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回去一想,還是不放心,第二天又來了。老翟寬遠遠地看見了,趕忙回屋並插上門,關燈、上炕,跟老婆子假睡。書記的“堂侄”站在門外敲門,翟寬說:“哎呀,俺們睡啦,你別進來啦!”“堂侄”站在門外繼續敲門。翟寬又說:“哎呀,俺們睡啦,你別進來啦!”“堂侄”第三次敲門,翟寬還是那句話。“堂侄”就生氣了,憤憤地說:“豬肉給你撂窗台子上了,明天早上我來檢查,要是還在窗台子上,老東西你是活夠了。”“堂侄”名叫高耀武,終於露出本來麵目了。他衝著隨行人使了個眼色,隨行人從院裏抄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扔向窗戶。
砸擊聲把翟寬兩口子嚇得驚惶失措老臉灰白。
這件事很快就在村裏傳開了。從此,許多人變靈活了:給東西先收下,投票時候再說。鬥爭形勢的複雜性讓許多農民變聰明了,群眾智慧就是這麼給鍛煉出來的。
下灣鎮河灣村選舉結果一公布,村裏就炸了。為競選村長花掉十萬元的村書記“堂侄”簡直要瘋了。錢都不是最重要的,無顏見江東父老啊!跌份兒呀!我堂堂的高耀武高總,連市長的手都握過的民營企業家,竟然……竟然連個村主任都選不上……我真日他奶奶啦!高耀武跟自己的副總、辦公室主任、秘書一幹人大發雷霆:“真沒想到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倒在小陰溝裏翻船了。”平時都是前呼後擁的他,覺得這回可是受了窩囊氣,現眼現大發了。
告他!手下人攛掇他說,賄選!嚴重的賄選!
於是,舉報信雪片似的飛到了儒州市的組織、紀檢和宣傳部門以及市法院。儒州報社也接到了這封署名舉報信。因為儒州報《新農村》版中有一個“農民來信”欄目,所以三版編輯連大發收到了這封信。上次因為東方紅村婦女冬閑編織的稿子受到批評,並被罰款50元,這次連大發沒有貿然編稿。但是他覺得這件事蠻有新聞,就在編輯部裏發布起來:“快來看快來看啊,署名舉報信,下灣鎮河灣村賄選啦!”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其實他已經是一個小學生的父親了。
大家紛紛擠過去看。“別擠別擠,我給大家念吧。”舉報信攥在手裏的孫祥大聲喊道:“獨家新聞獨家新聞啦!美國空襲伊拉克伊朗研究原子彈克林頓後院起火嘍!”
孫祥把舉報信讀完,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莫克說:“烏鴉落在豬身上,還諷刺人家黑,其實是一路貨色。”
賈貝貝問說:“大發,借你個膽兒,你敢不敢把這信編上?”
連大發說:“敢呀,隻要你編輯部主任敢簽字!”
江濱濱說:“哎呀,中國還真是民主了。你看,農民們對選舉多重視!”
孫祥說:“幼稚了吧小同誌,那叫爭權奪勢,背後是巨大的利益驅動。現在村幹部一個月也好幾百大洋呐!”
江濱濱說:“人家已然腰纏萬貫富得流油,誰在乎那兩個銅板!你別把人家都想成你似的,給女朋友買個禮物,也要先對對工資單!”
孫祥臉立刻紅了,“去你的,我那叫量入為出理性消費,是我們雙方約定的共同準則。其實,我也是出手闊綽一擲千金大手大腳的人,不信咱倆好一段你試試。”
江濱濱撇了撇嘴兒,“歇了吧你,我才不身陷囹圄呐。”
連大發賈貝貝鄔日娜都笑了。
這時,莫克說道:“其實呀,孫祥說的利益驅動隻說對了一半。利益驅動不假,但肯定不是那幾百塊錢的工資,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才是大頭兒。在農村,宗族觀念是很嚴重的,張家的當官兒李家的就絕沒有地位,反過來李家的執政張家的也絕對不得煙兒抽,這是現實。村民有這種政治上當家作主的心理需求,至於能從中得到多少物質實惠,那倒都不是他們最關心的。但是,村幹部們就不這麼想了。隨著城市化的加快,農村在開發建設中的事兒越來越多,蓋樓離不開包工頭的追逐,賣地少不得開發商的央求,那裏邊兒貓膩大了去啦!特別是城市周邊鄉鎮的村子,那可是油水大大的!”
