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我也有信心……”博士部長遲疑地伸出了手。
可是,很快,她的手恨死它的主人了。清瘦的博士的纖纖素手被老馬的皮包骨似的枯手“握”得很緊,很緊……她忍住疼痛,咬著牙沒有吭出聲來。她隻是希望早點結束這次談話和握手,她甚至試著想抽出手來,但是她的手就像是被老虎鉗子夾住了,一動不能動,一動反而更疼。老馬手上加著勁兒,微微晃著,臉上微笑著,嘴上還在說著什麼,可是趙部長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最終,老馬丟下一句“好,今天聊到這兒”,轉身離開了。這時,趙部長才意識到自己的額頭已經沁出了一層細汗。隨著老馬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的遠去,她下意識地抖落抖落手腕,好讓剛才淤塞的血液重新流淌起來。“真疼呀!”她自言自語道,“這叫什麼招兒啊?難道,難道基層的政治鬥爭就是這種水平嗎?”抖著抖著,她的手掌恢複了知覺,看來沒有骨折。
“什麼東西?!”趙博士忿忿地罵道。
中午的時候,老馬約上司機老胡和東升,到城關鎮一個農家院吃飯。此前老馬幫助農家院宣傳過,招來不少客人,所以農家院的主人很感激,就誠心誠意地邀請過老馬幾次,但是老馬因為忙一直都沒來。今天,他有了些時間,就約定自己的老友和心腹,到農家院“賞光”來了。
雖然桃花開了,但是春寒料峭,這天的氣溫又轉低了幾度。坐在滾燙的炕上,三個人就著農家菜,捏著酒盅子,邊喝邊聊,其樂融融。期間,老胡說了一個信息,是老馬不知道的。新來的趙部長是市裏一位領導推薦給區委書記的,區委書記自己就是博士,本來就喜歡高學曆的幹部,所以欣然接受了。這一消息也是老胡上午剛剛得知的。老胡上午沒什麼活兒,除了擦擦車,就呆在司機班裏聊天、打牌。期間,區委書記的司機無意間說出了這個信息。在農家院裏,老胡有意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老馬。老馬很高興,當即給老胡挺了一個大拇指。“這種‘情報’很重要,對咱們下一步開展工作,采取行動,有指導性的作用。司機班是信息中樞,你多留意點兒。”說罷,老馬把一塊柴雞肉放進嘴裏。
吃飯的時候,老馬把上午跟趙部長溝通的情況告訴了老胡和東升。老馬複述事情時候有一個特點,既層次分明,符合邏輯,又詳略得當,繪聲繪色。他把自己的觀點明確地闡述給老胡和東升:今天的談話,既是對她昨天表現的回擊和警告,也是對今後合作的一個表態和展望。“我觀察她當時的反應,有點犯暈,傻了吧唧的。”
老胡和東升不由得笑了。
“她一個小女子,哪見過這陣勢呀?!”老胡也替老馬感到得意。老胡說話時喜歡咽吐沫,一咽吐沫就帶動著大喉結抽動一下。“讓她嚐沒嚐你老虎鉗子的厲害?”
“嚐了!嚐了!”老馬笑眯眯地說,“疼得她手直哆嗦,還想躲,那哪能躲得開呀?估計她身上出汗了。”
老胡“嘿嘿”笑了:“明著握手,暗著發力,好哇好哇!”
“光明正大,光明正大,這可不算暗器。”老馬謙虛道。
“馬部長,既然她是區委書記的人,您還得多加小心。”東升說。
“沒事。老夫自有辦法。”老馬把筷子放下,鄭重地盯著東升說:“今後,你要一如既往地跟著我,別有二心。八年前我說的話,現在都兌現了,我沒虧你。能把你推上科長的位子,也能把你拽下來。就看你的表現。”老馬就像跟人談論天氣一樣,臉上十分坦然,語氣裏沒有一點慚愧。
“這您就放心吧,我……”東升深知老馬的厲害,趕緊表態。
“東升沒問題,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老胡打斷東升自己的表白,喉結就像羊蛋發情似的動了好幾下。
東升立刻點頭:“就是就是,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
“好,那就好!那就不愁咱們沒有好日子過!”老馬重新拿起筷子,又到火盆鍋裏夾了一塊豬肉,扔進嘴裏。
這時,農家院的老板進來了,滿了兩杯酒,說了些感謝的話。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心窩子都是熱的,話裏也透著實誠。但是,老馬急不可待地打斷了農家院大嬸的話,“你說這個我愛聽,就我那幾篇稿子,轟動大了去了!要是做廣告,你不得花個三頭五萬?!”兩句話把大嬸說得更激動了,恨不得立刻給老馬燒三柱高香。搞宣傳的厲害,像老馬這樣的更厲害,能把人說死。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趙部長讓老馬去她的辦公室一趟。老馬就去了。趙部長說她愛人在山西工作,這次進京帶了幾箱汾酒。“聽說您好這一口兒,有酒文化,送您一箱,您嚐嚐,味道怎麼樣?”
