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早,郭雪江就開著車拉著沈梅,往山裏一個叫香屯的地方進發。孩子即將中考,所以這個周末沒有回來。兩個人正好找一找情調。再婚兩年,郭雪江和沈梅還是第一次去郊遊。
香屯是個美麗而神秘的地方。它夾在一個山坳裏,古樸而自然。村裏二十四戶人家六十餘口人,生活得恬淡而富足。青磚瓦的房子,掩藏在茂密的山林中,依山就勢,錯落有致。山石壘砌的圍牆,整整齊齊,石子鋪的小路通向一家一戶。
先過迎風溝,然後就到了旺龍潭峽穀。峽穀比較開闊,巨石密布,形態各異的石頭被河水衝刷得十分光滑。一條細流在岩石間流過,偶爾有落差的地方,還能聽到嘩嘩的聲音。走到山崖絕壁處,一潭泉水彙成的碧水,就是旺龍潭了。巨大的山石,如屏風一般,阻住了泉水。春天的時候,水不是很大,但清澈見底,粒粒沙石清晰可見。有五塊白色的石頭,排列的象手掌一樣,印在水的中央。陡峭的崖壁之間,有泉水滲出,細細地,順著山石流出。泉水常年流過的一塊大石頭上,自然形成了一條溝,顏色紫紅。旺龍潭的山和泉就是這樣緊緊相連的。
山裏的春天遍布了每一個角落。村裏人修剪板栗樹,腳下鋪著厚厚的褐色的板栗殼,一粒粒毛茸茸的小球,一冬過後,成了地裏的好肥料了。在香屯村,抬眼就能看到蜿蜒的長城。村民們世代守候著山上古老的長城。兩個人登上長城,是中午十二點,天空湛藍,飄著朵朵白雲。城下的山桃樹,枝條紫紅,小小的花骨朵兒露出頭角兒,開始綻放春天的色彩。
在山吧午餐時,郭雪江陪沈梅喝了一瓶紅酒,期間二人說了許多知心話,還聊到了工作。沈梅單位來了位新局長,是從鄉鎮調過來的,好色。有一天中午喝了些酒,下午開會時在台上講話,見女服務員彎腰倒水時乳峰暴露,一時走神,稿子就念錯了,別人提醒才回過神來,拍著自己的腦袋說:“說到哪裏了?你看我這奶子!”
郭雪江聽得開懷大笑,笑過後瞪大眼睛問:“真的假的?惡搞吧?”
沈梅一臉正經地說:“話是真的,服務員倒水也是真的,看沒看乳峰你想去吧。”
郭雪江覺得真是條新聞了,情緒一下子亢奮得不得了。就說起了自己的工作,把給高耀武發稿子並創收十萬元的事情說了出來。
“你傻不傻呀?!怎麼這麼幼稚?!”沈梅滿臉驚悚。
“怎麼啦?王彪跟我講好的,不管捅不捅大簍子,都獎勵我兩萬塊;簍子捅大了,就丟卒保帥,他再想辦法讓我複活。”郭雪江輕描淡寫道,“稿子昨天已經排上了,周一就見報。”
“哎呀,怎麼說你好呀!你這個大傻瓜!”沈梅嗖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屋子裏快速地踱起來,“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的工作我為什麼要跟你商量?”郭雪江梗著脖子反問道。
“寶貝,賄選的稿子如果見報,你的麻煩大了。”沈梅凝視著郭雪江,語氣平靜但勿庸置疑地說。她告訴丈夫,如果一個人在政治上被打入死牢,被貼上標簽,再想起死回生比登天都難。除非這個地區的一把手是你爹。她繼而分析,既便王彪不食言,並且不惜一切代價地盤活郭雪江的仕途,那也得四五年以後了。“那時候,你已經四十三、四了。最好的可能是恢複副處職務,正處你想都別想!”
郭雪江立刻心頭一緊。妻子說的並非沒有道理,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可是,高耀武的廣告費也收了,協議也達成了,跟王彪的計劃也已經開始執行了,印刷廠正嗖嗖印著的報紙周一就出來了,就要撒向全市各個機關單位了。任何退路都沒有了。郭雪江真的有些後悔了,後悔魯莽行事,也後悔自己沒有征求一下沈梅的意見。
但是,作為男人,郭雪江不想被困難嚇倒,更不想在自己的女人麵前認錯。他說:“寶貝你多慮了,沒那麼嚴重,頂多也就是一個處分,撤職絕對不可能的。王彪的人品我了解,他絕對不會撒手不管的。好,不說了,生日快樂,再幹一杯。”
“那他萬一不管了呢?知人知麵不知心!”