“莫大哥說的對,我嚴重同意!”江濱濱說。
“透徹,分析透徹!”連大發誇獎道。
“莫克你太有才了。”孫祥和賈貝貝異口同聲道。
當天下午,郭雪江就看到了這封信。下班前連大發把信交給了他。郭雪江粗粗一看,笑著說道:“信當然不能登,但是如果真的鬧到法院,倒真是條不錯的新聞。”
站在一旁還沒離開的連大發睜大眼睛,“難道您想把它做成一條消息?!”
“可惜呀!”
“可惜什麼?”
“我們是黨報,你我是黨員,多半沒戲。”郭雪江說。但是,他心裏浮起了一個古怪的想法。
見總編沒有表揚自己,連大發說:“上次東方紅那事,也算讓我長個記性,所以這次沒有草率編,先拿給您看看。”
郭雪江明白了,立刻誇獎道:“好,很好。我們首先是市委的機關幹部,其次才是記者,所以政治敏感性一定不能丟。”
“就算是記者,畢竟也是黨報的記者。”連大發撮著手說。
“就是,就是。”郭雪江又肯定了幾句,連大發高興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郭雪江的中學同學李思懿打來電話,說請他晚餐,有重要事求他。高中時郭雪江追過李思懿,沒得手,畢業後各奔東西。李思懿倒是個有良心的,每逢春節都給郭雪江發個問候的短信。所以,同學的關係還算維持著。
郭雪江沒有理由拒絕李思懿的晚餐,隻好去了。在飯桌上,他認識了下灣鎮河灣村一個人——落選的高耀武。高總為人倒還直爽,說話不兜圈子,出手也挺大方。
“我們村子還算不錯的,不像有些村子一推選,出來八十多個候選人。太亂。我們的村子也有問題,就是賄選。”高總說。
“給我把這封信發表了,我給你兩萬元。”高總說。
郭雪江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嗔怒地看著李思懿,又看看高耀武,“把我當什麼人啦?!這飯我沒法吃了。”
“吆喝郭雪江,你還這麼清高呐!這麼多年了你還是老樣子,死要麵子活受罪。”李思懿大大咧咧地說。
郭雪江知道他什麼意思,拿起包就往外走,“不吃了。”
“別別別,算我求你了成不?錢你可以不要,忙你可以不幫,吃頓飯總可以吧?”李思懿把他擋在胸前,“雪江,這麼多年咱們可是頭一遭在一起吃頓飯。”
高耀武也直著嗓子說:“你不要緊張嘛!這又不是給你的,是鄙人對報社的一點支持嘛!”
“那你倒是說清楚啊!別嚇著我,我膽小。”郭雪江終於坐下了。
“那麼說你收下啦?給鄙人這個麵子嘍?!”高耀武洋洋得意,儼然他就是一香港首富似的,一口一個鄙人的。
“收下個鳥!吃頓飯就算給她……給李思懿麵子啦。”郭雪江氣咻咻地瞟了眼李思懿。
“好,給麵子給麵子。”李思懿乖巧而大方地端起酒杯,跟郭雪江麵前的杯子碰了一下,“來,寶貝,幹杯!”
四
那天晚餐郭雪江十分地警惕,但是扛不住李思懿的甜言蜜語,還是喝了不少。高耀武也並非不喝,他的表現就像葫蘆島人的喝酒待客風俗——不管別人好不好,先把自己胡嚕倒。席間高耀武再也沒提發稿的事情,加上喝一半的時候就被司機背走了,所以,郭雪江就喝得很放鬆。飯局快結束的時候,高耀武的秘書吳迪又趕回來了,小姑娘風風火火地坐下道:“我就知道你們還沒走,等著我喝一杯呢。”
郭雪江和李思懿實際上並沒有等她的意思,也打算要收場了,偏偏她又折回來了。兩個人有些麵麵相覷。
“老是不讓我喝酒,好像我是學齡前兒童似的。”吳迪大大咧咧嘟嘟囔囔著,給三個杯子都倒上了酒。“我都二十有三啦,什麼事都能幹啦!何況喝酒。”
郭雪江想跟小姑娘調侃一句,但是沒有,他忍住了。
“赤膊上陣的都是我,擂鼓助威的都是你,知足吧小公主!”李思懿嗔怪道,“那是高總愛護你,別得便宜賣乖!”
