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這片薄薄的小葉,評梅的心海波瀾驟起。她為君宇的一片深情而感動,相識幾年來,君宇給過她無數次的幫助、寬慰、支持,她心存感激,也早已將他引為知己。然而,自初戀毀滅性的打擊之後,評梅就已下定決心今生不再把自己的心交付給任何人。而且,那一次痛徹肺腑的傷害依然讓她心有餘悸,她已不敢再去愛別人,也更不敢輕易接受別人的愛。
她同君宇的交往,從來都保持著潔白清澈的“冰雪友誼”。如今君宇的紅葉傳情,令她感到有些不安,有些愧疚,她在潛意識中認為是自己欺騙了君宇,是自己害他陷入到這份不該有的感情裏。
評梅心內憂愁焦灼,她滅燈出屋,見月華滿地,披衣覺露滋。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又匆匆奔騰而逝,隻留下回憶的寂滅,消散不去。
在院裏靜坐許久之後,評梅返身回屋,提筆在紅葉的反麵寫下了這樣幾個字: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
翌日,仍用原來那張白紙包好,給君宇寄了回去。
評梅的拒絕似乎是在君宇意料之中的。他固然為此而傷心不已,卻又因著霽月般的襟懷而尊重評梅的選擇。
幾天後,評梅收到了君宇的回信。在信中,他坦言自己從同鄉會後便生出一種想要了解評梅的心,隻是他也有著自己的煩惱,那就是被父親係在了“鐵鎖”之下。他如果愛了評梅,便是一種不忠實的行為。紅葉寄情,也是“極不檢點的一次,這次竟將真心之幕的一角揭起了!”
在信的最後,君宇強抑著心中的失落,故作爽然無事的樣子對評梅說:
“朋友!請放心!勿為了這些存心!不享受的供品,是世人不獻之於神的;了解更是雙方的,是一件了解則絕對,否則整個無的事。”
他提到“被父親係在了鐵鎖之下”,後來又給評梅一信,詳細告知了此事的來龍去脈。
君宇一八九六年出生在山西省靜樂縣一個商紳家庭。他的父親高佩天勤儉幹練,開辦了多家商鋪作坊,家業殷富。自中山成立中國同盟會後,高佩天毅然加入其中,成為靜樂縣的主要革命黨人之一。
君宇從小英氣十足,頗有其父之風。童年時就和小夥伴們拿著木製刀槍,煞有介事地喊口號:“殺洋人,保中華!”一九一一年,君宇考入山西省立第一中學。品學兼優的他很快便受到了老師的器重和同學們的喜愛。
有一次,校長從全校學生中選出十八位最優秀的學生,將他們的特長、優點、成績以及老師的評語一並張榜公布,名曰“十八學士登瀛州”,一時傳為美談。德才兼備的君宇自然榮登金榜,老師給他的評語是“崇德敦行”。
兩年後的一天,君宇被父親叫回家中。遠遠地,他望見自己家的宅院張燈結彩。進了屋,便被莫名其妙地披上了禮衣。父親笑盈盈地告訴他,今天是家裏給他娶媳婦的日子,新娘就是鄰村一戶農民的女兒,名叫李寒心。
君宇頓時愣住了。自己還是學習的年紀,在學校又正是讀書得間,手不釋卷,鬥誌昂揚的時候,父親怎能這時候給自己娶親呢?何況還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女孩。他立刻向父親聲明自己還要讀書,堅決不要這麼早成親。
原本開明的、接受過新思潮影響的高佩天,在兒子的婚事上卻頑固得要命。他陰沉著臉,絲毫不理會兒子的抗議。君宇則在婚禮上大哭大鬧,掙脫了禮衣甩在一旁,高佩天氣的登時昏了過去。君宇擔心老父怒極傷身,這才聽任家人擺布,毫無知覺似的完成了婚禮。
婚後第二天,君宇便生了一場大病,休養了好久才漸漸痊愈。他端詳了一下守在床邊的妻子,隻見她眉目低垂,沉靜、羞澀,倒是很有一番清雅韻致。然而君宇依舊不肯承認這從天而降的婚姻,他所希望的是娶一位受過教育的、與他誌同道合的女孩。
君宇痊愈後,借移居靜養之名返回省城太原,數月不曾歸家。他多次寫信請求父親送走李寒心,而父親則歎道:“現在送她回去,無異於殺了她啊!”
這次婚姻對君宇打擊非常大,他常常覺得似有桎梏附身,使他心不能安,夜不成眠。再加上事務繁忙,積勞成疾,幾年間屢次大病咯血,從此便落下了病根。
君宇鼓起勇氣向評梅表明了心跡,同時又將自己的實際狀況毫無隱瞞地講出來。與吳天放的卑劣欺騙相比,君宇的胸襟真可稱得上明月入懷了。故而評梅雖婉拒了他,心底仍是感懷不已的。
君宇也常為此事焦慮煩惱:
“我不將父母的桎梏除下,將宮廷打掃幹淨,又將何以迎伊?每每焦念,輒至心臆如焚。有時想得不可開交,又悔我不當有示君以心之信。有時感情製勝,卻又覺甘心之祭獻為何要埋葬不呈於座前?”
