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海露出了讚許的笑容。
九點鍾的時候,侯副縣長和喬老板到了。侯副縣長、喬老板跟王稼軒握手,說“辛苦你了”,然後就落座。演出開始。王稼軒手執鼓板,先唱了段《單刀會》,喬老板擊掌叫好;又唱了段《白帝城》,喬老板讚許道:“絕對牛,比我以前聽過的都地道。”王稼軒感覺自己遇到了知音,立刻高興起來,一口氣又來了三段拿手好戲。
末了,喬老板緊緊地握住王稼軒的手說:“你唱的太好了。我們交一個朋友,好不好?”王稼軒受寵若驚地答道:“那……好啊,那我太榮幸了。”
侯副縣長微笑著看著激動的喬老板,把目光轉向王稼軒,嘴角上浮起一絲欣賞的笑意。
這時,喬老板突然說了句“略表心意”,瞬間從兜裏掏出五百塊錢,遞給王稼軒,弄得侯副縣長和鐵海很意外。侯副縣長製止道:“老喬你別亂來,有錢給我們投資,我們這兒不興這個。”喬老板還堅持往王稼軒手上塞錢。鐵海直衝王稼軒使眼色,生怕他接人家的錢。王稼軒並沒有看到鐵海的眼色,但是王稼軒根本沒有要錢的意思,堅持著往外推,“說大鼓書的最怕沒人聽,您愛聽,我愛說,這是緣分。千萬不能這樣!”
但是,喬老板還堅持給,臉上甚至露出慍怒:“你就拿上,給我一個麵子嘛!”王稼軒仍然堅辭不取。兩人手上推搡起來。
侯副縣長看著眼前這出“鬧劇”,覺得滑稽得可愛,神經也放鬆下來,猶豫了一下說:“老板有錢,要不就拿著吧,是他的一點兒小意思。”
喬老板高興地說:“就是,就是。”然後把錢再次推過來。
王稼軒仍然不要,又把錢推回去。
侯副縣長有些不悅,“小王,我讓你拿你就拿上,不要推辭了。我們一會兒還有事情。”
“拿上!拿上!”鐵海立刻不耐煩地說,下令的口氣很有些科長的派頭。
王稼軒一遲疑的時候,錢已捏在手上了。喬老板開始轉身往公園外邊走,走出十幾米,又回頭喊:“王老師,我還會聽你的大鼓書的。”弄得王稼軒頗為惶恐。
回到文化館的王稼軒更是坐臥不寧,他兜裏裝著的五百塊錢就像是一顆手榴彈。他來到館長辦公室,向館長說明情況,把五百塊錢撂在桌上,誠懇地說:“這錢我不能要,就算給館裏創收了吧。”館長笑眯眯地看著王稼軒,半晌沒說話。王稼軒急了,王稼軒不知道笑眯眯的館長的葫蘆裏裝著什麼藥。
“館長,我知道我不該拿人家錢,可當時侯副縣長……”
“收就收下吧,沒關係。”館長終於說話了。
“以後我注意,堅決不收人家的小費。”
“錯了。隻要人家肯給,咱就敢拿。說明咱們被認可了。”
“呃。”王稼軒像是打了一個嗝。
“藝術也是商品,享受者付費本來就是應該的。你的大鼓書得到了市場的歡迎,也是文化館的光榮啊!”
“呃。”王稼軒又打了一個嗝,“您這麼說我還踏實點兒。要不總覺得……偷了誰似的。”
“那你多慮了。”館長拿起兩張票子,遞給王稼軒,“這是你的勞務,剩下的算創收吧。”
王稼軒猶豫了一下,接過了票子,跟館長打過招呼,坦然地離開了那裏。
這一天王稼軒意氣風發豪情萬丈。他鍾愛自己的大鼓書,他能從中感受到無窮的快樂,他把鼓板當成是一生中最親密的朋友。在王稼軒的眼中,大鼓書是至高無上的,是純潔的高尚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藝術,是堅決不能沾上銅臭味的。但是今天,王稼軒從客人那裏得到了一筆小費,又被館長全新地解讀了一把,他沒法不高興了。“我也能給單位創收了。”這一現實想法令他心潮澎湃豪情滿懷。於是,他對自己拿到的二百塊錢,也就相當地坦然了。
下班的路上,王稼軒騎車回家時甚至打起了口哨。二百塊錢所衍生的快樂,在上衣兜裏生根發芽,很快就茂密成一片樹林。王稼軒已經完全不把小費當小費了,他認為那二百塊錢應該被稱作稿費更為恰當。稿費!聽聽,多高雅而實在的一個詞啊!咱也能掙稿費啦!咱被市場認可啦!文化意義大啊!技術含量高啊!市場經濟好啊!文化產業真了不起啊!
