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愛,刹那即永恒(3 / 3)

然而這一回——

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情深不壽,鴛鴦於飛

不知是誰將那隻裝著覺民一顆赤心的包裹塞進了林家的大門,這是起義前的一個天夜裏,覺民在香港濱江樓蘸淚所寫的。天亮後他將包裹交給友人,並囑咐說:“我死,幸為轉達。”

包裹中有兩封家信,一封是寫給父親的《稟父書》:

不孝兒覺民叩稟:父親大人,兒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補於全國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短短幾句,凜然悲壯。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這大概是所有英雄心底最深的無奈和悲哀吧。

包裹中的另一封信就是寫給意映的《與妻書》。

當意映用冰涼顫抖的雙手展開這方巾帕時,天地間也仿佛回蕩著那深深的悲愴!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司馬青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語雲: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吾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憶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嚐語曰:“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汝初聞言而怒,後經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辭相答,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後街之屋,入門穿廓,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又回憶六七年前,吾之逃家複歸,汝泣告我:“望今後有遠行,必以告妾,妾願隨君行。”吾亦既許汝矣。前十餘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啟口。且認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故惟日日呼酒買醉。

嗟夫!當時餘心之悲,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愛以死,奸官汙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到那時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能重圓?則較死為苦也,將奈之何!

今曰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人人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誌者在。依新巳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象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教其以父誌為誌,則我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後日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巳。吾今與汝無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曰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認無侶悲。

吾平生未嚐以吾所誌語汝,是吾不是處;然語之又恐汝日日為吾擔憂,吾犧牲百死而不辭,而使汝擔憂,的的非吾所思。吾愛汝至,所以為汝體者惟恐未盡。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

嗟夫!巾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摸擬得之。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一慟!

辛亥三月二十六夜四鼓,意洞手書。

捧著字字泣血的《與妻書》,意映讀罷數遍後,心痛哭倒在地,幸而家人趕來救起,方才漸漸活轉過來。

傷心欲絕的她本一心求死,惟願追隨覺民而去。怎奈雙親跪地,哀求她為了兩個可憐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意映隻得含淚忍悲,淒淒度日。

台灣歌手童安格和齊豫曾經演唱過兩首歌曲——《訣別》和《覺(遙寄林覺民)》,分別模擬了林覺民和陳意映的所思所感,那發自內心的哀惋歎息著實催人淚下:

夜冷清,

獨飲千言萬語。

難舍棄,

思國心情。

燈欲盡,

獨鎖千愁萬緒。

言難啟,

訣別吾妻。

烽火淚,

滴盡相思意,

情緣魂夢相係。

方寸心,

隻願天下情侶,

不再有淚如你。

——《訣別》

覺,

當我看見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多的難舍和舍得,

有時候不得不舍。

覺,

當我回首我的夢,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難的追尋和遺棄,

有時候不得不棄。

愛不在開始,

卻隻能停在開始。

把繾綣了一時,

當作被愛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遺棄,

都是守真情的堅持,

我留守著數不完的夜和載沉載浮的淩遲。

……

《覺(遙寄林覺民)》

“難舍棄,思國心情。言難啟,訣別吾妻。”覺民不但忠孝無法兩全,家國之中也隻能選擇其一。當他在這人生最難的兩個難題裏,痛苦地做出了抉擇的時候,也就注定了意映的命運:“愛不在開始,卻隻能停在開始。把繾綣了一時,當作被愛了一世。”

一個月後,意映早產,生下了次子林仲新。

五個月後,武昌起義爆發,成功打響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槍。

一年後,意映由於思念覺民,悲傷過度,不幸慟絕而死。

林家人逃難搬走後,原來那座大宅院賣給了一戶姓謝的人家。謝家的女兒長大後,成為了聞名全國的女作家——冰心。

林覺民有個堂哥,他和家人也在那座宅院中居住過。這位堂哥名叫林長民,他有一個可愛伶俐的女兒,長大後便成為了人人欣羨的一代才女——林徽因。

如今,這座承載著豐厚曆史的宅院依然完好地保存著,它據守在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鬧市街角,似乎時時都在固執地提醒著紅塵中忙碌不停的人們,在這裏曾經發生過一段多麼蕩氣回腸、深情悲壯的故事。

覺民永遠活在二十四歲的時空裏,在一座小樓中寫著與妻訣別的信。在不得不舍、不得不棄、不得不理的真愛中,他們的愛情刹那間成為了永恒。

烽火漸熄,狼煙散盡,覺民永遠地長眠在黃花崗的熱土之中,意映也已化作了紙上一個淒美的名字。曆史的天幕中,群星倏閃倏滅。屬於覺民和意映的那一顆星已經慢慢地飄然遠去了,但它依然發出柔和而寧靜的光芒,永遠映照著陰晦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