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的事故1(2 / 3)

郭雪江到報社一個月了。由於卡的比較嚴,一個月下來,編輯記者們罰的都不少。最多的是二、三版編輯連大發,200多塊,最少的是記者孫祥,30多塊。超過100塊左右的有一版編輯兼編輯部主任賈貝貝、四版編輯兼記者莫克和記者江濱濱。江濱濱隻有漏報縣領導那麼一次錯誤,雖然導致報紙重印,但是由於認錯態度誠懇,並沒有按照200塊錢處罰,隻是象征性地罰了50塊錢。對此,郭雪江有些不同意見。但是,王彪認為當時對她的批評已經很嚴厲了,加上她承認錯誤的態度,再加上“她一個外地小女孩怪不容易的”,“罰50算了”。王彪是一把手,郭雪江當然得聽命了。

可郭雪江心裏有不同意見。

編輯業務是有章可循的,大家都該照章辦事。而規章製度是嚴肅的和剛性的,不能隨意更改,執行中更不能摻進執法者個人的情感。可是王彪王總就是一個這麼個人,性情中人,刀子嘴豆腐心,一高興就大赦天下。法治不健全,一不留神就演繹成人治了。可是,人們怎麼看待你的寬容,就不好說了。

郭雪江聽到過一次孫祥和江濱濱的議論。

孫祥說:“濱濱你又逮著了,王總網開一麵,慈悲為懷,省你一百多塊呐。還是女孩子好啊,本來就楚楚動人,一流淚兒就更讓人心碎了,誰下得了手啊。”

江濱濱說:“去你的,我可沒覺得占了多大的便宜。在大家麵前,能扛得住那麼疾風驟雨排山倒海似的批評,我也是顧全大局了的,也是折了麵子的。你以為損失小呐?!”

郭雪江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可是那天,他剛好到編輯部一台機子裏找東西。當時,他坐在編輯部最裏側的位子上,因為隔斷擋著,兩個人沒看見他,還以為屋裏就他們倆人呢。聽了兩人的議論,郭雪江聽著很不是滋味,既氣王彪的隨意,更氣兩個人背後說風涼話。

孫祥又說:“麵子算什麼?麵子值幾文錢?我倒情願天天挨批,多狠的批評都成,就是別罰我款,我還急著攢錢買車呢。”

江濱濱說:“瞧你這點兒出息,買車還在乎這麼一點兒?!”

孫祥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江濱濱不屑一顧道:“落後。我就從不靠省錢過日子,靠從牙縫裏摳、靠省吃儉用富不了,實現現代化更難。”

“嘿,你還得了便宜賣乖,不念領導皇恩浩蕩也就罷了,還指責革命同誌思想落後!”

“同誌?!誰是你同誌?咱們是同事。同事懂嗎?”

“怎麼著?連革命同事都不是同誌啦?那無產階級陣營裏還有沒有自己人?都成敵我關係啦。”

“同誌是什麼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瞎侃什麼?!”

“哦,同性戀人間的一種昵稱,忘了忘了。這麼稱呼你是不合適,咱們是異性間的……”

郭雪江已經聽不下去了,再這麼說下去兩個人不知會說出別的什麼來,郭雪江立刻咳嗽了一聲。

屋子裏立刻安靜了。孫祥和江濱濱一驚,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衝編輯部裏邊兒的位子走過來。待走到郭雪江的身旁發現副總編的時候,臉立刻一紅,堆著笑說:

“哎喲,郭總,您在呐。”

郭雪江眼睛還盯在電腦顯示器上,沒有什麼明確的表情,臉上有些凝重也有些慈善,看上起就像神秘的大佛似的。郭雪江沒應承他倆的招呼,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道:“聽拉拉鼓叫還不種莊稼啦?!他們傾慕他們熱戀那是他們的事兒,咱們瞎跟著激什麼動呐?咱們還是同誌,正宗的革命同誌。”說著郭雪江也就起身了。

“那是那是,革命同誌,正宗的。”孫祥附和道。

郭雪江已經往門口走了。

“郭總您需要幫助嗎?”江濱濱的聲音追過來。

“謝謝,不用。”郭雪江沒回頭就出門了。

兩個人這番對話他從未跟王彪提起過,但是,郭雪江善意地暗示過他。郭雪江說,王總您嘴上狠心裏軟,大家都知道,可我隱隱覺得,大家未必都領情。王彪眉頭一皺,眼睛狐疑地盯著郭雪江,怎麼啦?郭雪江說也沒什麼,不是誰說什麼了,就是我直覺——既便您大肚能容,可您嘴上批評得也太狠,大家未必沒有意見。郭雪江決意打消他的疑慮,不能再讓領導追問下去,又說,其實都是為了工作,批評也是對事兒不對人的,可就怕有的人想不通,嘴上不說,心裏記恨您。我意思是有法可依、執法必嚴,照章辦事,出了錯誤是你違反了製度,埋怨也埋怨不著領導,就像司機闖了紅燈被罰了款,你再生氣再沮喪也不會對處罰的交警恨之入骨的。王彪會意地點了點頭,說:“有點兒道理。”

