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宇和石評梅
人前輕輕的微笑掩飾了你的淚痕卻遮蓋不住你內心的痛楚,你將一把利劍插在了胸口,就連最愛你的人也望而卻步。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你站著的地方;不是你站著的地方,而是我撫著的墓碑;不是我撫著的墓碑,而是我唱的一曲曲哀歌;不是一曲曲哀歌,而是我交出的真心。
當一陣清風吹過,當一隻杜鵑哀啼,當一片紅葉隕落,當一顆流星劃過,你是否聽到我的心語:生前未能相依共處,死後願得並葬荒丘。
一九二七年,清明。
一身素衣的石評梅黯然走在通往陶然亭的小路上。
路邊的碧草映不進她的眼睛,枝頭的小雀喚不起她的注意,柔軟的春風拂不去她眉間的憂傷,綿綿細雨也衝不走她心底的悲淒。
終於,她停下了腳步,靜立在陶然亭西湖畔一座潔白的墓碑前。她默默地望著碑上刻著的那個名字,輕輕地撫摸她親手刊上的碑文,忍不住潸然落淚。
這墓碑下安睡著的是她未曾締結圓滿姻緣的戀人——高君宇。她的彷徨、她的猶豫、她的拒絕,使她的戀人帶著深深的遺憾離去,不能瞑目而終。
如今,她隻能含淚撫著他的墓碑,喚著他的名字,訴著心中淒淒哀情。她哭倒在墓碑下,唱出了一曲悲悲切切的墓畔哀歌。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頭。
我願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願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湧, 天嗬!這蛇似的蜿蜒,蠶似的纏綿,就這樣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愛,我吻遍了你墓頭青草在日落黃昏;我禱告,就是空幻的夢吧,也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寒梅初綻
太行山西麓的平定縣內,有一座被稱為“石家花園”的宅院。它背山麵水,依勢而建,既有北方之雄峻氣概,又有南方之雋美韻味。宅院中各屋門上懸掛著的“文魁”“大夫第”等匾額,顯示了這是一個世代書香之家。石家在當地很有名望,當時的主人石銘,字鼎丞,雅號“山嶽髯一石”,是一位清末舉人。
石銘已有一子,四十六歲時,第三任妻子又生了一個女兒。捧著粉雕玉琢的小女兒,石銘喜不自勝。他將這個“老來女”視如掌上明珠,因而乳名便喚作“元珠”,又為她精心取了一個學名“汝璧”,寄寓了“潤澤溫和、白璧無瑕”之意。
小元珠在父母的疼愛中安然成長著。她活潑、靈巧,酷愛讀書。每當她撒嬌哭鬧時,隻要給她手中塞一本書,特別是有圖畫的書,她總會很快歡喜起來。小小年紀的元珠,日誦《唐詩三百首》,不久便可通本熟記。父母頗感驚訝,此後便對她愈加疼愛,更為精心地培育她了。
詩詞文章自然由父親來傳授,繪畫的天分則繼承自母親。小元珠最愛畫的要數梅花了,梅花的清瘦、高潔、雅逸、飄然,她都能把握得很好。她曾為鄰居家畫過四條工筆重彩的梅屏,白雪紅梅相映成趣,吸引了很多鄉親們的目光。
她愛梅成癡。不僅喜歡畫梅、詠梅,連平時寫字用的,都是印有梅花圖案和梅花詩句的“梅花箋”。不久之後,山城的人們便熟知了一個新的名字——石評梅。
評梅讀完小學後,直接升入省城太原的女子師範學校。學校不但負責她的吃穿,給她住的也是全校最好的宿舍,這是對高材生的特別待遇。
評梅沒有辜負學校的期望和優待。她的成績十分優異,詩詞和書畫尤為出色,還彈得一手好風琴,每遇重要的演出活動,那如夢如幻的悠揚琴聲,便會陶醉了全場的師生。很快,省城的人們便知道了這位晉東才女的名字。甚至連當時掌管山西軍權的都督閻錫山,都有心思將評梅聘給自己的兒子做媳婦。
可是他很快就失望了,評梅似乎並不符合一個傳統兒媳的標準,反而頗有幾分男人的豪氣。她在學校裏廣泛閱讀進步報刊,曾頂撞來校訓話的閻錫山夫人,還鼓動同學們貼標語、喊口號,掀起了一次不小的風潮。
種種狂舉,令閻錫山徹底打消了將她聘為兒媳的念頭。學校也在一怒之下將她開除,但不久之後,又因舍不得她那一身卓絕的才華而恢複了她的學籍。
一剪寒梅,已經幽幽地發出澄明芬芳的香氣。她將要在饕風虐雪中傲然綻放,氣條勁梢直衝雲天。
一九一九年,評梅在老父石銘的全力支持下,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繼續深造。這一年,“五四”驚雷驟然炸響,評梅和眾多的進步青年一樣,懷著追求光明和自由的理想,為著心中那塊綠洲而呐喊、奮鬥。
可是在家中,年過花甲的石老先生,卻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女兒。他想起臨行前整裝待發的女兒,月白衣衫,元色裙,清清爽爽,宛如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鳥。這個從小被家人疼愛嗬護如公主般的女孩,第一次離家遠行,就要去那暴風雨的中心接受考驗,老父心中怎不擔憂!
