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王占綿跟書記說話,跟趙部長說話,唯獨很少跟老馬說話。王占綿稱謂趙部長為趙博士,趙部長有些不高興,被稱呼幾次後,她就要阻止。王占綿說:“怎麼,你不喜歡叫博士?博士多好啊!”趙部長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不喜歡人家喊我博士。”王占綿帶著歉意說:“哎呦,那不好意思了。得罪,得罪。”這時,區委書記說:“王老師是無冕之王,你讓他稱呼你什麼?職務嗎?”趙部長的臉立刻紅了。
老馬就想做個好人,給趙部長解解圍,他說:“社會上對博士有偏見,所以趙部長……嗬嗬,我覺得可以理解。趙部長是區委常委,宣傳部長,王記者不難稱呼吧!”老馬嘴裏哈出的氣都帶有揶揄的成份。
“行,那我就稱呼趙部長吧。趙部長,失敬了。來,我敬你一杯。”王占綿舉起杯子跟趙部長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又說:“不過我對博士可沒偏見,雖然我隻讀了本科、沒讀碩士,但是我知道博士的學問,知道博士的深淺和厲害,不像三年級小學生,打死他他也弄不明白博士是怎麼回事。”隨即,王占綿瞟了眼東升。東升知道他什麼意思,但是目光裏不敢有任何迎合和會意,趕忙把頭低下了。作為勞苦大眾的一員,他實在太懼怕流氓無產者的淫威了。
老馬沒趕上好年頭,初中沒畢業就搞串聯,當紅衛兵,幹造反派,按他自己的話說——咱革命經驗豐富,就缺點兒文化。好在寫大字報時候,也多少識了一些字,加上後來搞宣傳工作,天天看報紙,天天寫新聞稿,水平也超過一個高中生了。但是,究竟沒上過正經的大學,心裏始終有一種遺憾。這遺憾就像一條蟲子蟄伏在腦袋裏,偶爾蠕動一下撥一撥老馬敏感的神經,讓他心灰意懶,坐臥不寧,歎息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裏邊蘊藏著巨大的能量,有炸開的可能。
今天,當著王占綿的麵,老馬不能流露出來半點兒遺憾,這是他心裏認準了的。不過,他在心裏也咒起王占綿:兔崽子,揭老子的短處,有你好看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兜裏,放在一盒圖釘上;他真想拿出來一枚,偷偷地放到王占綿的屁股下。可是沒辦法,人家已經坐在那兒了,不可能了。
“有學曆不一定有知識,有知識不一定有文化,有文化還不一定有能力呢!”老馬前兩天在報紙上看到這段話,當即剪下來貼在本子上,如今派上了用場。“毛主席隻有中專學曆,不照樣帶領中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朱德彭德懷文化水平不高,打起仗來抵得上千軍萬馬。”
“那是戰爭年代,現在不同了。和平建設時期不學知識,不講科學,絕對沒有出路。”王占綿反唇相譏。
“搞建設怎麼了?搞建設也需要人的一股子幹勁兒,一種精神。”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那不是科學發展觀。”
“科學雖然重要,但也不是萬能的!”
“沒有科學是萬萬不能的!”
區委書記看他們要抬杠,趕忙製止:“你們說的都有一些道理,但是我可提醒你們,小平同誌說過,不要爭論,一定不要爭論。來,喝酒。”
眾人隻好舉起杯,小喝了一口。趙部長不會喝酒,隻喝飲料。據說沾酒就過敏,腳後跟癢癢。書記讓王占綿幹掉一杯酒,王占綿猶豫了一下,隻好從命;書記讓老馬隨意,說他畢竟年歲大了,酒上別逞能,身體要緊。老馬笑眯眯地看著書記,意味深長地說:“書記,我還行呢。廉頗老矣,尚能吃飯。酒,我一杯不拉下,饅頭,我照樣吃三個。怎麼樣?比您,比諸位,胃口都好吧!”說罷,老馬一舉杯,一仰脖,杯子都沒碰嘴唇,硬是把酒直接灌進了嗓子眼兒裏。
“真是好飯量,羨慕。”王占綿飛快地瞟了一眼區委書記,又轉向博士,“趙部長,你的飯量怎麼樣?你不會也這麼能吃吧?!”
“不行,不行。”博士沒明白什麼意思。
眾人邊吃邊聊,聊著聊著,聊到了城鄉統籌、東西差距,王占綿信口說道:“要我說呀,幹脆再建兩個經濟特區,一個在西北,一個在東北,西北搞博彩業,開賭城;東北搞色情業,開妓院,用不了兩年,西北也發展了,東北也振興了。”
書記微笑著說:“占綿,你夠開放的呀!”
