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麼回事?誰知道呢。管她呢。反正我是不支持她了。”
“坦率地說,我也不看好她,除了她跟你吵架的原因,還有就是她渾身毛病,不謙虛是一個,沒禮貌是另一個。你看,咱們單位會餐,她很少給別人敬酒,特別是領導,幾乎沒見過她張羅過來給領導敬杯酒。”
“如果敬,人家也敬王局長。”
宋子梅的話綿裏藏針了。這真是提醒了陳副局長。去年年底聚會,宣傳部長也參加了,當時郭妮站起來敬酒,敬了一杯部長,又敬了一杯局長,然後把杯子扣下了,拿起飲料杯子跟在座的人說:“各位領導各位哥哥姐姐,我喝不了酒大家也知道,咱們喝口飲料吧。”當時,場上都沒人搭理她,當時也挺尷尬的。後來還是王局長打了圓場,王局長說:“郭妮,你再喝點兒,別人也得敬一下呀。”郭妮隻好不情願地又倒了兩小杯,一杯敬了侯副局長和陳副局長,一杯敬了大家。喝不了酒,但是敬部長局長可以,副局長就忽略不計了。雖然後來在王局長啟發下敬了一杯,但是兩個副局長一杯酒,看來兩個副局長加起來才頂一個人,實際上誰都不如一個局長重要。局長算一個人,副局長算半個人。這麼一歸納真是讓人心酸了。其實這件事陳副局長早已經忘了,現在宋子梅一提起來,陳副局長心裏震動了——副局長也是局長嘛,何況我還是你的主管局長。太目中無人了。太目無尊長了。就算一把手絕對權力絕對真理,二把手相對權力相對真理,但是相對真理也是真理呀!相對權力也是權力呀!
此時,陳副局長竟然義憤填膺了。為什麼呢?為什麼這麼在意下屬的看法呢?陳副局長當時沒有細想。其實,陳副局長是一個推崇中國傳統文化的人,幾乎每天都朗誦《道德經》,《道德經》中有一章就講領導人的幾個境界: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陳副局長對此十分讚賞,是啊,最聖賢的領導人,下麵隻知道他的存在就足夠了;讓下邊人敬愛的領導人雖然高明,實際上已經算第二境界了;當然,讓下邊畏懼的是第三個層次,被下邊侮辱的是第四個層次。他也曾告誡自己為官要追求第一境界,不要貪戀被別人敬重,但是事到臨頭,下屬一杯酒不敬,他還是很在乎的,現在一舊事重提,又義憤填膺了,實在不應該了。看來,還是曾國藩說的好,人性中的某些弱點,有時候一輩子都克服不了。
“我的意思是,不管王局長的態度怎樣,我是反對郭妮的,”陳副局長說,“我也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跟王局長也是這麼說的。三個月前把大會國歌放成國際歌,兩個月前又跟你吵架,這個月就提副科長,我接受不了,這說不過去嘛!太意氣用事了嘛!太獨斷專行了嘛!”
“反正,我永遠都跟著師父走。”宋子梅大聲表決心道。
陳副局長一怔,嚇了一跳。但是,宋子梅當麵向他表忠心,他還是很受用的。雖然他一向正直地知道這種作法是很不恰當的。如果上綱上線,這就是宗派主義。“好、好,當然這是咱們倆人,如果有第三個任何人在場,我們都不能這麼說。我們要學會保護自己,要學會用官場語言說話,用官場思維辦事,就像縣裏一名老縣長對一名新縣長說的那樣——要學會過高級政治生活,嗬嗬,咱也要過高級政治生活啦。哈哈。”陳副局長自嘲的時候也真是有些可笑了。
“那咱們支持誰?李大林還是劉銀花?”宋子梅問。
“劉銀花。李大林是王局長親戚,王局長已經另有打算,他想把他調到旅遊局,這個我是聽侯副局長說的,你可別亂講。而且李大林太老實,太普通,也不一定能推上去,那就沒別人了。隻有劉銀花,咱們必須支持劉銀花。”
“利用劉銀花抵製郭妮,狙擊她一下子,沒準兒能成功。”宋子梅閃閃眼睛說。
陳副局長點了點頭。
“那我抽空跟銀花說一樣,暗示她一下……”
“不行。”陳副局長擺了擺手,“這個你不能幹,我已經跟葛岩溝通過了,他是劉銀花的師父,讓他去說順理成章,他也樂意做這個人情。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陳副局長停頓了一下,“葛岩那小子有點兒滑,我怕他意誌不堅定,關鍵時刻反水,那就麻煩了。提前把他和劉銀花拴在一起,到時候他想退都退不出來,甭別的,劉銀花也不答應呀!”