石老先生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個很可靠的同鄉吳天放。他畢業於北京大學,當時正在一家雜誌社任編輯,素來與石老先生交情不錯,這次便被委以重任,帶著一位慈父的囑托,當起了護花使者。
然而,石老先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此舉竟然會在不久之後,將女兒推入深淵。
吳天放一路護送評梅到京,關切備至。常常噓寒問暖,以慰評梅思鄉之苦。每逢周末和假期,他便約評梅同遊。或去茶館喝茶,或去公園漫步,有時也會去參加一些知名的社團活動。
在這個人生地疏的城市,吳天放的熱切關懷向孤單的少女心中注入了汩汩暖流。而吳天放原本就是一個瀟灑多情的才子,他談鋒爽利,見解獨到,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學,侃侃而談。
十七歲的少女心,對於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是沒有多少抵抗力的,單純的評梅對吳天放的感情,逐漸由感激變成崇敬,進而心生愛慕,最終將自己那顆天真純淨的心交付給了他。一枝初開的紅梅花就這樣被吳天放摘了下來,插在了自己的瓶中。
與吳天放相戀的這些日子,是評梅過得最好的時光。她不僅品嚐著愛情的甜美,文學才華也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發揮,不斷在《語絲》、《晨報副刊》、《文學旬刊》等雜誌上發表作品,還認識了不少雅好相同的朋友。
文思泉湧的創作靈感、朋友間的親密友誼、朝氣蓬勃的活動,以及吳天放的柔情蜜意,都讓評梅幸福地沉醉著。一枝紅梅越發顯得靈透可愛、光彩照人了。
凋落瓶梅
寒冬時節的一天,評梅閑坐無事,忽然想去吳天放的公寓看望他。此前一直都是吳天放去女高師找評梅,而評梅卻還從未到他那裏拜訪過。評梅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突然出現在吳天放麵前的情景。他一定很驚喜,一定會開心地將自己帶進屋中,泡杯熱茶給自己暖暖身子。
評梅走著,專門去踩那還沒被人踩過的厚厚的積雪,聽那“嘎吱嘎吱”的聲音,仿佛就是她心中得意的笑聲。
不知不覺走到了吳天放住所的門口,評梅故作正式地叩門。門開了,出來的卻是一個隻有幾歲的小男孩。
“姐姐,你找誰?”小男孩問道。
“我找吳天放。”評梅疑惑地答。
“哦。爸爸!”小男孩轉身向屋裏喊,“有人找你。”
爸爸?評梅愣了一下。然後,她看到吳天放披著件睡衣匆匆出來了。評梅剛要張口,又見他身後緊跟著出來一個女人。
吳天放極為窘迫地望著評梅,低聲說:“評梅,你怎麼找來了?”同時又支支吾吾、慌忙無措地向身邊的女人解釋道:“這……這是我的一個學生。”
評梅看著這一家三口,頓時明白了一切。她呆立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那個女人敏感地覺察出了二人的關係,她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態說:“這位小姐,請到屋裏坐吧。”
然而評梅沒有等她說完,便冷冷地看了吳天放一眼,轉身退出了吳宅。
評梅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學校的,外麵冰天雪地也絲毫沒有令她感覺到冷。因為她的心已經是這個冬天最冰冷的東西了。她想哭,可是剛有一點想要掉淚的感覺,卻又倏地斷滅了。她已如此絕望,以至於沒有什麼熱量可以將她心中的冷寂融化,她的眼淚早已被她的心凍成了冰。
少女最清澈最潔白的心和最珍貴的初戀,竟然隻是別人隨意玩樂的遊戲!自己付出了全部真心,決定托付終身的男人,竟然是一個衣冠禽獸,是偽君子!
