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照清宇,雪映寒梅(3 / 3)

愛情的花蕾剛剛綻放,便突然遭到雨打雷擊,這讓滿懷喜悅的君宇無法接受。他的病情又惡化了,吐血更厲害了。評梅既悲又怕,不得不安慰君宇以使病情穩定。

可是當他從巨痛中恢複過來之後,卻越發表現出一種坦誠寬厚的氣度。有一天,他忽然問評梅:“地球上最遠的地方是哪裏呢?”

“便是我站著的地方。”評梅馬上回答道。

君宇愣了一下,隨後,他慘慘地笑了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告訴評梅,自己完全體諒她的苦衷,尊重她的想法。因為“愛不是禮贈,假如愛是一樣東西,那麼贈之者受損失,而受之者亦不見得心安。”同時,他再次向評梅表明心跡:

“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麵前我沒有自己。你所願,我願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願,我願赴湯蹈火以避免。”

一九二五年正月初五這天,評梅和君宇同遊陶然亭。天陰沉著,落寞地飄下幾片雪花,給這兩顆原本哀愁的心又增添了幾縷悲緒。君宇在雪地上寫下了“心珠”二字。這是他對評梅的愛稱。評梅的乳名是“元珠”,君宇特意將“元”改為“心”,因為評梅一直都是他心中最珍貴的明珠。

就在這一天,君宇指著西湖畔的一塊空地對評梅說,他很喜歡這個地方,背靠山丘,麵向湖泊,假如將來有一天他死了,能埋在這裏就好了。

評梅望著他,勉強地笑了笑,心中卻彌漫了更深的悲哀。他們都不會想到,僅僅兩個月後,君宇將真的長久安睡在這裏。

仙塵兩隔

“唉,評梅,在這廣漠的世界上我隻認識了你,也隻專誠地崇拜你。願飄零半世的我,能終覆於你愛翼之下!我實不能反抗我這顆心,而事實又不能不反抗,我隻有幽囚在這意境的名園裏,作個永久的俘虜吧!”

——高君宇

“我是一個不幸的使者,我是一個死的石像,一手執著紅灩的酒杯,一手執著銳利的寶劍,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別人,這寶劍刺傷了自己又刺傷了別人。這雙鋒的劍永遠插在我心上,鮮血也永遠是流在我身邊的。”

——石評梅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下午,君宇腹痛急劇加重,被送往協和醫院接受診治,診斷結果是急性盲腸炎。

當評梅在病房中看到君宇時,即刻間淚如傾盆。僅僅三天,君宇便瘦得隻剩了一把枯骨,深陷的眼窩中依舊有愛的火焰,照耀著評梅冰涼的心房。

君宇緊握著評梅的手,好久才輕輕地對她說:“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評梅聽了這話,更是泣不成聲了。君宇溫柔地扶起她的頭,緩緩說出了平生最後的一段愛之告白:

“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同情,我隻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的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後,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評梅跪在君宇的病榻前,拋卻了所有的顧慮和憂愁,她完完全全地獻出了自己全部的愛情:

“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麵前,我願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

然而,這愛情終究是來得太晚了。

當天下午,評梅因為學校裏的一個重要會議必須出席,便離開醫院,準備第二天一早再來看君宇。而君宇也不希望她總在這裏,以免過於痛苦而傷了身體。

夜裏,評梅在床上輾轉難眠,一夜長如一年。

朦朦朧朧中,她仿佛看到君宇含笑走來。他穿著一身玄色西服,係著大紅領結,手中拿著一枝梅花。評梅大喊了一聲“君宇”,便猛然從夢中醒來。

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評梅呆坐在床上許久。月光透過清疏的枝梢投射進來,屋裏顯得更加冷清、陰森。她定了定神,打開電燈,看到時鍾正指向淩晨兩點。

她無法再睡了,她的心中好像正有一群野馬在狂奔,震得她的心“咚咚”直跳;又宛如潮水暴漲,衝擊著她脆弱的心房。她焦躁,她不安,她在空寂的屋裏走來走去,似乎已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沒有了靈魂。