“那就告他,找宣傳部長找組織部長找市委書記,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事已至此,沈梅也隻有慨歎的份了,郭雪江隻好默默祈禱:老天保佑,讓我平穩度過這一關。
那天,沈梅總是若有所思心神不寧的,郭雪江知道她還在為自己擔心。安慰了幾句,也不見什麼效果,隻好暗自叫苦。郭雪江也因此得出一個結論:關鍵時刻,還是老婆疼自己。
但是,生活總是喜歡開玩笑。戲劇性的變化出現了。
周一上午九點鍾,儒州報擺在了郭雪江的案頭。郭雪江開始習慣性地讀報。其實,報紙的每一篇稿子他都看過了,此時隻是懷著收獲的心情再瀏覽一遍,當然也為了看一看有沒有錯誤。以往都從頭版頭條看起,這回郭雪江直接翻到了第二版,眼睛釘子似的盯在那篇因賄選要對簿公堂的稿子上。聚精會神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心裏更忐忑不安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響得那個急促和突然,把郭雪江嚇了一跳。
是王彪的電話。王彪從天涯海角撥通了儒州市報社副總編的辦公電話。王彪說,他昨天就有一個不祥的預感,事情沒有他們想得那麼簡單;結果,今天就驗證了,十分鍾前趙部長給他打電話,叮囑再三地指示:關於村委會換屆選舉,隻能正麵報道,不能有任何負麵的東西出現,這是市委的要求,是許書記的要求。
“那怎麼辦?”郭雪江問。
“現在還來得及,雪江,趕緊去郵局,把今天的報紙全部收回來,一份不剩。換一條稿子,從新排版,盡快交印廠,爭取明天出報。至於今天的報紙為什麼沒出來,你隨便找個理由——要不就說印廠機器出現故障,跟趙部長彙報一下,應該問題不大。至於高耀武那邊兒怎麼對付,我回去再說。”
郭雪江一口氣說了三個“好”。
“雪江,你辛苦了。這件事,一定辦好。”王彪在天涯海角那邊兒手捂著話筒許諾道,“辦好了,我照樣獎勵你。”
八
孫祥的右腿被一夥陌生人給砸折了。
那是王彪從海南回來的第三天,當時孫祥完成一次采訪,搭電視台的車回單位。剛從車上下來,身後突然有人拽住他的頭發,狠狠地向後一拽,同時後腿彎子被猛踹了一腳。孫祥仰麵朝天倒下後,幾個人爭著伸出腳向他踩來踢來,他一手下意識地護住腦袋,另一支手死死地護住相機,大聲嚷著:“各位各位,你們哪部分的?無怨無仇的,有沒有搞錯啊?!”。
一個人陰鬱地問:“你是孫祥嗎?”
孫祥立刻說:“是,我是儒州報……”
話音未落,孫祥的右腿就受到了那角鐵的狠狠一擊,他“嗷”地一聲尖叫,立刻在劇烈的疼痛中昏了過去。
兩分鍾後,郭雪江就接到了高耀武的電話,“姓郭的,想跟我打仗,你們還嫩點兒。你的人腿折了,就在樓下,快去吧,晚了小命都不保了。”高耀武的聲音聽上去陰沉而霸道,完全是惡棍的口氣。不等郭雪江說什麼,高耀武便把電話掛了。
郭雪江當時正在辦公室裏,他“嗖”地從沙發上彈起來,立刻躥到窗前,向樓下張望。果然,他發現了四層樓下的孫祥,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
把孫祥送到醫院後,郭雪江才給高耀武打了電話。郭雪江的口氣也是咄咄逼人:“高耀武你孫子給我聽好了,稿子不上是我說的,你幹嗎動我的弟兄?有本事你衝我來呀!你個烏龜王八蛋!”高耀武沒有因為挨罵而起急,而是嘿嘿地笑了。這樣,郭雪江就更生氣了,他狠狠地攥住手機話筒:“姓高的,你到底還是露出你的本相了,你就是一個流氓惡棍!一個十足的混蛋!河灣沒選你當村長算是全村人開眼了,真是村民們的福氣了!”
