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花蕾剛剛綻放,便突然遭到雨打雷擊,這讓滿懷喜悅的君宇無法接受。他的病情又惡化了,吐血更厲害了。評梅既悲又怕,不得不安慰君宇以使病情穩定。
可是當他從巨痛中恢複過來之後,卻越發表現出一種坦誠寬厚的氣度。有一天,他忽然問評梅:“地球上最遠的地方是哪裏呢?”
“便是我站著的地方。”評梅馬上回答道。
君宇愣了一下,隨後,他慘慘地笑了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告訴評梅,自己完全體諒她的苦衷,尊重她的想法。因為“愛不是禮贈,假如愛是一樣東西,那麼贈之者受損失,而受之者亦不見得心安。”同時,他再次向評梅表明心跡:
“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麵前我沒有自己。你所願,我願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願,我願赴湯蹈火以避免。”
一九二五年正月初五這天,評梅和君宇同遊陶然亭。天陰沉著,落寞地飄下幾片雪花,給這兩顆原本哀愁的心又增添了幾縷悲緒。君宇在雪地上寫下了“心珠”二字。這是他對評梅的愛稱。評梅的乳名是“元珠”,君宇特意將“元”改為“心”,因為評梅一直都是他心中最珍貴的明珠。
就在這一天,君宇指著西湖畔的一塊空地對評梅說,他很喜歡這個地方,背靠山丘,麵向湖泊,假如將來有一天他死了,能埋在這裏就好了。
評梅望著他,勉強地笑了笑,心中卻彌漫了更深的悲哀。他們都不會想到,僅僅兩個月後,君宇將真的長久安睡在這裏。
仙塵兩隔
“唉,評梅,在這廣漠的世界上我隻認識了你,也隻專誠地崇拜你。願飄零半世的我,能終覆於你愛翼之下!我實不能反抗我這顆心,而事實又不能不反抗,我隻有幽囚在這意境的名園裏,作個永久的俘虜吧!”
——高君宇
“我是一個不幸的使者,我是一個死的石像,一手執著紅灩的酒杯,一手執著銳利的寶劍,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別人,這寶劍刺傷了自己又刺傷了別人。這雙鋒的劍永遠插在我心上,鮮血也永遠是流在我身邊的。”
——石評梅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下午,君宇腹痛急劇加重,被送往協和醫院接受診治,診斷結果是急性盲腸炎。
當評梅在病房中看到君宇時,即刻間淚如傾盆。僅僅三天,君宇便瘦得隻剩了一把枯骨,深陷的眼窩中依舊有愛的火焰,照耀著評梅冰涼的心房。
君宇緊握著評梅的手,好久才輕輕地對她說:“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評梅聽了這話,更是泣不成聲了。君宇溫柔地扶起她的頭,緩緩說出了平生最後的一段愛之告白:
“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同情,我隻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的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後,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評梅跪在君宇的病榻前,拋卻了所有的顧慮和憂愁,她完完全全地獻出了自己全部的愛情:
“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麵前,我願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
然而,這愛情終究是來得太晚了。
當天下午,評梅因為學校裏的一個重要會議必須出席,便離開醫院,準備第二天一早再來看君宇。而君宇也不希望她總在這裏,以免過於痛苦而傷了身體。
夜裏,評梅在床上輾轉難眠,一夜長如一年。
朦朦朧朧中,她仿佛看到君宇含笑走來。他穿著一身玄色西服,係著大紅領結,手中拿著一枝梅花。評梅大喊了一聲“君宇”,便猛然從夢中醒來。
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評梅呆坐在床上許久。月光透過清疏的枝梢投射進來,屋裏顯得更加冷清、陰森。她定了定神,打開電燈,看到時鍾正指向淩晨兩點。
她無法再睡了,她的心中好像正有一群野馬在狂奔,震得她的心“咚咚”直跳;又宛如潮水暴漲,衝擊著她脆弱的心房。她焦躁,她不安,她在空寂的屋裏走來走去,似乎已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沒有了靈魂。
就在同一時間,協和醫院的一位醫生正在填寫一張死亡證明單。
死者姓名:高君宇。死亡時間: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 淩晨兩點四十分。
驚聞噩耗,評梅幾度昏厥,蘇醒後便放聲大哭,滿座親友,相對泫然。