就在同一時間,協和醫院的一位醫生正在填寫一張死亡證明單。

死者姓名:高君宇。死亡時間: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 淩晨兩點四十分。

驚聞噩耗,評梅幾度昏厥,蘇醒後便放聲大哭,滿座親友,相對泫然。

她守著君宇的遺體,涕淚俱下,久久不肯離去。

在君宇的住處,評梅忍不住伏在床邊失聲痛哭。三天之前,這張床上還有著她的愛人親切的笑容,而如今,卻隻剩了冰冷的床鋪空對昔人。

當評梅打開君宇的箱子為他整理遺物時,看到了那封裝著紅葉的信赫然躺在裏麵。評梅顫抖著拆開它,隻見紅葉依然,墨跡仍在,隻是葉片中間裂開一條縫,且早已枯幹。

評梅心如刀割,悔恨交加。她多麼希望君宇此刻能夠活過來,親耳聽到她的懺悔和表白。然而紅葉可以失而複得,心愛的戀人卻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二十四天後,北京大學、國民促成會和山西省立一中校友會聯合為君宇召開追悼會。評梅由於悲傷過度,昏厥數次而未能參加。但她送去了挽聯“碧海青天無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又在白布上親筆題寫了一首挽詞,高懸在追悼會現場,其情之深,其痛之切,令在場親友讀後無不紛紛落淚。

“夢魂兒環繞著山崖海濱,

紅花藍青鋒劍都莫些兒蹤影。

我細細尋認地上的鞋痕,

把草裏的蟲兒都驚醒。

我低低喚著你的名字,

隻有樹葉兒被風吹著答應。

想變隻燕兒展翅向虹橋四眺,

聽聽哪裏有馬哀嘶;

聽聽哪裏有人悲嘯。

你是否在崇峻的山峰,

你是否在濃森的樹林。

嗬!刹那間月冷風淒,

我伏在神帳下仟悔。

為了往日的冷落,

才感到世界的枯寂。

隻有明月吻著我的散發

和你在時一樣;

隻有惠風吹著我的襟角,

和你在時一樣。

紅花枯萎,寶劍葬埋,你的宇宙被馬蹄兒踏碎。

隻剩了這顆血淚淹浸的心,交付給誰;

隻剩了這腔怨恨交織的琴,交付給誰。

聽清脆的雞聲,唱到天明,

雁群在雲天裏哀鳴。

這時候,君宇,君宇,你聽誰在喚你;

這時候,淒淒慘慘,你聽誰在哭你。”

五月八日,一座新墳出現在陶然亭畔,安眠在墓中的人便是君宇。評梅在周圍種下十餘株鬆柏,並親手題寫了碑文: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

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這是高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後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寄向黃泉

消亡了的是君宇的軀殼,殞滅了的卻是評梅的心魂。

君宇投出了木瓜,但至死都未能換來評梅的瓊琚。這是評梅心中永遠的悔痛。

為何你柔情似水,卻始終不能溫暖我心如鐵?

為何我踟躕於情理的荊棘,始終不敢邁出真愛的腳步?

為何我已然決心與你共譜新章,命運的魔掌卻無情地捉去了你的英魂?

為何你我隻可同舟卻不能共濟?

為何你我既曾相聚卻又分離?

評梅多想再重遊一遍與君宇共同走過的草地,再望一眼他們一起品過的月光,縱然時光倒流,舊景可見,又怎能撫慰她此時靈魂的滅寂!又怎能挽回君宇曾經盈盈的笑顏!

不論冬夏,不論晴雨,評梅總是在思念襲來時,獨自前往陶然亭。

青山哽咽,綠水含悲。縱而景致依舊,人已非。

默佇於墓前,心猶冷,評梅難忍心中淒酸,痛放悲聲。君宇帶著深深的遺憾辭塵而去,如今仙凡兩隔,欲見無門,隻能在墳前添土奠香,聊寄哀思。

悲痛中,評梅忽然想起君宇曾經寄給她的兩張畫片,其中一張是這樣的圖案:黯淡蒼灰的背景,上邊有幾點疏散的小星,一位黑衣女郎伏在一個大理石墓碑旁跪著,仰著頭望著星光祈禱。

這豈不正是如今評梅和君宇的寫照!

她又想起那年冬天同遊陶然亭後君宇寫來的信:

“珠!昨天是我們去遊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曆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曆史一半寫於荒齋,一半寫於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裏。珠!你不要忘記了我的囑托,並將一切經過永遠記在心裏。”

心中似有一股冷風吹過,評梅顫栗著,她不能使自己洶湧的心潮平靜下來。這一切仿佛就是一出早已設定好的劇目,評梅和君宇親自導演了這幕劇,又親身出演了其中的角色。而今君宇已在他們的舞台上謝幕了,隻剩得評梅在淒靜的夜裏踽踽獨行。

遺像就供在案頭,情書就放在枕下,象牙戒指就戴在手上,曾經的回憶就充盈在心中。評梅從此後便成了縹緲的孤鴻,悲哀在她的心裏打上了極深的烙印。她所有的心識都追隨著君宇飄然遠去。

熟識的人們都訝異於她那一貫微蹙的黛眉,以及那雙仿佛總是含淚的眼睛;好友廬隱則直爽地昵稱她為“顰兒”;她自己也曾取過“夢黛”“林娜”的筆名。她宛如黛玉再生一般,用自己短暫的生命演出了一幕還淚的悲劇。