趙部長一臉鄭重:“哎呀,王老師,你這個思想太可怕了。要是你當總書記,這個國家可就完了。”
王占綿說:“沒關係,我這不是當不上嘛。”
老馬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說:“作為一名黨報記者,敢這麼說話,持這樣一種觀點,我非常驚訝!好!好!”
王占綿沒理老馬那茬兒,繼續說:“從理論上說,有沒有妓院和賭城,不是衡量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標準;從現實上說,每年國人在境外輸掉的錢有成百上千億,這其中還包括大量的國有資產,可惜啊!”
趙部長說:“我們要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根本不能發展……”
老馬不等趙部長的話說完,立刻搶話道:“就算是在境外賭博,黨員幹部也是違紀的,如果使用公款,那還犯法呢!對這種違法違紀行為,我們黨和國家會嚴肅處理和嚴厲打擊的。這個不能成為發展賭博業的理由。王記者,你的思想有問題。”
書記瞟了眼老馬,笑著說:“咱們聊聊天,可不用報道啊。”
“就是,隨便聊天唄,老馬你少嚇唬我,動不動給我上綱上線。”
“你這是右傾,至少也是資產階級自由化!”
“瞧,又給我扣帽子了。”王占綿說,“大道理誰都會講,關鍵是怎麼解決問題。而且,這裏邊有個角度問題,宣傳部長可能不同意,沒準兒財政部長就同意,稅務總局局長就同意。”
“我這個共產黨員就不同意,你這是沒安好心,想把社會主義往陰溝裏帶,想讓國家變質,讓民族滅亡。”
“別說得那麼瘮,香港澳門也有賭場,五星紅旗還不照樣高高飄揚!再說了,國家發行彩票本身就是博彩業的一部分,怎麼啦?國家變質了嗎?天下大亂了嗎?要我說,發展西部振興東北,再多倆特區的事兒!”王占綿慷慨激昂。
“錢、錢,有些人就知道錢,純粹是拜金主義!”老馬反唇相譏。
“你是不當家不知油鹽貴,站著說話不腰疼。沒賭場隻好出國,大量國有資金流失,那都是人民的血汗錢!”王占綿的談性已經很濃了,有點兒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了。“另外,大量農民工在城裏做活兒,常年跟配偶兩地分居,性生活沒保障,這也不公平。有的幹脆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到公園裏強奸婦女,造成了大量的社會問題。從長遠發展看,一個國家沒妓院是不成的。”
“太不像話了!”老馬“啪”地拍了下桌子,“嗖”地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王占綿,“你是一名黨培養多年的新聞記者,怎麼能替強奸犯們說會呢?!你提倡國家開賭場和妓院,我不答應,我想書記和趙部長也不會答應,廣大人民群眾更不會答應。就你這番話,要是反映到你們報社裏,你的飯碗子就得丟嘍!”
說這番話的時候,老馬壯懷激烈,老馬泰山壓頂,老馬意氣風發。
王占綿有些懵了。老馬這個態度,他實在出乎意料。一旁的書記和趙部長也楞了。
“不瞞你說,上周四在燕京飯店開會,我是跟你們老總合了影的。”老馬眯起眼睛,恫嚇道。
“合影有什麼了不起,我還跟你們書記一起吃飯呢。我能讓他開除你嗎?”王占綿定定神後立刻回擊。
老馬突然語塞。
“坐下,坐下。”區委書記擺了擺手,示意老馬落座,“大家都是朋友,在一起聊聊天,不要火藥味十足,動不動就上綱上線,這很不好。我們提倡科學發展觀,構建和諧社會,要以人為本,你們這——可有點兒背道而馳啊。怎麼樣,中央的決策沒有錯誤吧?和諧很有必要嘛!和諧拯救危機嘛!”
老馬和王占綿都附和了一句。老馬又坐下了。
“反正你的觀點是錯誤的,反動的。”老馬兀自說。
“反動這個詞都退出曆史舞台了,你來點兒新鮮的。”王占綿說,“那麼上周四你跟我們老總見麵,沒少給我美言吧?”