王稼軒把車子騎到菜市場,然後給年邁的父母打電話,問他們想吃什麼菜,然後買下,給他們送去。自己的冰箱裏還有蘆筍、西芹和冬瓜,這是早晨出來時就看過了的。妻子楊茉莉愛吃醺肉,他就又把車子騎到柴溝堡醺肉館,買了一塊豬肝,半斤羊雜,十個雞爪。
經過一家高檔社區時,王稼軒聽到一陣急促的驚叫聲,他尋聲望去,發現一個女人倒栽蔥似的插在了垃圾筒裏,兩條雪白的長腿晃動著向路人“求救”。王稼軒立刻停車,快速地走過去,可是就在他站在大垃圾筒旁的時候,他驚呆了:女人白嫩的大腿異常生動,粉紅色短裙倒垂在腰際上,豐碩的白臀一絲不掛……王稼軒伸出的手又僵住了,他慌亂地看了看周圍,臉上羞得如一塊紅布,舉在空氣中的右手尷尬、窘迫、猶豫不決……這時,一個撿破爛的老漢走過來,果斷地抱住了女人的兩根白腿,一用力,把她拽了上來。
撿破爛的說:“城裏人就是浪費,這麼好的娘們兒,說扔就扔了。”
王稼軒立刻大笑起來,先前的羞赧和窘迫沒有了,他看到了女
人手裏的一個鐵鉤和一片紙。
“有什麼可笑的?神經病!”女人舉起鐵鉤子衝王稼軒晃了晃,然後斜睖一眼撿破爛的,轉身走了。粉紅色短裙裹著那個豐滿的白臀,一扭一扭的,在街道上妖豔成一個荒唐的問號,逐漸從老漢懵懂的視線中消失了。
這時,王稼軒停止大笑,他不由分說從兜裏掏出十塊錢,遞給撿破爛的。“大爺,您做了好事,連聲謝也沒落著,虧欠您了。這十塊錢算是我一點兒心意吧。”
老人臉上掛著明顯的不解和疑慮:“你是?”
“我是人。”王稼軒幽默了一把,騎車遠去。
四
那天晚上楊茉莉並沒有回家吃飯。在電話裏,她靜靜地聽著王稼軒的敘述和炫耀,大概聽了一分鍾後,她聲音低低地說:“我現在有客人,晚上還要應酬,不回去吃了。”王稼軒那邊好像意猶未盡,還想說下去,但是他敏銳地從妻子低沉而鄭重的口氣裏意識到了什麼,立刻囁嚅道:“那你忙吧,晚上……再說。”他說話的聲音同樣很低,好像聲音一大,必然會吵了妻子那邊的客人。
當時楊茉莉正坐在公司裏,等待著於雷的到來。她的辦公室很大,裏外套間,外邊擺著九個座位的沙發,西牆下麵是兩米長的板台,板台後麵自然是碩大的轉椅,轉椅上是她窈窕而多情的身體。那是楊茉莉常年辦公和偶爾做愛的地方。屋子正中間擺著她最喜歡的非洲茉莉、巴西木和君子蘭。板台後麵的西牆掛著正版的中國地圖,正對麵的東牆上掛著盜版的“名家書法”。她一個人坐在那裏,手上端著一杯茶,思緒則像雞尾酒裏摻了醬油,百味雜陳。
最近幾單生意都不順利,不是價錢上不去,就是結帳不痛快;想結交侯副縣長,認識的幾個人都幫不上忙,於雷也隻是吹吹牛皮;骨灰盒還擺在裏屋,那是頂讓她糟心的事情;員工們仍有偷著在上班時間炒股的,防不勝防。這一切,在這天下午都浮上心頭,亂麻似的擰成一根爛繩子,繩子因為著了潮,在解開時又爬出幾條蟲子,讓她周身不自在。
楊茉莉的西江月商貿公司什麼都幹,隻要是有錢掙,又不至於坐牢房,倒軍火販鴉片都行。總經理楊茉莉敢作敢為。當然,西江月的常規經營項目還是辦公用品、工藝品、古董和玉器,這些東西在一樓的門店裏是常設內容;而服裝、運動鞋、圖書、光碟這類不確定的東西,則根據客戶需要,偶爾擺在二樓的陳列室裏,以備客人“看貨”。上個月,民政局的辦公室主任誇下海口,說能幫助楊茉莉向縣裏兩家殯儀館賣一百個高檔骨灰盒,結果風雲突變,一周前局長下台,新局長讓下屬單位凍結所有大項開支;辦公室主任作為原局長的親信,不便再向兩家殯儀館“硬來”,而不得不把精力和眼色都放在對新任局長的琢磨上。
