了,這都是事兒。”

“京華日報太重要了,咱們遷就他一些吧。”趙部長說。

“作為部長,您跟他該怎麼處怎麼處,別影響了工作。我也是這麼囑咐東升的。東升這孩子不錯,以後您慢慢會發現。王占綿這個人毛病太多,慢慢地您也會發現,我不在背後亂講……但是不能讓他為所欲為,得有個人約束他,讓他知道咱靈山人不是好欺負的……我能對付他,您放心。隻要他好好給咱們發稿,什麼事都沒有,否則,有他好看的!”老馬嘴角掛著微笑,眼睛裏閃著詭譎,臉頰上布滿得意。

“您工作經驗豐富,以後外宣方麵,還得仰仗您。”趙部長說。

“沒問題。我在副部長的位子上幹了十八年了,伺候過六任部長,你是第七位。”說到這裏,老馬已經不用“您”跟上司說話了。“不瞞你說,前六位有四位跟我不錯,兩位混蛋,總犯糊塗,最後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泡稀糞似的。”還好,老馬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揮揮拳頭。

趙部長是一位城市裏長大的博士,出身於書香門第,老馬的話令她目瞪口呆,也讓她心生厭惡。

望著女博士有些驚懼的眼睛,老馬心裏有數了。他胸有成竹地說:“你是知識分子,我是大老粗——有多粗慢慢你就會知道,但是我沒有壞心,對工作百分百認真、負責任,這你可以打聽,也可以慢慢品。對上,我隻求兩個字:公平,處理事兒得公平;那麼對工作,我一定會做到兩個字:忠誠。忠誠領導的話我從來不講,我隻談忠誠事業,忠誠於職責。處好了,大家都好;處不好,我也不怕。人世間好些個事情,都遵循著一個理兒——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趙部長頓時愣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了。甭說博士,就是博士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接馬副部長的話了。同事間怎麼竟然可以這樣說話?何況是上下級。她很困惑。她想起了許多黑社會題材的電影,也想起了一些兒文革時的紀錄片。

“我雖然沒有扛過槍、打過仗,但是我參加過文化大革命,那時候還是造反派的頭頭……你看,人一上年紀,就愛嘮叨,不好意思……總之吧,我有信心跟你配合好。咱們握個手吧。”老馬伸出一隻已經爬上老年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