“說實話,沒有,我要是跟他反映誰的情況,我會提前通知他的。咱老馬向來是光明正大,正大光明。”老馬“咚咚”地拍著胸脯子,裏麵鬆弛的肉皮子居然能發出一種籃球撞擊水泥地的聲音。
接下來趙部長提議喝酒,書記又提議行酒令,背詩,眾人隻好從命。背到第五輪的時候,老馬就結巴了,許多唐詩到嘴邊了就是說不出來,把他急得直冒煙兒。但是,他也不氣餒,他大義凜然地估摸著來了一首:
“日暮蒼山遠,孤雲獨去閑;野曠天低樹,形影自相憐。”
把李白孟浩然劉長卿張九齡裹一塊兒了。倒也押韻。
三個人開懷大笑——趙部長捂嘴,王占綿前仰後合,書記也是樂不可支。
老馬滿臉通紅,氣得五內俱焚,站起來,又坐下,又站起來。他真想拂袖而去。但是又不能那樣做,那樣太小家子氣了,有失風度。他隻好嘿嘿傻笑著,嘴裏給自己下著台階:“真是人老不重用了,記性忒差……這腦殼!這腦殼!”
他從心裏恨透了眼前這三個人——書記,部長,王占綿。其中王占綿的表情最壞,幸災樂禍,所以老馬還是最恨王占綿。東升並沒有笑。其實東升是硬憋著才沒讓自己笑出來的,為此,他把大腿根兒都掐紫了。老馬不恨東升。老馬恨透了王占綿。但是,好在,老馬完成了一件大事,獲得了一個取得勝利的法寶,他心裏也就好受些。
半小時前,他悄悄地按了一下手機上的一個鍵。
老馬的手機就開始錄音了。
王占綿關於開賭場妓院的高論就被錄下了。
“但是,得把背詩的那段刪掉,讓淑珍也不能知道。”老馬心裏說,“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傳播得範圍越小越好。”
吃過飯,眾人送王占綿到飯店門口,王占綿當著書記和博士的麵,主動跟老馬握手,令他頗感意外,不能不伸手。當時老馬左手一個食品袋,右手一個食品袋,隻好慌亂地把右手的食品袋挪到左手,然後向王占綿伸出右手,結果,風衣裏邊夾在咯吱窩下的兩聽可樂掉出來了,掉到了地上。地不很平,圓柱體的可樂骨碌碌地滾向路邊,老馬趕緊追過去,貓下腰,撅著屁股,伸手撿可樂。
區委書記暗暗歎了口氣,博士部長眉頭緊鎖,王占綿壞笑著拉開了自己的車門。
下午,宣傳部召開全體會,趙部長宣布:由於工作需要,老馬掛職包村,下周就去馬營。
老馬當即就炸了,拍案而起——
“趙豔君,你上台不到三天,不調查研究,不虛心請教,就拳打腳踢,讓老同誌靠邊站,往輕了說你這是不尊重老同誌,往重一點兒說,你這是排斥異己、結黨營私,分裂宣傳部、分裂黨委,我代表宣傳部同誌向你抗議……不是我們不配合你工作,是你脫離群眾;不是我不協助你,是你要、要生生剝奪我工作的權利;不是我們要造反,是你逼迫我們造反。你必須重新考慮,必須收回這個決定,否則我跟你沒完……我給你三天時間……否則——”
老馬從座位上站起來,陰險地,硬硬地,語速很慢地發出警告:
“有、你、好、看、的!”