當初,楊茉莉是懷著好玩的心理參與這單生意的,她覺得自己在有生之年能掙到死人的錢,簡直太牛了!“幹完這筆買賣,我真的就差倒軍火了。”楊茉莉曾經這樣打趣說。
“我真服了你了!認識衛生局的,你敢組織人賣血;跟民政局的吃頓飯,你的業務範圍就要擴大到殯儀館。你小母牛進牛圈,牛逼到家了!”於雷這樣說。民政局辦公室主任也曾經說:“別的老板是因事托人,你是因人辦事。”
不管怎樣,如果那筆買賣成功,簡直意義重大呀!楊茉莉盤算過好幾次,一個骨灰盒掙七千,一百個就是七十萬呀!就是給他們三十萬的回扣,還能落下四十萬呢!而且,重要的還在於,我楊茉莉就可以在結交新朋友交換名片時幽默地加上一句:“倒骨灰盒的。”多酷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民政局局長說下就下了,辦公室主任說尿就尿了。楊茉莉是要臉麵的人。如果成功了,她會向員工驕傲地通報戰果的,以引起大家對她的頂禮膜拜。但是沒有成功,而且幾乎栽得不輕。但是,無論如何也要保密,防止員工們笑話和泄氣。當然,更要防止寫字樓裏其他公司的人指指點點胡說八道。所以,一百個骨灰盒就擺在總經理辦公室的臥室裏。近一段日子,楊茉莉懶得進臥室,她一看見那摞依牆而立的黑乎乎的盒子,就鬧心就煩躁就氣不打一處來。
大約六點鍾的時候,於雷來了。於雷一進屋就把門反鎖上了。
“吆,茉莉同誌一個人發呆呢!不對呀,你怎麼也憂鬱起來啦?!”
楊茉莉看了一眼於雷,把目光瞥向窗外。楊茉莉沒有說話。
“怎麼啦怎麼啦?不就那麼點兒事嗎?有哥哥在沒有擺不平的。高興點兒!”
楊茉莉還是不想說話。
“嘿,跟我玩深沉不是?”於雷走到她跟前,“楊茉莉你也知道憂鬱了,不簡單。真是不簡單啊!”
“瞎詐唬什麼?我也是人,又不是大石頭,憂鬱怎麼啦?是我不配還是不會?”楊茉莉終於說話了。外邊已經夜色朦朧。
“不是那意思。別往壞處想哥們兒。也別想不開啊,有我呢。哥哥這不就來了嗎!哥哥來了,這你不就是有希望了嗎?”於雷說著要抱座位上的楊茉莉,楊茉莉本能地反抗了一下。
於雷把兩手擱在轉椅的兩側扶手上,伸過嘴巴,去找楊茉莉的嘴唇。這次楊茉莉沒有拒絕,她迎接了他的吻。慢慢地,屋子裏有了一些生氣,一股子腥甜味在舌間亂竄,龍卷風似的呼吸由遠及近,野獸般的血液開始在體內舞蹈……
突然,於雷攬住楊茉莉的臀部和腰際,一下子把她抱在懷裏。女人順勢貼在他的胸前,雙臂緊緊摟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向裏屋移去。“你不是煩那個屋子嗎?咱們就去那兒。衝衝喜。”
於雷把楊茉莉抱到內室床前的時候,沒有急於放下,而是瞟了一眼蒙著紅綢布的骨灰盒。骨灰盒就在床的對麵,有四人餐桌那麼大那麼高,依牆而立,碼放整齊。因為有紅綢布的遮掩,骨灰盒不再安詳或猙獰,反而有些神秘。於雷瞟了一眼它們後,喘著粗氣把楊茉莉放在床上,身體壓了上去……
風平浪靜時分,二人躺在床上養神。於雷什麼都沒想。茉莉想著如何真正地驅走煩惱。於雷睜開眼睛一翻身的時候,他的瞳孔立刻變大了:紅綢布掉在了地上,骨灰盒暴露在了空氣中。
“茉莉你看,紅綢布……掉地上了,別、別怕!”