“朋友:人是不能克服自己的,至少是不能駕禦自我的情感:情感在花草中狂騁怒馳的時候,理智是鎮囚在不可為力的鐵鏈下,所以我相信用了機械和暴力剝奪了的希望,是比利刃剝出心肺還殘忍些!不過朋友!這殘忍是你賜給我的,我情願毀滅了宇宙,接受你所賜給我的!”
事實上,評梅此時對君宇的猶豫和拒絕還有另一較隱秘的原因。和君宇身負包辦的婚事一樣,評梅也正遭遇著遵循禮教和反抗禮教的兩難選擇。
評梅的父親石銘在省城太原的圖書博物館工作時,曾介紹自己一位老朋友的兒子與自己同室辦公。這一老一少都有著諸如嗜酒、讀書、吟弄詩詞等相同愛好,便逐漸熟識起來,進而結為了忘年之交。
這位年輕人名叫高長虹,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重要人物。他創辦了有過較大影響的文學社團——狂飆社;他曾在太原、北京、上海等地創辦了十幾種刊物,出版著作近二十種;他與魯迅先生的衝突也成為了民國文學界最大的一段公案。
石老先生有意將高長虹召為東床佳婿,便在詩酒閑談間絮絮地講述愛女評梅的種種往事,從出生說到現今,幾乎是不厭其煩、毫無保留。評梅放假回鄉後,曾聽從父親安排與高長虹見過幾次麵。石老先生並不知道女兒此時已經有了一位執著的追求者,隻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撮合女兒和高長虹。
然而此事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遺憾。盡管高長虹對評梅有心相許,而評梅對他卻並無太多愛的感覺。隻是因為高長虹是石老先生親自選定的,孝順的評梅自然不能不顧及老父的想法和情緒。
好在高長虹並沒有對評梅百般糾纏。他和高君宇同是山西省立一中的學生,也有過一些交情。當他聽說了君宇和評梅的交往之後,便選擇了主動隱退,直到君宇去世之後才又默默出現在評梅身邊。
這是評梅最為苦惱和糾結的一段時期。初戀傷口未愈、自己的獨身信念、君宇的執著無悔以及老父的關切熱望……這一切都令她陷入到痛苦的矛盾中。
她曾經這樣描述此時的自己:我如今已是情場逃囚,經曆多少苦痛才超拔得出的沉溺者……心上插著利劍,箭頭上一麵是情,一麵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鮮血流到身邊時,我們展轉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
象牙戒指
一九二四年的一天,評梅突發急病猩紅熱,頭痛、吐血、遍體紅斑,情況非常凶險。
孤零的她病倒在梅窼中,一躺便是四十多天。遠離故土的孩子,在病中加倍地思念親人。沒有父母家人精心的照顧,也沒有醫術精湛高明的醫生,在這黯淡淒涼的病榻邊,隻有好友陸晶清日夜守候,給了她無微不至的關懷。
評梅病得十分嚴重,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連她自己都不得不悲哀地任命,覺得自己恐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她甚至連給家人和好友的遺書都寫好了放在枕邊。
一次,評梅昏迷了很久才慢慢醒來。此時正是黃昏時分,薄涼的月光照在這沉寂的屋中,越發顯得慘淡。評梅睜開眼睛,看到君宇正握著她的手跪在床邊,頭痛苦地垂著,熱淚滴落在她的手臂上。
評梅望著他,忍不住也慘然落淚。自從生病以來,君宇便天天都來看她。甚至在好幾個深夜裏,他都跑到很遠的藥店為她配藥。而此時,君宇正受到軍警的通緝和追捕,他是將自己的生命安全都拋在了一邊啊!