她守著君宇的遺體,涕淚俱下,久久不肯離去。
在君宇的住處,評梅忍不住伏在床邊失聲痛哭。三天之前,這張床上還有著她的愛人親切的笑容,而如今,卻隻剩了冰冷的床鋪空對昔人。
當評梅打開君宇的箱子為他整理遺物時,看到了那封裝著紅葉的信赫然躺在裏麵。評梅顫抖著拆開它,隻見紅葉依然,墨跡仍在,隻是葉片中間裂開一條縫,且早已枯幹。
評梅心如刀割,悔恨交加。她多麼希望君宇此刻能夠活過來,親耳聽到她的懺悔和表白。然而紅葉可以失而複得,心愛的戀人卻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二十四天後,北京大學、國民促成會和山西省立一中校友會聯合為君宇召開追悼會。評梅由於悲傷過度,昏厥數次而未能參加。但她送去了挽聯“碧海青天無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又在白布上親筆題寫了一首挽詞,高懸在追悼會現場,其情之深,其痛之切,令在場親友讀後無不紛紛落淚。
“夢魂兒環繞著山崖海濱,
紅花藍青鋒劍都莫些兒蹤影。
我細細尋認地上的鞋痕,
把草裏的蟲兒都驚醒。
我低低喚著你的名字,
隻有樹葉兒被風吹著答應。
想變隻燕兒展翅向虹橋四眺,
聽聽哪裏有馬哀嘶;
聽聽哪裏有人悲嘯。
你是否在崇峻的山峰,
你是否在濃森的樹林。
嗬!刹那間月冷風淒,
我伏在神帳下仟悔。
為了往日的冷落,
才感到世界的枯寂。
隻有明月吻著我的散發
和你在時一樣;
隻有惠風吹著我的襟角,
和你在時一樣。
紅花枯萎,寶劍葬埋,你的宇宙被馬蹄兒踏碎。
隻剩了這顆血淚淹浸的心,交付給誰;
隻剩了這腔怨恨交織的琴,交付給誰。
聽清脆的雞聲,唱到天明,
雁群在雲天裏哀鳴。
這時候,君宇,君宇,你聽誰在喚你;
這時候,淒淒慘慘,你聽誰在哭你。”
五月八日,一座新墳出現在陶然亭畔,安眠在墓中的人便是君宇。評梅在周圍種下十餘株鬆柏,並親手題寫了碑文: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
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這是高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寄向黃泉
消亡了的是君宇的軀殼,殞滅了的卻是評梅的心魂。
君宇投出了木瓜,但至死都未能換來評梅的瓊琚。這是評梅心中永遠的悔痛。
為何你柔情似水,卻始終不能溫暖我心如鐵?
為何我踟躕於情理的荊棘,始終不敢邁出真愛的腳步?
為何我已然決心與你共譜新章,命運的魔掌卻無情地捉去了你的英魂?
為何你我隻可同舟卻不能共濟?
為何你我既曾相聚卻又分離?
評梅多想再重遊一遍與君宇共同走過的草地,再望一眼他們一起品過的月光,縱然時光倒流,舊景可見,又怎能撫慰她此時靈魂的滅寂!又怎能挽回君宇曾經盈盈的笑顏!
不論冬夏,不論晴雨,評梅總是在思念襲來時,獨自前往陶然亭。
青山哽咽,綠水含悲。縱而景致依舊,人已非。
默佇於墓前,心猶冷,評梅難忍心中淒酸,痛放悲聲。君宇帶著深深的遺憾辭塵而去,如今仙凡兩隔,欲見無門,隻能在墳前添土奠香,聊寄哀思。
悲痛中,評梅忽然想起君宇曾經寄給她的兩張畫片,其中一張是這樣的圖案:黯淡蒼灰的背景,上邊有幾點疏散的小星,一位黑衣女郎伏在一個大理石墓碑旁跪著,仰著頭望著星光祈禱。
這豈不正是如今評梅和君宇的寫照!
她又想起那年冬天同遊陶然亭後君宇寫來的信:
“珠!昨天是我們去遊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曆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曆史一半寫於荒齋,一半寫於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裏。珠!你不要忘記了我的囑托,並將一切經過永遠記在心裏。”
心中似有一股冷風吹過,評梅顫栗著,她不能使自己洶湧的心潮平靜下來。這一切仿佛就是一出早已設定好的劇目,評梅和君宇親自導演了這幕劇,又親身出演了其中的角色。而今君宇已在他們的舞台上謝幕了,隻剩得評梅在淒靜的夜裏踽踽獨行。
遺像就供在案頭,情書就放在枕下,象牙戒指就戴在手上,曾經的回憶就充盈在心中。評梅從此後便成了縹緲的孤鴻,悲哀在她的心裏打上了極深的烙印。她所有的心識都追隨著君宇飄然遠去。
熟識的人們都訝異於她那一貫微蹙的黛眉,以及那雙仿佛總是含淚的眼睛;好友廬隱則直爽地昵稱她為“顰兒”;她自己也曾取過“夢黛”“林娜”的筆名。她宛如黛玉再生一般,用自己短暫的生命演出了一幕還淚的悲劇。
就像她在碑文中所發出的誓願,她真的將自己剩下的淚水全都灑落在君宇墳前。那四周的青草,都被她的淚珠澆灌得翠碧晶瑩。
她飽蘸著自己哀傷的淚水,給逝去的戀人寫下了一封又一封悲情切切的信。冷月、孤墳、殘雪、落英……字字句句都如同用她心底牽出的鮫珠串成。這是一曲悲豔的歌,是一首絕望的詩,是她的悔愧和忠貞!她始終都相信,她那已赴仙鄉的戀人一定能夠聽到她的心聲!
