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我的生日
母親不能確切記得我的生日,卻能清楚記得我的準確年齡,她對我的祝福來自於每一天每一刻的祈禱,我年輕時候的前程,我所投入的事業,我的每一次成功每一次失意,每一點快樂每一份傷痛,卻原來一直牽著母親的心。母親對我的愛是純然發自內心的,她對我生命的嗬護與尊重串聯起我人生中關於愛的一切細節。
對於我的生日,我的父母不能確切地記得,隻知是甲辰年農曆五月,是初五還是十五,不能肯定。我幾乎長到十八歲,除了父母給我做過十歲的整生,似乎從來沒有過過散生。在生日的這一天,即使吃一碗麵條,也許都是奢侈的,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不隻我一人在成年前從來沒有過過生日,我不怪父母。我耿耿於懷的是他們居然不記得我出生的時候。這是在成年後才知道的事,我十八歲的那年五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的同學黃俊發和黃華俊為我過生日,他們送我一輛嶄新的火車,那一天我很開心,因為這日子是陽曆的五月五日,我才突然想起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出生的確切日子,我那時決定去探個究竟。
先是姑媽說我出生在小端陽,即五月初五,姑媽的話遭到三姨的堅決否定,三姨說母親生我後她接到信後就趕到了家裏,清楚記得是大端陽,即五月十五。在我們老家,端午節是分為大端午和小端午節的,好比年關一樣,有大年和小年之分。母親同意三姨的說法,她們回憶得起當時的情景。但姑媽肯定自己的記憶是正確的,那時我的父母寄住在姑媽家,無論是姑媽還是表姐抑或母親,他們都記得我尖厲的哭聲,我想在繈褓中的我那尖厲而討厭的哭聲一定讓姑媽和家人記憶猶新,也一定讓初為人母而寄人籬下的母親束手無策。
母親說,一個不足七個月的早產兒,體重僅四斤六兩,放在柳簸箕(一種盛食物的器皿)裏,就象一隻可憐的小貓兒,整夜的啼哭,你的父親和我隻好整夜地替換著抱你,抱著你還是哭。六月的天頭上生了瘌痢,一個一個的濃包長起來,剛敷著藥就用手去抓撓,一定是又癢又疼,看著都可憐,靜夜裏你的哭聲太響亮了,吵得你姑父姑媽和表姐們也不得入睡。
母親說,又不肯吃奶,一點點奶就喂飽了,然後又哭,哭得聲嘶啞閉才肯睡一會兒。奶水太足了,胸部鼓脹得難受,就讓段家的幺兒來吃,那幺兒的母親40多歲才生她,乳房幹癟癟的沒有多少奶水,孩子餓得瘦瘦的,抱來吃我的奶,我不忍心看那孩子的可憐相,反正奶水多,段家便日日抱來吃。那小孩子可會吃了,巴嗒巴嗒的一下吃個夠,吃得太下力便總打嗆,慢慢地那孩子的臉蛋吃得紅紅的胖胖的了,而你卻又黃又瘦。心裏疼你,但你不爭氣,好好的奶水,吃兩口就丟開了。
母親歎一口氣說,那時單知道奶水多擠掉潑了浪費,竟不知那奶水是不能輕易給人的,老人們說那奶水是一個孩子的福份,即使擠掉潑在牆上也是斷不能讓別家的孩子吃的。
到我成年,經曆生活的諸多坎坷,母親每每怪自己,說那奶水原本是屬於我的福份,她怎麼就那麼輕易地送人了。
在我的心裏,有時會有一絲絲遺憾輕輕劃過,為母親不記得我的生日,為母親將我的福份輕易送人,這種時候,我突然會起一種陌生的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個被父母所收養的棄嬰。
直到有一天,母親將一對銀鐲子從一個首飾盒裏取出送我,這種感覺才慢慢消失,母親告訴我那小小的一對銀鐲是我滿月時戴上的,手鐲上還有兩件飾品,兩隻小小的辣椒和一對“喘螺蚌”(音譯),象小果子的模樣。母親說,你坐在車椅(小孩子在走路前坐的一種木椅,這種椅子是一個正方體,坐板在椅子的中間,孩子從一個圓形的窟窿裏坐進去,手搭在椅子桌麵上,桌麵不大,可供玩一些小玩具。椅子的坐板上有一根木棍斜撐著,使兩條腿分別放在木棍的兩邊,腳下還有一塊木板供腳踏之用。)裏,手上的“喘螺蚌”被你的小牙咬得凹凸不平,一雙小手不停地在車椅的桌沿上摔打,那辣椒竟被摔得隻剩了根把子,又怕那細長的根把子戳到了你的眼睛,隻好給你解了下來。
在最早的一張照片裏,三個月的我坐在車椅裏,手上的飾品就是這對小銀鐲,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張照片。
我不再追究我的生日是五月初五還是五月十五,無論是大端陽還是小端陽,它們都是為了紀念一個跳汩羅江的愛國者,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人們一樣吃棕子,吃鹽蛋,一樣用葫蘆煮蝦扇,一樣地買回一些艾蒿子立於門前窗上。艾蒿買回來的時候是青綠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據說這艾蒿是可以避邪的。放在門前窗上,時間一長就會枯萎。到夏天裏若是有蚊蟲叮咬,將那艾蒿放入鍋中煮水洗澡,是很有怯菌的作用的,在百姓的眼裏,端午節的艾蒿是一種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