“趙部長,真沒想到。”老馬眼睛立刻浮上一層霧氣,很感動地說,“你這樣禮賢下士,平易近人,真沒想到。我、我,謝謝了。”
“還有一件事,想跟您說一下。區裏非常重視包村工作,部裏這幾年沒怎麼抓,區裏不太滿意……哎,咱們部裏包哪個村?”
“馬營。”老馬脫口而出。
“哦,對,馬營。馬營的人對咱們也不太滿意,反映不小。我的意思,咱們今後抓一抓。我呢,經常去轉轉,也調研調研,看看人家在增收致富方麵有什麼困難,咱們幫助做點兒事情。”
老馬眼睛賊亮賊亮的,警惕地看著趙部長。憑借多年的鬥爭經驗,他已經嗅到了一絲火藥味。
“但是,僅僅這樣恐怕還不夠,按照區裏的要求,包村單位還要有一位領導常駐村裏,所以我想,您經驗豐富,又熟悉靈山情況,就請您辛苦辛苦,代表部裏,去馬營工作一年吧。”
“趙部長,你是征求意見跟我商量?還是在宣布決定直接向我下命令呢?”老馬氣定神閑。
“呃,當然是——商量。您是老同誌,也是班子成員嘛。”趙部長說。其實,這幾乎是決定了,不過她沒有那樣說。上午,就在她的手被老馬握得生疼以後,她就跟另外一位副部長商量過了,也請示了區委書記,書記完全默認了。但是,她跟老馬說是商量,一為給足他麵子,讓他容易接受,二是藉此顯示自己的民主和胸襟。
“那我這樣跟你說吧,趙部長。我從心裏是不想去的,原因有三:一,我幹了二十年的新聞宣傳了,我跟這份工作有著深厚的感情,跟媒體記者也有著深厚的感情。應該說,靈山區的對外宣傳工作,目前還離不開我,目前也還沒有接替我職務的合適人選;如果讓我包村,我對外宣不放心。二,你剛上任,不但不向老同誌虛心請教,不尊重老同誌,還讓我靠邊兒站,一腳把我踢到馬營去,這個做法非常欠妥當,而且是讓人難以接受的。”
趙部長的臉頰“噌”地紅了,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老馬的第一條原因就讓她臉紅了,那是因為老馬的說法在她看來十分無恥——這年頭,誰敢說單位工作離開他就不行了呢?後來又白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老馬竟敢當麵指責她,而且還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好像她犯了多大的錯誤似的。
“第三個原因,就是我的年紀和家庭情況。今年我都五十五了,再有兩年就該二線了。我最近血壓有點兒高,夜裏失眠,讓我下鄉包村,身體多有不便。另外,我母親剛剛去世,父親身體也不好,媳婦淑珍又是糖尿病,需要人照顧……”
趙部長的臉抽搐了一下。老馬竟然有這麼多的理由等著她,這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區委書記曾經囑咐她,讓她動他一定要膽大心細,有理有利,但是,她還是輕敵了。不過好在有書記做主,又跟另外一位副部長通了氣,她畢竟是強勢和主動的。
“老馬,您多心了。我可不是踢開您,就算您下鄉包村,外宣上大事還得跟您商量呢。另外,我也沒有不用您的意思,您想想,我昨天上任,今天就想換副部長,我哪能那麼沒譜呢?!我還總有一點兒政治常識吧。之所以有這個想法,確確實實這項工作需要抓一抓了。李副部長已經包村兩年了,再讓人家下去,說不過去了嘛!至於您說的第三個原因,我想倒是值得重新考慮的,您幾十年的老宣傳了,給靈山的發展做了那麼多貢獻,說不上功勳卓著,也是勞苦功高吧。您的身體既是您個人的,也是宣傳部的,如果您失去了健康,宣傳部就失去了健康,我們損失就大了!”