“高,真高!”宋子梅又大聲說。
“另外,還有一層,即便有一天郭妮炸了,第一個恨的還是葛岩,都是他給劉銀花張羅的呀!跟你沒關係。”
“還是師父疼我!”宋子梅大聲說。她一高興腔調就往高走。
陳副局長把食指豎在嘴前,長長地“噓”了一聲。
七
侯副局長從來不多說話,一個是因為他政治上成熟,一個是由於他性格內向。就算是發言或者講話的時候,侯副局長的語速也不快,聲音也不大。他從來不刻意追求流暢和洪亮,他覺得那樣是一種做作和虛偽。他覺得舒緩才是自然的。俗話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侯副局長言語舒緩有舒緩的好處,慢有慢的道理。比如,批評人的時候說得慢和輕,就更多地給了人家麵子,就比陳副局長顯得和藹,顯得以人為本;表揚人的時候雖然慢和輕,但是持續時間長,有餘音繞梁的效果,照樣可以沁人心脾。
侯副局長不多說話不意味著他心裏沒數,在許多事情上,他都表現了極大的城府和敏銳。四年前郭妮來到局裏,青春靚麗,健康時尚,他一眼就相中了,立刻從中做媒,把她介紹給部裏的毛波。當時毛波還隻是辦公室副主任,但是從那時的態勢看,小夥子已經前途無量了。除了是部長的紅人,毛波還跟組織部的人混得很熟,跟兩辦的人處得也不錯。這對於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來說,實屬不易。另外,毛波跟侯副局長有點兒私交,打台球、買彩票,在一起好幾年了。當時毛波還耍著單兒,所以,侯副局長把郭妮一介紹給毛波,兩個人一接觸,挺對路子,就閃婚了。侯副局長成了郭妮和毛波的媒人。毛波前途無量,並且感激他,這是他的敏銳之處。
侯副局長也有持重之處,這表現在他言語舒緩背後的深深的城府。郭妮和毛波結婚,需要請文化局領導講話和證婚,當時也確實先找到侯副局長了,侯副局長從大局和郭妮的前途出發,決定自己隻證婚,不講話,並且讓郭妮自己去請王局長講話,等於把講話的機會讓給了王局長。郭妮在請王局長的時候,王局長也欣然接受,應該是皆大歡喜了。沒想到郭妮見王局長挺高興,就臨時向王局長請示了婚禮的程序,王局長隨口說道:“這個年代,證婚好像沒大必要。”令郭妮有些為難了。回去跟毛波一說,被毛波訓了一通,說她“不該請示的瞎請示”,但是毛波想了,既然妻子單位一把手不同意證婚了,就隻能把這個環節取消了,否則就是得罪了一把手。最後,小兩口提前一天把這事兒告訴了侯副局長,侯副局長不高興了,不高興又不能表現出來——那樣顯得沒有氣度,仍然很痛快地答應了。其實,表麵上越無所謂越不動聲色,心裏邊越別扭越難受。這叫什麼事嘛?我是你們的大媒,怎麼連婚禮上證個婚都不成了。是你們結婚還是王局長結婚?瞎請示什麼呀?!有毛病。
生氣歸生氣,侯副局長還照樣跟毛波打台球買彩票。還以兄弟論稱。這就是侯副局長的涵養和持重。
剛結婚那兩年,每年春節毛波和郭妮都給侯副局長拜個年,最近兩年,毛波當上部裏辦公室主任了,郭妮也深得王局長厚愛了,兩口子再也沒來拜年。這讓侯副局長心涼了,有些糾結了。心涼歸心涼,侯副局長有城府,單位裏跟誰都沒說過,家裏頭媳婦磨叨了,他都打哈哈說:“當回媒婆子,還讓人家搭你一輩子交情啊?!”他甚至為他們開脫,說小兩口家裏親戚多,春節太忙了,沒時間。
其實這種解釋,侯副局長在心裏是不相信的。
所以,侯副局長對郭妮還是有一些不滿的。