說罷,拂袖而去。
下班時,老馬經過趙部長辦公室門口,見四下裏沒人,順手在門前扔了一把圖釘。媽媽的,先讓你腳心見點兒血再說。
四
到靈山就任第四天的趙部長身心疲憊。昨天晚上,從食堂吃飯回來,在進門時踩到了幾枚圖釘,兩個沒紮透,一個透了,正好紮在腳心上,血都出來了。夜裏,她又接到了好幾個騷擾電話——來者撥通了她的辦公室電話,她過去接時那邊兒並不說話,兩三秒鍾後掛了;按照顯示號碼回撥過去,那邊兒已經關機了。座機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這個陌生的手機每隔一小時就打來一次,從星期三夜裏十一點到次日淩晨五點,共撥打了七次。開始,博士部長還以為是哪個調皮孩子在惡作劇呢,但是後來,她果斷地丟掉了這一想法,她知道事情絕沒那麼簡單。
因為一夜沒睡好,加上焦慮、煩躁,趙部長麵容憔悴,像是得了一場大病。上午她坐在辦公室裏,眼睛發瓷,不能集中精力;下午開會的時候,也總是走思,領導講話她聽得斷斷續續;傍晚電話鈴響的時候,她突然一怔,神經兮兮的。她認真回想自己周圍的人,其中可能得罪的冤家或者仇人,但是任憑她絞盡腦汁,恨不得把一顆博士腦袋想成兩半,她也不得其解。中午,在食堂吃飯時,她把這種情況說給李副部長,李副部長無奈地笑了笑,沒有明說什麼。但是,李副部長的表情和話裏,好像是在暗示一個人。“我也是瞎猜,傳說他有這個毛病,但隻是傳說,沒有證據呀。”李副部長又補充了一句,“不像他,什麼事情都講證據,特別善於捉別人的辮子。”
老馬確實有捉辮子的能力。這要得益於他哥哥的言傳身教。老馬的哥哥相當不簡單。當初,老馬哥哥捉住村幹部兒時偷雞的小辮子,換來一個考試名額,從農民變成了戲校學生;捉住戲校校長抨擊時弊存在右傾傾向的小辮子,得以分配到大城市的劇團工作;捉住劇團團長毆打老婆的小辮子,結果從小醜演員調到劇團辦公室當主任;捉住主管文化的領導虛開發票的小辮子,平步青雲地升任了劇團副團長。不是每位領導都害怕小辮子,主要是老馬哥哥捉住辮子不放,得寸進尺,到處散布謠言,弄得滿城風雨。當事人為了息事寧人,往往會做出一點讓步,結果老馬哥哥所向披靡,每捉必勝。
老馬在捉辮子方麵絲毫不比他哥哥遜色。去年,老馬隨團到華東五市旅遊,導遊收了他二百元的貴賓席演出費。他得知比同席的韓國人多交四十元後,找到導遊評理,導遊害怕事情鬧大,送了件禮物表示歉意。得到了好處,老馬答應既往不咎,導遊也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誰知旅遊回來,老馬又殺了個回馬槍,抓住導遊這個小辮子不放,寫了十六頁的投訴信,要求對方旅行社全額賠償華東五市費用三千元。旅行社沒有辦法,賠了。他拿了賠款以後,還不甘心,又把自己的銀行卡號發給那位導遊,讓導遊個人再打三千元到他的建行卡上,否則他就到國家旅遊局投訴,取消那位導遊的資格。那位小導遊氣壞了,不但沒有答應,反而在網上哭訴自己的憤怒和委屈。結果,很多人跟帖,罵老馬禽獸不如。為此,老馬大病一場。病來如山倒,病情一日千裏……看到大限已到,他叫來身邊的兒女說:“我死後,單位人肯定會來,親戚朋友也都會送花圈,我估計起碼得有四十多個花圈,所以你們自己就不用買了。你們切記,這些花圈千萬不要燒掉,我是唯物主義者。辦完事後,你們把這些花圈送到火神廟東邊第一家的壽衣店給退了,能退幾千塊錢呢。老板如果不同意,你就說是我讓退的,他在我手裏有辮子,在第十四個本子裏,我給他記著呢……”
誠然,老馬沒有死。他的生命很頑強。死亡對他來說,隻是一個錯覺和假想。但是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的關於退花圈的計劃真的會成功的,那麼這將是他捉辮子生涯中最經典的一次。是啊,人們都以為他死了,永遠地失去戰鬥力了,結果,出其不意,倒下的老馬又突然坐了起來,殺一個回馬槍,令花圈店老板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實在是高!
但是,旅遊索賠這件事,畢竟是老馬為數不多捉辮子沒完全得手的一次。老馬反躬自省,得出一個結論:捉辮子要大膽,提條件要慎重。
中午在食堂,李副部長始終沒有說出騷擾者的名字,他唯一的吐露就是——這家夥好像是單位裏的人。
趙部長恍然大悟。但是她實在不相信,老馬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這就是他的鬥爭策略嗎?握手讓人家手疼,不高興了就讓人家吃圖釘,就打騷擾電話,太原始太小兒科了吧。博士部長沒有想到卑鄙這個詞,因為她是學黨史的,專攻張聞天,所以她的腦袋裏沒有北島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趙部長吩咐東升,讓他問問老馬,是不是老馬打的電話。她的意見是,如果是老馬打的,請他不要打了,她也既往不咎,有什麼事情坐下來談;如果不是他打的,那就算了。
東升果然就問了。東升在問前是有些約摸的,也是有些擔心的,但是他覺得跟老馬的關係還不錯,所以就沒多考慮,打電話問了老馬。
結果,遭到了老馬的一頓痛罵。
“劉東升,你算什麼東西,你憑什麼來問我?你吃哪碗幹飯的?她的電話亂響跟我有什麼關係?明天他懷孕了你也來問我?你告訴她,她就是一混蛋,就是一不開竅的書呆子。臭娘們兒,少跟爺爺來這套!”