趙部長的一席話令老馬精神一震,眼前一亮,心窩子熱辣辣的。但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他知道她的這些話都是逢場作戲故意說給他聽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支開他,自己好大幹一場。我是幹什麼的?你以為你哄三歲娃娃呢?老馬心裏說著,臉上微微地笑了。
“趙部長,你的話讓我很感動。好久沒有人這麼評價我了。謝謝你說了一句公道話。我剛才說的三個原因,都是我的真心話,沒有半點兒隱瞞。但是原因歸原因,如果工作真的需要,我服從安排。別的不說,就衝您剛才說的一番話,我就是拚上這把老骨頭,也去馬營。”
老馬說話的語氣有些誇張,有些慷慨激昂,就像文革期間他發動群眾搞串聯似的。
趙部長心裏也暖了一下。老馬畢竟這麼大年紀了,身體總是或多或少有些問題的,弄不好,真的會影響健康的。趙部長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前兩年,父親剛滿六十周歲的時候,就是因為高血壓並發症,三天之內撒手人寰,弄得母親一夜之間滿頭白發。她畢竟是一個女人,畢竟是一個女兒。此刻,她麵對一個年歲比自己父親小不了幾歲的老人,即便他是自己的副手,即便他有許多對自己開展工作不利的因素,她的心還是軟了下來。她的猶豫明白地寫在了臉上。
“老馬,這件事先擱一兩天,抽空兒叫上李副部長,咱們再議議,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趙部長有氣無力地說。
“好吧。你對我的體諒我明白,但是你也別為難,”老馬看出趙部長的猶豫了,他知道自己的表白令她心動了,於是他強化了這種表白,“請你相信我,老馬是支持你的。”他竟還拍了下自己的胸脯,“老馬,跟你絕對是一條心的。”
這次談話就此結束了。
趙部長本來是成竹在胸的,但是經過一番試探,她有些舉棋不定了。老馬的年紀和身體帶給她的善良的內心的壓力,遠遠勝過了他的強硬和無恥帶給她的厭惡。老馬呢,心裏也明白著呢,無論如何不能下鄉。他在交談的間隙就已考慮成熟,就已經打定了主意。破馬營,窮得叮當響,有什麼可包的?!另外,人總是不在部裏,什麼信息得不到,慢慢地就被架空了。什麼發布會也參加不上,什麼好處也撈不著,弄不好連出差旅遊的機會都弄丟了。所以,鄉是萬萬不能下的,村是斷然不能包的。當然,怎麼個不下法不包法,是要講究的。能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實在不成,就來硬的,橫豎老子不去,想打仗老子奉陪。
“黃毛丫頭,真不知道自個兒吃幾碗幹飯了!”老馬走出部長辦公室往自己屋走時,這麼在心裏罵了一句。
五分鍾後,老馬手拿一個大信封,再次敲開了趙部長的門。
“這是一幅李有來的字,一個朋友送的,我也不太懂,送給你吧。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老馬從信封裏拿出疊好的宣紙,小心地展開,亮在趙部長麵前。
“老馬,這可不行,您這麼大年紀,送我禮物不合適!”
“禮尚往來,傳統美德,天經地義。”
“很貴的吧?”
“價格說不好,人家送的。估計不會太貴,青年書法家嘛。”
“那也不太合適。”趙部長的口氣鬆動下來。她在腦子裏轉了轉,在她的印象裏,書法界除了啟功沈鵬歐陽中石,她還真沒聽說過其他什麼名人,所以她的警惕減少了。“要不,您送別人吧?”
“那不行。要是這樣,我這就把那箱汾酒給你搬回來。”老馬滿臉正經斬釘截鐵地說,臉上是一副殺伐決斷的神情。
“好吧、好吧。”趙部長隻好接受了。
老馬很得意。不管日後怎樣,先把地雷埋上,總能在戰略上占據一些主動。處好了則罷,處不好就炸。媽媽的,這個可不比圖釘,惹惱了爺爺,大屁股給你炸爛嘍!