三個人在說笑間又喝了五六杯。從名片上看出來,李思懿是高耀武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吳迪是總裁秘書。
從飯店出來,吳迪提議去唱歌,李思懿提出去逛公園,讓郭雪江選擇。郭雪江說他無所謂,隻要她們倆高興就成。吳迪還堅持去歌廳,李思懿死活不讓,說想跟郭雪江敘敘舊。二人相持不下,隻好按照吳迪提議玩起了“老虎、剪子、布”,結果,李思懿贏了,隻好逛公園。吳迪開車把郭雪江和李思懿送到江水泉公園,噘著嘴說:“沒意思,你們遛吧,我一會兒來接你們。”又問:“大概得多長時間?”
李思懿說:“不用你管了,我們打車走。”
吳迪調皮地說:“那不行,我得把李主任安全送回家。”
李思懿說:“你讓我輕鬆一天好不好?”
“所以才讓你逛公園呀!我故意輸給你的,哈哈!”吳迪的樣子十分調皮。說完,她走到李思懿身邊,嘴湊到耳朵根子上,小聲地說,“可是咱們說好了,你今天是有任務的,別假公濟私啊。”
“去你的吳迪,別沒大沒小的。”李思懿狠狠推了吳迪一下。
吳迪大大咧咧地站住腳,扭身往車子那邊兒走,忽然又把輕盈的身體一扭,一邊倒著走,一邊大聲嚷嚷道:“別超過倆小時啊,人家郭老師也急著回家呢。”
郭雪江覺得這80後的孩子也蠻可愛。
那天晚上,郭雪江陪著李思懿逛了一陣子公園,兩人搜腸刮肚地回憶了美好的高中時光,蜻蜓點水地提到了兒女私情,饒有興致地聊到了各自事業,最後,在臨出公園大門的時候,郭雪江突然抓住李思懿的雙臂,誠懇地問:
“思懿,我以老同學的名義問你一句,發稿子的事情對你很重要嗎?”
“對,很重要。不過,我以老同學的名義告訴你,事情能辦成當然好,辦不了也沒關係,找個理由回了高總就成。”李思懿舉頭望了望明月,低頭思考了下說:“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那一刻郭雪江百感交集,他輕輕地把李思懿攬在懷裏,拍著她的肩頭說:“謝謝你的理解,思懿。我會盡力的,這件事確實非同小可。”
李思懿沒有說什麼。二人在靜寂中相擁了三秒鍾後,向公園門口走去。
吳迪已經等在停車場了,她向他們揮了揮手。郭雪江和李思懿走過去,拉開車門上車。“怎麼樣李姐?”吳迪問道。李思懿不明白吳迪什麼意思,反問道:“什麼怎麼樣?”吳迪說:“別裝糊塗,敘舊嘛!敘得怎麼樣?李思懿說:“好,相當地好。”吳迪詭秘地笑了。
到李思懿家樓下,郭雪江開玩笑道:“李思懿,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嗎?”還沒等李思懿說話,吳迪嚷嚷道:“就是就是,到家門口也不請老同學上去坐坐,也太不夠意思了。”見吳迪一起哄,郭雪江趕緊說:“開玩笑開玩笑,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改天吧。”
“方便方便,李姐是吧?不會影響任何人休息的。”吳迪攛掇說。
“討厭,吳迪,你怎麼知道我方便不方便的,趕緊走,慢點兒開。明天不用你接我了,我去工商局辦事。”李思懿向郭雪江揮了揮手,“雪江,再見啊。”
路上,郭雪江誇吳迪的性格好,熱情而直率,還有點兒壞。吳迪說熱不熱情她不關心,直不直率也不在乎,她就對“還有點兒壞”感興趣,問從哪能看出來。郭雪江說從她剛才替李思懿說“方便方便”的時候。吳迪急哧哧地說:“本來嘛,她一個人嘛。”
郭雪江心裏一震。從吳迪口中,他知道李思懿不久前剛剛離婚。
路過西湖小區的時候,吳迪突然說道:“郭老師,我就住這個小區,要不要上去坐坐?我也一個人。”
郭雪江笑著說:“多新鮮,你才多大,當然一個人!”
“我都二十三了,哪寫著二十三就非得一個人呢?”吳迪聲音不大,聲音聽上去略帶沙啞,“郭老師,我確實一個人,我說的是真的。”
郭雪江無論如何也不相信80後的話是真的,郭雪江說:“吳迪你還是個孩子,你真會開玩笑。不過,這種玩笑是有暗示作用的,會讓人想入非非走上犯罪道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