統計第一個月的處罰時,編輯部主任兼一版編輯賈貝貝不斷地問郭雪江:“郭總,這個算嗎?”郭雪江說算。賈貝貝又問:“郭總這個錯誤也算嗎?”郭雪江說也算。賈貝貝善意地說:“您剛到報社,我擔心太狠了大家受不了。”郭雪江說:“這個製度不是我定的,我隻是稍加完善而已,無論當初製定還是後來完善,都征求了大家的意見,大家都是舉了手的。在一個法治規範的國家,法製是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的,單位也一樣。我是個有菩薩心腸的人,但是這個好人我不能做。”賈貝貝就不言語了。待統計到自己的錯誤時,也說一句“這個算我的,罰吧,誰讓我幹這個呢”,臉上掛著陰翳,語氣裏略帶決絕,弄得郭雪江自己也有些灰心喪氣的。

頭一個月,郭雪江自己也交了50塊錢。

錯誤處罰結果公布後,大家三天內都把款子交了,但是反映頗多不同。莫克主動找到郭雪江表態:“我支持您工作,堅決維護您的權威!放心。”連大發在編輯部裏當眾給郭雪江提建議:“郭總,能不能找本參考書,大家學一學,也好有個參照。”郭雪江答應說沒問題,盡快選書買回來大家看。郭雪江聽出了連大發話裏的意思:你郭雪江說錯啦就錯啦,書上是這麼說的嗎?對新任副總業務能力表示懷疑。

孫祥和江濱濱都沒有什麼反映,隻是背後的議論不巧讓郭雪江聽見了。郭雪江初步判斷他們不會“上訪”,因為罰的忒少。

反映最強烈的是校對員老陳。老陳是市裏一位退休幹部,賦閑在家,不知怎麼就到了報社幹起了校對。他是王彪幹副總時找來的。郭雪江到報社第一個月,老人家被罰了90多塊。以往每月罰個十塊八塊,也就忍了,這回可坐不住了。

老陳敲響了郭雪江辦公室的門,郭雪江請他進來、坐下,並遞上一根香煙。

老陳說:“去年,王總讓我來報社上班,我非常高興。雖然校對這活兒挺辛苦,我卻不覺得苦,不覺得累,跟您說實話,我覺得這件事很神聖。我的那些老哥們一見我就問:‘這個事不賴,報紙不登一登?’那個也說:‘老陳你可美了,當了儒州報第一讀者,總能先睹為快。’我打心裏覺得自豪。這是真心話。我喜歡文字,擺弄文字也有二十來個年頭了。可是,我這個人水平不高,也是戰戰兢兢的,所以,我想跟您表達一個意思:如果郭總覺得有更合適的校對人選了,千萬別顧及麵子,該換就換。”

郭雪江說:“陳老您想到哪兒去了。沒有的事。”

老陳微微歎了下氣,又說:“我來找您,還有層意思,說出來您別多心。文字上的事,我不太懂,沒有您字藝兒深,沒您把握得好,可是我覺得文字也是很嚴肅的,一句話該怎麼說不該怎麼說,也是很深奧的。所以我提個建議,能不能多組織大家學習學習,必要的時候再討論討論。一個標點的用法,可能王力這麼說,呂叔湘就那麼說。對待一個有爭議有難度的案子,討論討論、爭鳴爭鳴,可能是有用處的,就像醫學上對待疑難雜症一樣,組織專家會診也是必要的。我老伴是幹醫療的,所以舉了這麼個例子,哈哈,不知道恰不恰當?”

郭雪江點頭說:“恰當,隻要遇到疑難雜症,咱們就會診。上個月的錯誤有什麼問題沒有?有您隻管說。錯誤都是我定的,大部分也都請示了王總,但是也難免判定有誤,歡迎大家指出來。”

老陳連說“沒有沒有”,然後幹笑了一下,表示了他對自己直言的魯莽的愧疚,接著說道:“第三層意思……”

老陳顯然是有備而來,來意都分了好幾層了。

“雖然沒有意見,但是總體上看,我覺得您太細,文字上把的太細。我個人覺得沒這個必要。何必呢?大家也都人心惶惶的。拿出點時間多休息休息,會會客,出去瀟灑瀟灑,不好嗎?”

郭雪江的始終微笑著的表情有些渙散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坦誠而迎受的含意被驚訝和警覺所取代。但是,他盡量掩飾自己,保持沉默,打算洗耳恭聽老陳完整的“第三層意思”。

“而且,‘罰款’這種說法兒通不通?也值得研究。我這麼大歲數,我無所謂,小年輕們兒怎麼看?外邊兒怎麼看?我想,執法部門才有罰款權力,咱們一個報社,罰款是不是欠妥當?是不是缺乏依據?我想,因為大家都有補助,稿費呀,編輯費呀,是不是叫‘扣除’更好?更準確些,也更名正言順些。”

郭雪江繃緊的神經略有些放鬆,但是心裏仍然像小時候寫作文形容的那樣——“打碎了五味瓶一樣”,有酸,有甜,有苦,有辣,還有餿,前四種味道都不多,明顯的就數最後一種“餿”了。五味中唯獨沒有“鹹”,沒有人體最需要的“鹹”。“真是扯淡!”郭雪江在心裏說。