馬上就要麵試和民主測評了,支持不支持郭妮呢?侯副局長內心裏有一些矛盾。從私處說,是真不想支持她,不像話嘛,辦事沒譜嘛,忘恩負義嘛。可是這樣又顯得有些小氣。從公處說,還是應該支持她一下的,畢竟她的水平和學曆還是明顯在劉銀花之上的。至於陳副局長說的那些毛病,自己確實了解得不多,雖有耳聞,但也一知半解,加上事不關己,壓根兒沒太當回事。從私情考慮還是從公家出發,侯副局長舉棋不定了。這些天,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兩個字:私,公。
侯副局長想起了文革期間的一句話:狠鬥私字一閃念。
在另外三個人中,侯副局長並不難抉擇。梁曉豐各方麵都出色,無論工作表現、個人能力,還是品行修養,在局裏都沒的挑。李大林和劉銀花相對平常一些,沒有明顯的優點,也沒有明顯的缺點。如果王局長暗示自己支持一把大林,自己完全做得到,那樣至少你王局長欠我一個人情;但是沒有,王局長要把大林調走,隻不過處在保密階段。李大林也就不用考慮了。那就還有劉銀花。侯副局長對劉銀花的印象是愛“鬧”,四年前提拔葛岩宋子梅的時候,沒有提拔她,她覺得自己來單位年頭早卻提了別人,很委屈,就找領導“鬧”。第一個找了侯副局長,第二個找了王局長,後來據說還找了宣傳部長。大家都很反感,但總要拿出一個表示理解的態度,做一些工作,擺一些道理,以達到息事寧人的目的。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現在,競聘副科崗位的事情來了,這幾個人支持誰不支持誰,擺在侯副局長麵前了。梁曉豐一枝獨秀,必須要支持的,這不用說;關鍵是郭妮和劉銀花,這兩個人孰輕孰重呢?
郭妮本來是自己的人,但是這兩年的表現讓人鬧心,人家儼然是王局長的人了。郭妮學曆倒是比劉銀花高一些,氣質也比劉銀花好一些,可是群眾基礎方麵呢?德的方麵呢?要是真如陳副局長說的那樣,郭妮還真的有點兒差勁了。
說起陳副局長,侯副局長心裏一震。陳副局長是王局長一手提拔起來的,論資曆遠不如自己,可是這兩年在局裏猖狂得狠,說話衝,脾氣大,那樣子好像他是二把手似的。好在那小子沒城府,發脾氣也大都是為了工作,一目了然,還沒有深諳官場的規律,比較好對付。陳副局長脾氣大的毛病,王局長也是反感的,這個以前王局長和侯副局長交流過。侯副局長知道兩個人之間有隙,在關鍵時刻更謹慎和持重了。總之,在侯副局長的眼裏,陳副局長有兩個優點:一個是工作認真,一個是講禮貌——單位聚會時,總讓侯副局長坐在王局長的右邊,自己則謙虛地坐在王局長的左邊;敬酒的時候也都主動敬自己。從坐座位和敬酒這個細節來看,他還是把自己當做二把手的。當然,在他的眼裏陳副局長還有一個缺點:狂。仗著能寫幾首酸詩,幾副對聯,就好像自己多大一文豪似的。
在對待支持誰的問題上,王局長已經跟自己談了,自己也承諾支持郭妮,按說沒什麼可細想的了。最近兩年郭妮和毛波對自己不敬,雖然讓人鬧心,但是看在王局長的麵子上,他可以忽略不計,可以支持郭妮一下。但是,現在情況很微妙,陳副局長不支持郭妮,連王局長都感受到了威脅,否則也不會單獨跟自己通氣。按官場規律說,其他副手堅持的咱要反對,其他副手反對的咱要堅持,當然要不違背一個大前提——永遠跟一把手保持一致。如果支持郭妮,正好符合官場定律——擁護了一把手、排斥了三把手——可以把自己的政治風險降到最低,把手中的權力發揮到最大。