還警告了東升一番,讓他好自為之。
其實,電話是老馬打的。目的隻有一個,敵駐我擾,敵疲我打,讓老子難受,你也別想痛快嘍!
這天是星期四,老馬托病休息。上午,父親打來電話,說不想要那個保姆了,弄得他費了好一通口舌,才說服老人繼續留用壩上小夥兒。在家裏,他也絲毫沒有閑著,他反而更忙了。他才血壓不高呢,他才不頭暈呢,相反,他精神頭兒十足。
老馬出手了,並且兩線作戰:跟王占綿,跟趙部長。昨天午飯後,王占綿沒有直接回京,而是去一家洗浴中心做了個桑拿,說是感冒了,蒸一蒸,也順便醒醒酒。這是東升告訴他的。所以,老馬立刻給京華日報社長、總編寫了一封信,檢舉王占綿到靈山區高消費場所接受色情服務。這是匿名信。老馬也知道這是虛招兒,不一定管用,但是有棗沒棗摑一杆子,惡心惡心他再說。另外寫了封署名信,向報社領導揭發王占綿的反動言論;信封裏還附帶著一張光盤,裏麵有王占綿酒桌上關於林彪的一番闊論。這是實實在在的殺招兒。老馬兒子給他買的手機很先進,功能全不說,像素特高,音質特好。兒子孝順父親的時候,萬萬不會想到老爸會把手機功能用得這麼全麵,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堪稱獨門暗器。
“好兒子,真沒白養!”老馬往信封裏裝光盤的時候,發自內心地誇了兒子一句。
向王占綿出的招兒也就這樣了。他認為這就夠他吃兩壺的了。“小樣兒,不死也扒他一層皮!”老馬說。
關於自己下不下鄉的問題,確是一個大事情。這關係到臉麵,關係到權力,關係到實惠,關係到許多問題。所以,老馬打定了主意,不能下鄉。而且既然已經翻臉,那就一鬥到底,必須分出個粉漿豆汁來。趙豔君雖然是部長,但她是書呆子,身上沒長著幾根刺蝟毛,是完全容易對付和拿捏的。難的是她後麵的區委書記。區委書記百煉成鋼,城府深,有背景,跟自己不遠不近的,是真正的對手。而且書記比自己高兩級,畢竟位高權重、勢大力沉,是強敵硬敵。但是,與我老馬不共戴天的兩個人——王占綿和趙豔君,又都受著他的庇護和恩寵,所以他簡直就是資產階級的司令部,是修正主義的大本營,必須砸爛,必須把黑統帥揪出來,必須鬥一鬥!
想到這裏老馬突然笑了。“媽媽的,我好像回到火紅的文化革命時候了!”老馬下意識地摸了摸微熱的臉頰,不無得意地說:“要是那時候,爺爺振臂一呼,把你們整個區委都端了,自己上去幹!”這時,老馬非常留戀三十年前的時光了。太好了,太自由了,太痛快了。就是掄大板斧的李逵喝足了酒,都不及老馬此時的心情。痛快!就是痛快!
可惜,今天不行了。中國到了二十一世紀了,什麼事情都那麼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秩序井然,沒有一點兒供他超長發揮的地方。真是的。一絲惆悵又蒙上老馬的心頭。但是,老馬轉念一想,爺爺過去當造反派司令時的輝煌,還在頭上;當司令時的手段,還在腕子裏。不怕。雖然對手強些,自己弱些,但是沒關係;曆史上以弱勝強的戰例不在少數,解放軍更是深諳此道;俗話說,熊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總之,即便今天不是三十年前了,也必須要發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敢於向強敵下戰書,敢於揭露反動學術權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老馬頓時豪情萬丈、信心滿懷,拳頭攥得嘎嘎直響。他寫告狀信的時候運筆有力,那氣勢堪比啟功李鐸劉炳森;他步行到郵局發信的時候健步如飛,那速度可敵韓端孫雯王軍霞;他從郵局返回的時候雄赳赳、氣昂昂,那來派好比誌願軍渡過了鴨綠江。他目光炯炯,胸脯高挺,稀疏的頭發在風中飛舞,街上許多行人跟他相遇時都繞著他走,家裏淑珍看小品時都不敢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