高耀武終於說話了,他說:“罵夠了吧?想想下一步怎麼辦吧。”
郭雪江聲音低沉著說:“你就等著進監獄吧。”說罷掛機了。
高耀武又把電話打回來:“郭總編,我想你不會吧。你們答應給我辦事,又收了我十萬塊錢,結果出爾反爾,不講理嘛!要不咱們找市委書記評評理去?”
郭雪江心裏一震,馬上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至少不能現在立刻就報警。起碼也得跟王彪請示一下。他心裏狠狠地罵了句流氓,然後盡可能地心情平靜下來,換了副口氣說:“不是早就答應你啦,錢如數退還,我向你道歉,道歉!怎麼著,你還得理不饒人啦你?!”
高耀武說:“錢我可以要,也可以不要,這要看我的心情。但是,你們說話不算數,把老子當猴耍,這是在老子臉上畫╳!那怎麼成?”
郭雪江說:“操你媽的高耀武,你聽著,爺爺現在正式向你道歉,對不起,我們考慮不周,給您帶來了損失——你有他媽的什麼損失呀?”
“有啊,我被當猴耍,當然就是損失!精神損失!”
你精神個屌!郭雪江心裏這麼想嘴上卻說:“你精神病!”
“是啊,我精神上有病了。你們耍弄我不說,還勾引我女人,你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女人?勾引?郭雪江心裏又是一震,難道是李思懿……出賣了我?郭雪江腦袋“嗡”地一下,真有些不知所措了。可是,也不能就這麼束手就擒呀!郭雪江急中生智道:
“高經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別胡說八道,信口雌黃!”
高耀武說:“你當然不懂啦!回去問問你的孫祥。媽的,敢在老子頭上動土!”
郭雪江如釋重負的同時,又眼前一黑,他隱隱感覺到:孫祥招事兒了。
等醫生把孫祥的腿接上,輸了些液,他又睡了一覺後,郭雪江以聊天的形式向他發起了詢問。起初孫祥還躲躲閃閃有意回避,當郭雪江指出這次事故可能跟女人有關時,孫祥終於都招了。
事情也並不複雜。從孫祥跟高耀武的秘書吳迪認識後,倆人很快混熟,似戀非戀地好了起來。孫祥不止一次地約她吃飯、唱歌,不止一次地到吳迪的家裏去過夜,而吳迪那個所謂的“家”,正是高耀武斥資給她置辦的。孫祥在第一次跟吳迪上床以後,就已經知道她是高耀武的人了,而且高耀武剛剛離婚,打算續吳迪的弦。至於吳迪答沒答應他的求婚,孫祥確實無從知道。據吳迪自己說,她不想結婚,她想終身不嫁,做她的單身貴族,她的生存哲學隻有一個字:玩。
孫祥當然就相信了。他自己呢?也是玩。孫祥告訴郭雪江,他開始確實是玩,後來就真喜歡上吳迪了。當然,是不是就跟省城的女朋友立刻吹了?這問題還沒到他考慮的份兒上。
倆人就這麼半夢半醒半真半假地好著。結果,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孫祥跟吳迪在屋子裏膩著,被突然造訪的高耀武發現了。高耀武破口大罵吳迪,又伸手打孫祥的耳光,反被孫祥躲開並推了一把,高耀武站立不穩,結果鑿鑿實實地坐在了地上一個臉盆裏。然後,孫祥穿上衣服走了。
坐在臉盆裏的高耀武惱羞成怒,起來後打了吳迪兩個耳光,然後拿出煙狠命地抽了起來。本來講好的事情,報社那邊突然又變了卦,已經讓他惱羞成怒。但是,郭雪江打來的電話,又讓他怒不起來了,郭雪江在電話裏一個勁兒地道歉,讓他滿肚子的氣也沒處發了。放下電話,他把李思懿叫來,商量著怎麼辦,也想讓她給拿個主意,不料李思懿驚訝以後隻是一句話:事出有因,一定事出有因。
高耀武不滿地罵了句:都他媽的胳膊肘往外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