可是,兩天前王局長出國了,情況有了變化,老謀深算的侯副局長並不滿足於此了。他已經想了好幾天了,想來想去,他覺得事情可以想得更遠一些,也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他的想法是這樣的:明裏擁護王局長、支持郭妮,暗地裏支持劉銀花,讓劉銀花成為黑馬脫穎而出。這樣做有兩個收獲,一個是小收獲,一個是大收獲;小收獲是教訓一下郭妮,大收獲是趁王局長出國這個節骨眼上,通過競聘結果的意外變化,狠狠離間一下王局長和陳副局長的關係,以讓自己在文化局的權力結構中處於一個更為有力的位置。王局長回國後,一看郭妮下去了,必然懷疑是陳副局長從中作梗,一定會大大發雷霆的,一定會氣破肚皮的。
這是侯副局長的最新打算。
這個打算在“十一”上班後的第一天,被他拍板定下來了。他對自己的這個計劃非常滿意。他覺得這個計劃“深了”,堪稱深謀遠慮,無可挑剔,真是很給力了。
此刻,他滿意地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裏。
“咚咚咚。”有人敲門,他說了聲“請進”。
劉銀花進來了,她在侯副局長的示意下坐在了沙發上。劉銀花說明了來意,陳述了自己多年來的艱難,指出了這次競聘機會的難得,然後坦誠而直率地請求:“侯局長,希望您支持我一下。我以後會好好表現,加倍努力地工作。”
侯副局長微笑著說:“是啊,也這麼多年了,不容易。”停頓了幾秒鍾,侯副局長說:“你好好準備,隻要你發揮得好,會支持你的……咱們看臨場發揮吧。”說的雖然是官話,但是也給她留有餘地。
沒想到劉銀花說:“謝謝您。我有一個請求,等我寫完演講稿了,您能不能幫我指正一下?”
“呃——”侯副局長猶豫了。給她看演講稿會不會有失公正?是不是違紀?對自己的計劃有何影響?他在心裏迅速地盤算了幾秒鍾,還是爽快地答應了。“好吧,我幫你看一看。”
侯副局長想,其他部門的人找到自己改演講稿,自己都給改,何況一個單位的同事呢?這應該不會犯什麼錯誤吧。
劉銀花走後,侯副局長快意地笑了。
八
在陳副局長眼裏,郭妮也是侯副局長的人,因為侯副局長是郭妮的媒人,跟毛波也是朋友。侯副局長口風嚴,對郭妮毛波的不滿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陳副局長當然一無所知。郭妮一身毛病,但是王局長仍然偏愛她,侯副局長也視而不見,充分說明他們之間私交的厚實。那好,你們近吧,隻當我姓陳的是一瓶空氣。陳副局長這麼想的時候已經對郭妮很不滿了。陳副局長在幫助劉銀花的過程中想到了很多,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初衷。他認為,這次競聘如果真的讓劉銀花脫穎而出,不僅實現了遏製郭妮的目的,也顯示了自己在單位的政治影響力。別以為我就是給你們傻幹活的!別以為我就會寫兩首酸詩!我也培養一下自己的勢力吧!
“既是幫劉銀花,也是幫咱們自己。”陳副局長跟葛岩說,“你們得有個好副手。”
“這也考驗一下咱們的執政能力。”陳副局長對宋子梅說,“在這個單位,誰把咱們倆視如草芥,誰也別想金貴到哪裏去。咱們也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