“這個建議也不錯,還真讓您費心了。”郭雪江說,“從這兒也能看出,您對報社是有感情的。好,以後不說‘罰款’,可以考慮叫‘扣除’什麼的。”

老陳滿意地點了點頭,眼睛裏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但是,他很快又恢複了一貫的“謙恭、謹慎、熱誠”,張口說道:

“第四層意思,也是我跟您說的私房話——雖然您是領導,咱們在年齡上也有代溝,但是我覺得您很開明,通情達理,所以我才跟您說——就算是交個心吧。出錯罰款,天經地義,是應該的,這個理兒我也明白。要是象征性地扣我十塊二十塊的,我覺得也沒什麼。可是一下子扣我這麼多錢,我從心裏不平衡,我覺得我接受不了。他們有稿費有編輯費,扣點兒無所謂,我卻什麼也沒有……有點兒冤了!真是接受不了!”

這老人家循循善誘繞老繞去合著還是為了一己私利,而且老奸巨猾老謀深算話裏淨是陷阱,郭雪江氣得肝都疼了。

“啪!”郭雪江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咬了咬嘴唇,隱忍著滿腔怒火說道:

“你的意思我都懂了,除了第四層意思我都能考慮接受。但是,決定的事情不能隨便改變,接不接受那是你的事兒,你看著辦。我的意見是,作為一個老布爾什維克,你應該起表率作用,應該遵守製度,服從大局。好吧,就這樣吧,今天先談到這兒。”

老陳從沙發上起來了,臉上先紅後白,尷尬著出去了。

郭雪江往嘴裏塞支煙,點著後狠狠地嘬了幾口。剛才一著急,把老陳的第一層意思也當成“好建議”了,竟然也“考慮接受”。郭雪江這才想起來,老陳當時是這樣闡述的——“我想跟您表達一個意思:如果郭總覺得有更合適的校對人選了,千萬別顧及麵子,該換就換”,這個意思郭雪江是無意“考慮接受”的。可是一生氣,腦袋就懵了。讓人家怎麼想呢?會不會誤會呢?郭雪江心生憂慮。

可是,一想起老陳讓他“瀟灑瀟灑”的話,郭雪江就又氣了。管我瀟灑不瀟灑呢?瀟灑不瀟灑跟你有什麼關係?讓我放鬆辦報出去瀟灑,你倒安的什麼心呐?!

“誤會就誤會,不幹拉倒!”郭雪江自言自語道。

桃花盛開時節,儒州市迎來了令許多人歡欣鼓舞的政治節日——村委會換屆選舉。選舉

三年一次,對許多農村人而言,就像過了一回年。選舉前夕,各村選舉氣氛格外濃烈,舊的政治格局即將打破,新的政治格局尚未形成。廣大農民群眾擦亮眼睛,準備投上莊嚴一票,選出自己心目中的致富帶頭人,好早日奔小康。可是,在許多村子,老的村委會主任想謀求連任,新的候選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勢在必得。雙方各執己“見”(所謂政見),四處承諾,八方遊說,目的隻有一個:戰勝對手,掌握權力。這本也無可厚非,民主嘛,競選嘛,美國不就這麼搞的嘛。可是,怕就怕當事人不用正常手段,利用武力恐嚇對方,拿金錢使喚選民,民主就變味了,餿了。

儒州市下灣鎮河灣村的選舉就是一例,熱鬧極了。

河灣村現任支書跟村主任不合,想借換屆把村主任“弄掉”,推選了本家一名堂侄作候選人。這位“堂侄”還行,算近幾年村裏新冒出來的致富能人——一名民營房地產企業家,符合上邊兒的精神。鎮裏說了,連自己都不會致富,怎麼帶領大家共同富裕。聽上去也好像有點兒道理。大選前夕,雙方紛紛出招兒:請選民吃飯,往選民家裏送東西。你送一桶油,我就送十斤豬排骨;你請小館子撮一頓,我就請大飯店開開眼,弄得村民們特不好意思。開始還隻是穩固自己的支持者,爭取中立者,後來連對手的支持者也不放過。意思明確的很:支持我的別倒戈,中立的投我一票,反對我的停止反對至少保持中立,千方百計瓦解對方。有一位生性老實的村民翟寬,本打算投新的候選人一票,可是現任村主任來了,說了一些關懷的話,又撂下一袋白麵,就讓他不知怎麼辦好了。等他終於想通了,準備還投村主任票的時候,村書記的“堂侄”——村主任候選人來了,隨行人還扛了半扇豬肉。“堂侄”說:“投我一票吧,我保證你好過。”說完扭頭要走。翟寬說:“你快把豬肉拿走,怎麼投票我心裏有數。”“堂侄”就有些尷尬,進退兩難。這時,翟寬耍了個心眼兒,假裝威脅道:“你要不把東西拿走,我真不選你了;等你當上了,想怎麼照顧我就怎麼照顧我,那都不晚。”“堂侄”一聽也有道理,就對未來描繪承諾了幾句,讓隨行人扛上豬肉,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