“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回宛轉的心,在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這空寂永遠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許這在我以後的生命中,是一種平靜空虛的愉快。”
“辛!你的生命雖不幸早被腐蝕而夭逝,不過我也不過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間曾存留的幻體。我相信隻要我自己生命閃耀存在於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
“有時我是低泣,有時我是痛哭;低泣,你給與我的死寂;痛哭,你給與我的深愛。然而有時我也很快樂,我也很驕傲。我是睥視世人微微含笑,我們的聖潔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於皚皚的雲端。”
“我相信你的靈魂,你的永遠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裏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勵我,指示我,安慰我,這孤寂淒清的旅途。我並不感傷一切既往,我是深謝著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就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
“我的心是深夜夢裏,寒光閃灼的殘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靜,永不再流的湖水。殘月照著你的墓碑,湖水環繞著你的墳,我愛,這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安息吧,敬愛的靈魂!”
並葬荒丘
君宇走後,也曾有過一些青年想要接近評梅,願意關心她、照顧她,安撫她那顆冷寂的心。其中之一就是那位曾被石老先生選定的高長虹。
然而評梅的心中卻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去容納別人了。她曾對一位追求者說:“宇死後我更不敢在人間有所希望。我隻祈求上帝容許我懺悔,懺悔自己的過錯,一直到死的時候!快了,我快要到那荒寂的曠野裏,去伴我那多情的宇。”
君宇送她的筆名“波微”,依然是她的最愛。並且,她也決心做一個真正的“強有力的人”。她沒有一味沉湎於悲痛中,她依舊是學生們心中最親切最敬業的老師;她揚起了君宇心愛的紅旗,在當時影響最大的《京報》和《世界日報》擔任主編,使之成為婦女的喉舌和進步思想的陣地;她還曾寫下許多悼念劉和珍、李大釗等英雄的詩作。
不要人誇顏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她在風刀霜劍中逐漸成長,她是一枝傲立雪中的清逸寒梅!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八日,評梅感到有些頭痛,她並未在意,依然堅持去給學生上課。
幾天後,病情加重,她被送往一家日本醫院進行救治。但不久就開始昏迷。
二十三日,評梅被轉送到協和醫院,診斷結果是腦炎。
僅僅過了一周,九月三十日淩晨,評梅便停止了呼吸。
一代才女就這樣香消玉殞了。
消息傳出,親友同哭。悲凝縞帳,淚灑丹旌。評梅芳魂返駕仙遊,她絕塵而去,匆匆離開了這個並不令她十分留戀的世界。
她一定是含笑西歸的,因為君宇早已在另一個世界接引著她。他們逝世在同一家醫院,同一間病房,甚至幾乎是同一個時辰!
廬隱和陸晶清收撿評梅的遺物時,在她枕邊的日記本裏發現了一張君宇的照片和那片寄情無限的紅葉。同時還有評梅寫在扉頁的遺願:
生前未能相依共處,
死後願得並葬荒丘!
好友們不禁涕淚潸潸,她們將評梅安葬在君宇的墓旁,並在碑身上刻下“春風青塚”四個篆字。大家都真心祈願這對生死戀人,能夠在九泉之下得以永恒相伴。
今天的陶然亭公園,依然是花香彌漫,楊柳堆煙。這兒已成為了老人們晨練、情侶們私語的好去處。
湖畔的草地中,並排矗立著兩座潔白的墓碑,這便是著名的“高石墓”。
墓的四周已是鬆柏青翠,濤語森森。墓旁不遠是君宇和評梅的一尊雕像,他們相偎著望向遠方。
當一陣輕風拂起一片落葉,當一隻小燕銜起一星軟泥,當一隻蝴蝶落在一叢花心,毋庸置疑,那一定就是君宇和評梅在幸福地相依!
年年墓前青草綠,日日湖麵泛霞光。
世事紛紛擾擾,遊人們來來去去,偶有佇足者,憑吊一番這遙遠的情思。
而那舊日的氤氳時光,不知被誰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