就像她在碑文中所發出的誓願,她真的將自己剩下的淚水全都灑落在君宇墳前。那四周的青草,都被她的淚珠澆灌得翠碧晶瑩。

她飽蘸著自己哀傷的淚水,給逝去的戀人寫下了一封又一封悲情切切的信。冷月、孤墳、殘雪、落英……字字句句都如同用她心底牽出的鮫珠串成。這是一曲悲豔的歌,是一首絕望的詩,是她的悔愧和忠貞!她始終都相信,她那已赴仙鄉的戀人一定能夠聽到她的心聲!

“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回宛轉的心,在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這空寂永遠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許這在我以後的生命中,是一種平靜空虛的愉快。”

“辛!你的生命雖不幸早被腐蝕而夭逝,不過我也不過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間曾存留的幻體。我相信隻要我自己生命閃耀存在於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

“有時我是低泣,有時我是痛哭;低泣,你給與我的死寂;痛哭,你給與我的深愛。然而有時我也很快樂,我也很驕傲。我是睥視世人微微含笑,我們的聖潔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於皚皚的雲端。”

“我相信你的靈魂,你的永遠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裏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勵我,指示我,安慰我,這孤寂淒清的旅途。我並不感傷一切既往,我是深謝著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就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

“我的心是深夜夢裏,寒光閃灼的殘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靜,永不再流的湖水。殘月照著你的墓碑,湖水環繞著你的墳,我愛,這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安息吧,敬愛的靈魂!”

並葬荒丘

君宇走後,也曾有過一些青年想要接近評梅,願意關心她、照顧她,安撫她那顆冷寂的心。其中之一就是那位曾被石老先生選定的高長虹。

然而評梅的心中卻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去容納別人了。她曾對一位追求者說:“宇死後我更不敢在人間有所希望。我隻祈求上帝容許我懺悔,懺悔自己的過錯,一直到死的時候!快了,我快要到那荒寂的曠野裏,去伴我那多情的宇。”

君宇送她的筆名“波微”,依然是她的最愛。並且,她也決心做一個真正的“強有力的人”。她沒有一味沉湎於悲痛中,她依舊是學生們心中最親切最敬業的老師;她揚起了君宇心愛的紅旗,在當時影響最大的《京報》和《世界日報》擔任主編,使之成為婦女的喉舌和進步思想的陣地;她還曾寫下許多悼念劉和珍、李大釗等英雄的詩作。

不要人誇顏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她在風刀霜劍中逐漸成長,她是一枝傲立雪中的清逸寒梅!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八日,評梅感到有些頭痛,她並未在意,依然堅持去給學生上課。

幾天後,病情加重,她被送往一家日本醫院進行救治。但不久就開始昏迷。

二十三日,評梅被轉送到協和醫院,診斷結果是腦炎。

僅僅過了一周,九月三十日淩晨,評梅便停止了呼吸。

一代才女就這樣香消玉殞了。

消息傳出,親友同哭。悲凝縞帳,淚灑丹旌。評梅芳魂返駕仙遊,她絕塵而去,匆匆離開了這個並不令她十分留戀的世界。

她一定是含笑西歸的,因為君宇早已在另一個世界接引著她。他們逝世在同一家醫院,同一間病房,甚至幾乎是同一個時辰!

廬隱和陸晶清收撿評梅的遺物時,在她枕邊的日記本裏發現了一張君宇的照片和那片寄情無限的紅葉。同時還有評梅寫在扉頁的遺願:

生前未能相依共處,

死後願得並葬荒丘!

好友們不禁涕淚潸潸,她們將評梅安葬在君宇的墓旁,並在碑身上刻下“春風青塚”四個篆字。大家都真心祈願這對生死戀人,能夠在九泉之下得以永恒相伴。

今天的陶然亭公園,依然是花香彌漫,楊柳堆煙。這兒已成為了老人們晨練、情侶們私語的好去處。

湖畔的草地中,並排矗立著兩座潔白的墓碑,這便是著名的“高石墓”。

墓的四周已是鬆柏青翠,濤語森森。墓旁不遠是君宇和評梅的一尊雕像,他們相偎著望向遠方。

當一陣輕風拂起一片落葉,當一隻小燕銜起一星軟泥,當一隻蝴蝶落在一叢花心,毋庸置疑,那一定就是君宇和評梅在幸福地相依!

年年墓前青草綠,日日湖麵泛霞光。

世事紛紛擾擾,遊人們來來去去,偶有佇足者,憑吊一番這遙遠的情思。

而那舊日的氤氳時光,不知被誰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