下班時,老馬沒忘記打開櫃子,從裏麵拿出早晨抄的那兩卷手紙,塞進一個手提袋子裏。大概每兩天,老馬回家時都會拎著一個手提袋子。其實,袋子裏很少裝手紙,裏邊大多是一些鋼筆、雨傘、T恤之類的東西。按照分工,手紙是由妻子淑珍負責的。隻是淑珍單位最近管得嚴了,手紙老帶不回來,也隻有他親自動手了。無論自己還是客人,總用舊報紙擦屁股,終歸是不體麵的。
三
周三的天氣非常好,讓人不禁想起杜甫的一首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這天,靈山區晴空萬裏,春光明媚,許多麻雀喳喳叫著在翠柳間嬉戲翻飛,街上的行人好像也多了起來。
上午,老馬要了解桃花節新聞的刊登情況,東升就把收集到的十幾家報紙湊齊,拿到老馬辦公室。以前,東升都按照老馬的要求,把京華日報擱在最上麵,但是自從老馬和王占綿鬧矛盾以後,東升就有意無意地把京華日報放在下麵。因為王占綿說過,隻要是老馬的稿子,他都不發,愛咋地咋地。這種情況大概有半年時間。後來,老馬改變了策略,即便是自己親自寫的稿件,也掛上東升的名字,他想將王占綿一軍——如果不發,你就得罪我們兩人,就得罪了靈山區委;如果發了,說明你黔驢技窮了,我們就達到目的了。但是王占綿王老師沒上當,他辦得更絕,“凡是聯合署名老馬在前麵的,我就不發;聯合署名老馬在後麵的,我發,但是老馬的名字得刪掉。”他曾經對東升說,“東升,咱哥倆沒問題,老王八的不成!所以你隻管寫你的。”
今天,東升仍然把京華日報放下麵了,因為稿子上沒有老馬的名字。他怕他生氣。但是,老馬很快找到了京華日報,並翻到了相關版麵,他的圓臉很快就拉得老長。由於星期一,他是偷著把自己的名字提到東升前麵的,所以他也不便多說。隻能在心裏罵王占綿:老子名字放在前麵都敢刪掉?!狗日的,算你狠!但是嘴上卻說:“稿子發了就成,誰的名字都一樣;要是敢不發,可真有他好看的!”
東升嘴上“嗯啊”著,算是回應。
老馬又翻了翻其他報紙,大部分都署著自己名字,而且多半在東升前麵,他暗自出了口氣,然後又大模大樣地歎息了一聲,遺憾地說:“這幫小子,總是不聽話。東升,又讓你委屈了啊。稿費一來,我就給你身份證,都歸你。”東升立刻說:“您又來了,您要把我當外人,我跳樓去我!”勞動人民在漫長的受壓迫和被剝削的曆史中,既學會了忍耐,也學會了調侃,因為他們暫時還沒有打算反抗,適當的解嘲足以緩解他們內心的痛苦。
“你這個臭小子!”老馬甚是得意,他打心眼裏喜歡眼前這個年輕人。
高興之餘,老馬把趙部長讓他包村的事兒告訴了東升。
“東升,你說我能不能去?”老馬問。
“不能!您包村外宣怎麼辦?”勞動人民東升機智地反問。
“你來宣傳部八年了,科長也兩年了,你差不多也能頂起來了。”老馬試探東升。
“我可不行,差遠了去了。您可不能下鄉,您要是下鄉,我沒主心骨了。要不這樣,幹脆我也跟您去算了。外宣的事兒愛誰幹誰幹!”東升百分百真誠地說,臉上是對老馬的依依不舍。老馬剛才說這件事對他來說很突然。但是老馬的為人,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要是流露出丁點兒想接他班的蛛絲馬跡,他非炸死你不可。所以,要韜光養晦,一定要韜光養晦。
“好小子,沒看錯人我!”果然,老馬心滿意足,“我估計,趙部長有可能征求你的意見,”然後瞟了眼別處,目光重新回到東升臉上,逡巡了片刻,確信了東升的忠誠,又說:“這樣,如果征求你意見,你就把你剛才說的,跟她講一遍。如果不征求,也就算了。反正假如她問起的話,你就反複重申一點:離開馬部長,工作不好開展,一個區的外宣單靠新聞科兩個人,是萬萬不成的。”
“記住了嗎?”東升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老馬都沒忘記再叮囑一句。
不知為什麼,東升的臉頰浮起了一抹紅暈。
“還有,商報的稿子怎麼沒發出來?你問一下。是不是那個新來的小年輕?問問,怎麼回事?什麼意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為什麼拿了車馬費不發稿子?你打電話敲打敲打他。”老馬說。