楊茉莉嗖地坐起來,她的眼睛裏同樣充滿了恐懼。
但是,幾分鍾後,她的恐懼消失了。在她的臉上,浮上了一層駭人的猙獰。她嗖地跳下床,狠命地踩碾紅綢布,然後又貓腰拿起它使勁地撕扯起來。大概是力氣用得不對,紅綢布竟然毫發無損。這令她更加憤怒,她飛起一腿,向那些骨灰盒踹去,就在那些碼放整齊的黑盒子轟然坍塌的瞬間,她瘋狂地歇斯底裏地衝著它們喊道:
“你們委屈,我比你們更委屈!你們套住了我的三十萬,我找誰說理去!安靜地在這兒呆著吧,我會讓你們回家的!別嚇唬二奶奶,惹火了我讓你們粉身碎骨!打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那樣說了,楊茉莉好像出了一口惡氣。她不害怕。她生就沒有害怕的東西。沒有畏懼感的人往往是可怕的。
那天晚上,於雷說出了一個主意,一個讓楊茉莉盡快從骨灰盒失利的陰影中走出來的辦法:做藥品代理,彌補損失。他裸著身子去外屋拿來手包,翻出幾種藥品的介紹,跟女人商量起來。最終,他們確定了代理一種消炎藥——歇斯康。“這是白海製藥廠新推出的一種西藥,內外科都用得著。如果賣得好,應該能賺到大錢。”於雷說。
兩天後,於雷陪同楊茉莉去了趟保定,跟白海藥廠簽訂了一份代理協議。又兩天後,於雷開始為楊茉莉四處邀人,約縣城大醫院的院長和內外科主任。這對於衛生局辦公室主任來說,當然是小菜一碟。
楊茉莉首先結識了512醫院的院長和內、外科主任,認識了諸葛小丫。
諸葛小丫是那天唯一沒有喝酒的人。為了讓她喝酒,於雷沒少費口舌,但是幾次都無功而返。第一次他說:“諸葛主任,您不喝白酒,喝一點兒紅酒也好啊。”諸葛小丫說:“不行。我沾酒就過敏,紅酒也不行。”第二次他說:“諸葛姐姐,你看我們喝得這麼熱鬧,你多孤單啊!我心裏不落忍啊!”諸葛小丫說:“沒關係,於主任,甭管我,您多喝點兒。”第三次他說:“不喝酒多虧呀!要不這樣,一會兒我請你看電影去,補償補償!”諸葛小丫大方地笑了:“行。”
等到飯局結束,大家魚貫著從包間裏出來奔樓上的歌廳時,於雷走到諸葛小丫的身邊,輕輕捏了下她的指尖:
“姐姐,走吧。看電影去。”
他低沉而陰鬱的口吻把她嚇了一跳。
五
喬老板順利拿到了大眾市場的開發權。這中間,鐵海立了一些功勞。他覺得侯副縣長和喬老板看他的眼神,都變得無比親切了。
本來,縣委書記對市場改造並不感興趣,在他的任期內,壓根沒有改造大眾市場的計劃。市場雖然位於城市中心,但四周已經被高樓大廈包圍,絲毫不影響城市景觀效果。而且,居民已經習慣於到那個聯體大棚裏購買蔬菜、豬肉、水產和其他百貨,商販們也沒有升級的迫切願望。對於不是民意關注也引不起上邊注意的建設項目,縣委書記是斷然不想在上麵浪費心力和財力的。相反,他對修道路、建公園、發展旅遊業有一種天然的熱情。比如,軍都草原經營不利,舉步維艱,景區四星降三星,三星降二星,讓他心急如焚。接觸了許多商人,人家都不感興趣。如何讓軍都草原起死回生,重現昔日輝煌,成了縣委書記心上一個結。日漸沒落的軍都草原,也成了擋在他仕途上的一塊大石頭。他咬著牙根子發了毒誓:必須讓這塊石頭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