評梅仿佛忽然明白了君宇,仿佛真的看到了他那顆真誠的心。但她更害怕了,君宇已將他的全部心識都奉獻給了她,如此珍貴而沉重的祭獻,令她不敢輕易承受。
五月下旬,評梅的病情已逐漸減輕,君宇也可以放心離開,回山西完成革命任務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回晉時,他的住地——地安門內臘庫胡同十六號杏壇公寓,突然在一天淩晨被軍警包圍。君宇用最快速度銷毀了重要文件,然後閃身進入廚房,換了一身廚師的衣服,往臉上塗了一把煙灰,便提著一個菜籃子溜出了後門。
當晚,評梅正在給母親寫信報平安,忽然間君宇闖了進來。評梅驚異地看著這個奇怪裝扮的人,還來不及笑他,君宇便急匆匆地告訴他,自己是冒著大險來看她的,今晚十一時便要乘火車逃走。
評梅的臉瞬時變得慘白,君宇處境之危險實在令她覺得異常恐怖,君宇的安全實在令她放心不下。而君宇則鎮靜地安慰她,並把評梅服藥的藥單從貼身衣袋中取出,留給她以後可以自己去配。
臨走時,君宇給評梅寫了一個名字:Bo via,他說:“我們以後通信因為檢查的關係,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願你永遠保存著它。”
這個詞的原義是“強有力的”,君宇將它送給評梅,便是希望她她也可以做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此後,評梅給君宇信,以及發表文章的署名,就常常使用它的譯文“波微”了。
君宇回到山西,順利完成了任務。同時,他還了卻了自己的一樁心事。
一回到家中,君宇便同妻子李寒心徹夜長談了一次,並給嶽父寫去一封信,說明了自己堅持與李寒心離婚的決心。他說自己與李寒心婚後一直無法相合,況且自己常年飄零輾轉,也無法安心在家過日子。李寒心唯有離婚再嫁,才是不浪費餘生的最好選擇。
事已至此,高家和李家以及李寒心自己都不想再做任何挽回的努力了。君宇終於成功掙脫了父親係在他身上十年之久的鐵鏈。
然而,當年邁的嶽父趕了一輛驢車將李寒心接走時,君宇的心中卻莫名湧出了一陣傷感。自己從未承認過這樁婚姻,辜負了李寒心整整十年的光陰。她嫁入高家之後,一直溫柔本分地恪守婦道,全家老小及四圍鄰裏,沒有不嘖嘖稱讚的。可憐她最好的青春歲月,竟都付與了空閨冷塌。一年年翹首等待,一夜夜黯然垂淚。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光陰偷偷地流走了,李寒心早已徹徹底底寒了心。
不久,君宇再遭追捕,匆匆離家赴戶。在上海,他用雙掛號給評梅寄了一封信,整整二十張信紙,詳詳細細地對評梅講述了離婚的經過。他興奮地告訴評梅他的勝利,他終於解除了桎梏,打掃幹淨了神龕,可以堂堂正正地迎接評梅了。
評梅收到這信後,心情卻是沉重無比,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猙獰的鬼靈,掏了一個人的心,偷偷地走了。評梅追求幸福,但決不願因自己的幸福而讓別人痛苦。原本就沒有踏踏實實地接受君宇的愛,如今君宇竟然為自己而離婚,這豈不是又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女子嗎?“他真的孤身隻影流落天涯,連這個禮教上應該敬愛的人都沒有了。他終久是空虛,他終久是失望,那富豔如春花的夢,隻是心上的一刹那。”
接到評梅的回信時,君宇已離開上海,遠赴廣州,協助孫中山平定“商團叛亂”。他們的汽車遭到了襲擊,流彈洞穿了玻璃,君宇的手也受了傷。
就在這戰火紛飛的險惡環境中,君宇心中想著念著的依然是遠在京城的評梅。他撿了兩塊玻璃碎片,打算贈給評梅作紀念,慶幸自己仍然可以活著回去與之相見。他還買了兩個象牙戒指,大的戴在自己手上,小的寄給評梅。隨之寄去的還有一封長信,信中是他濃濃愛意的表達:
“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於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是不屬於你,更不屬於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的走卒。”
“從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為了你死,亦可以為了你生,你不能為了這樣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嗎?我希望你從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這世上是沒有什麼可使我悲哀了! ”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裏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帶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願你接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願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麵對這顆赤誠相待、光明磊落的心,麵對這份矢誌不渝、熾烈火熱的情,評梅被深深打動了。她終於放下了心中那塊沉重的頑石,丟掉了過往一切的糾結煩惱,她鄭重地將那隻小巧的象牙戒指戴在了自己手上,發出了真誠的誓願:
“誠然,我也願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回到北京後,君宇便因過度勞累而病倒住院了。
有一天評梅去看他,他正睡著。評梅在床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那淒白如石像般的臉龐,忍不住泛起陣陣辛酸。她將手中的紅梅插在君宇桌上的紫玉瓶中,並在紙上寫下了一句話:天辛!當梅香喚醒你的時候,我曾在你夢中來過。
英雄與才女,終於比翼齊心,攜手偕行。這令兩人的好友們感到欣喜快慰,大家紛紛向他們送來祝福。
然而,這個消息也傳到了另一個人耳朵裏。
自從與吳天放決裂後,評梅便發誓今生再也不與此人有任何聯絡瓜葛。當評梅同意與君宇真心相許的消息被吳天放得知後,這個無恥的男人竟又不懷好意地給評梅寫去一封長信。
信中他酸溜溜地祝福評梅和君宇,又將他與評梅的往事重溫了一遍,顯得十分深情。末了,他說:“一方麵我是恭賀你們成功;一方麵我很傷心,失掉了我的良友,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隻有你,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有安慰。”
這封信就像一顆炸彈,瞬間就將評梅稍稍愈合的心傷重新炸開,炸得更深、更痛。評梅本來就是一個多愁善感、情深義重的人,很難輕易地忘掉過去。君宇用自己滾燙的真情,好不容易才打開了她的心扉,可吳天放這封信,又讓它“砰”的一聲關上了。
評梅痛哭了一場,又去醫院告訴君宇,她依然不能與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