東升諾諾應著,離開了。他覺得老馬真是不可思議了。
老馬覺得上午沒什麼大事可做,就取出照相機,找出上周開會時跟京華日報總編輯的合影,然後下載到電腦上,又倒在U盤裏。他準備去照相館衝洗一幀大幅照片,裝進鏡框,然後掛到宣傳部的會客室裏。一想到將來王占綿坐在會客室裏能看到這幀照片,他就心潮澎湃——“嚇破你的狗膽!”老馬胸有成竹地斷言,爾後裝上U盤,走出辦公室了。
從照相館出來,老馬又去了趟保姆市場。他要給父親找一位保姆。母親去世後,父親倍感孤獨,曾經想找個老伴,遭到老馬堅決反對。“給我找個後媽,那不成!”老馬眼珠兒一轉,“找個保姆吧,這樣既能陪你說說話,還能照顧你的生活,兩全其美。”父親想了想,也就答應了。此後,老馬去了保姆市場幾趟,但是都沒找到合適的。今天,老馬終於找到了。半小時後,他哼著小曲兒,把一個河北壩上的小夥子送到了父親那裏。
快中午的時候,趙部長電話通知東升,讓他帶好筆和本,到區委書記辦公室去。王占綿來了。王占綿要和書記商量一些新聞題目。趙部長自己要參加,還要新聞科長東升在場,負責做一些記錄,以便幫助王老師找素材。東升就去了。書記站位高,王老師新聞敏感性強,隻半個小時,就商定了好幾個題目,一個是彩薯種植富民增收的,一個是文化創意產業產生集聚效應的,還有一個更絕,是說靈山區三萬奶牛建起了養殖檔案,文章題目當即拍定——
“靈山三萬奶牛要辦‘身份證’”。
東升是真服了。趙部長也一個勁地慨歎:“不愧是書記,不愧是首席記者,腦袋就是好使。”趙部長畢竟學院派出身,吹捧人用詞不當,區委書記略有不悅,他會意地跟王老師對笑了一下。王占綿說:“嗬,能得到博士的誇獎,很榮幸呢。”趙部長沒聽出弦外之音,就進一步說了些好聽的話,隻是她的話不但不像恭維,反而更像是表揚和勉勵。
去賓館吃飯的路上,東升機智地問趙部長要不要通知老馬參加,趙部長猶豫一下,覺得左右為難,就撥通電話請示區委書記。書記說:“看老馬吧,他要是不忙就來。”其實,書記的本意是——“老馬要是忙就算了。”但是書記沒有明說,而是拐了個小彎兒,話反著說了。書記畢竟是書記,話總要含蓄一些,藝術一些。趙部長如是吩咐給東升,讓他給老馬打電話。東升知道書記的真正心思,但是東升顧及到老馬的知遇之恩,沒有把這層意思向趙部長挑明,隻好當著趙部長的麵,給老馬打了電話。
結果,老馬說自己不忙,滿口答應了。“沒問題,我去!”
“我是主管副部長,憑什麼我不去?”老馬還反問東升。放下電話,老馬咬牙切齒地想,老子再忙也得去,陪雞巴王占綿是小,關鍵要看看你這位新部長的態度。另外,大中午的,你們下館子,讓老子去吃食堂,扯淡!
進了飯店雅間,老馬沒有跟王占綿握手,隻是點點頭:“王記者來啦?”王占綿答應著“來了”,也沒有主動跟老馬握手的意思。區委書記微笑著說:“趙部長剛來,你們就握握手,對趙部長表示一下歡迎嘛!”老馬見書記這麼說了,就主動伸出手,但是身子一動沒動,矜持地發出邀請:“來,咱們握個手。”有試探王占綿的意思。不料王占綿很幹脆地說:“我不跟你握,怕疼。老虎鉗子似的,別被你夾骨折了,回頭沒法兒寫稿了。”趙部長深有體會,就想附和兩句,但是沒等措好辭呢,老馬就開口了:“哈哈,我沒那麼有勁兒,沒那麼厲害……不握也成,待會兒咱們喝杯酒,同樣可以貫徹書記精神,表達對趙部長的歡迎。怎麼樣?”王占綿說:“那真不好意思了馬部長,酒也不能喝。吃過飯得開車回城呢。”老馬立刻沉不住氣了,臉上漲得通紅,正要發作,區委書記說話了,“占綿,酒你必須得喝一杯,否則就是不給我麵子了。”王占綿說:“那你不是照顧我違章嗎?”書記一錘定音:“我給你派司機!”
東升去洗手間的時候,老馬立刻跟了出來,他麵目猙獰,語氣嚴厲,“東升,王占綿早就來了,你怎麼吃飯時才跟我說?”東升趕忙解釋:“十一點半,趙部長才通知我到書記屋,而且是馬上,沒顧上跟您彙報。”見老馬半信半疑,又說:“馬部長,您要懷疑我,我一頭紮馬桶裏去!”老馬才說:“好、好,我相信你。這陣子咱們得多個心眼兒,別讓他們背著咱們搞什麼勾當!要是他們串通一氣亂來,被我捉了辮子,有他們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