這一天,評梅在日記中鄭重地寫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詞:我絕不再戀愛,絕不結婚!今生今世抱獨身主義!我可以和任何青年來往,但決不再愛。如果誰想愛我,隻能在我的獨身主義的利劍麵前,陷在永遠痛苦的深淵裏!
第二天,吳天放又到學校來找評梅。他苦苦哀求評梅原諒,並告訴她,自己已將妻子和兒子送回老家了。以後他還可以同評梅繼續過從前花前月下、你儂我儂的日子。
評梅的一顆心被徹底傷透了,她恨自己怎麼會如此糊塗,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沒有廉恥的男人。她怒斥吳天放,憤恨地聲明與他決裂,從此永遠不相往來!
那天之後,評梅就好像成了一隻斷翅的小鳥,她整日默然獨行,鬱鬱寡歡。女高師的運動場上、同鄉會的相聚之處、各種演說集會的活動中,再也看不到她英姿煥發的身影了。
她在日記和給好友的回信中說:
“情感是個魔鬼,誰要落在他的手中,誰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虜。”
“上帝錯把生命花植在無情的火焰下,隻好把一顆心,付與歸燕交給母親;剩這人間的軀幹殼,寧讓他焚熾成灰!”
情愫漸生
評梅剛到北京時,吳天放為了緩解她思鄉之苦,便常常帶她去“山西同鄉會”。
在北京的山西人,平時多聚在那裏,談古論今,詩酒唱和,醇醇鄉音,親切無比。
有一次,他們剛進屋中便聽到了一個鏗鏘的聲音。八仙桌前,一位青年正在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發表著振奮人心的演說,周圍已聚集了好些認真傾聽的人。
吳天放告訴評梅,此人名叫高君宇,也是北京大學的學生。“五四”時北京學生雲集遊行、火燒曹宅,高君宇便是領導者之一。演講結束後他們聊了幾句,評梅對這位英雄心生敬意,他那一席情緒激昂的演說,深深地感染了她。
不過自那次相見之後,君宇和評梅很長時間都沒有再見麵。偶有書信往來,也無非是談談時事、理想、抱負,互相鼓勵等等,彼此保持著淡淡的友誼。
當時評梅還在同吳天放談戀愛,而君宇也忙得席不暇暖。作為共產主義小組首批成員和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君宇一直身體力行,將馬克思主義理想的種子,撒向祖國大地。
遭受初戀的打擊後,評梅仿佛一朵被風雨凋零的花。她雖然沒有直接告訴君宇自己的狀況,但她信中流露出的深切的哀苦,確實令人一望可知的。當時正是“五四”退潮期,許多青年都感到苦悶、彷徨。君宇以為評梅的悲哀也是來源於此,於是便在信中鼓勵她說:
“願你自信:你是很有力的,一切的不滿意將由你自己的力量破碎了!過渡的我們,很容易彷徨了,像失業者躑躅在道旁的無所歸依了。但我們隻是往前搶著走罷,我們搶上前去迎未來的文化罷!”
一段時間之後,君宇才從朋友那裏得知評梅的事情。於是,他便去信安慰她,希望她盡快振作起來。
君宇在北京大學經常參加一些社團活動,他介紹評梅以校外會員的身份加入其中,並多次邀請她參加在京城南部陶然亭舉行的聚會,以便讓她的情緒能夠盡快恢複。
評梅極愛陶然亭的景致。然而,這裏的月亮、晚霞、池塘裏的蘆花,在她眼中都是寥闊而淒靜、蕭森且清爽的。她甚至說,這些“都是特別為墳墓布置的美景,在這個地方埋葬幾個烈士或英雄,確是很適宜的地方。”
君宇和評梅的接觸逐漸增多,他越來越覺得評梅是一個琴心劍膽、蕙質蘭心的女子。她的敏感、才情,以及她眉目間的淡淡哀傷,都令君宇傾心不已。
一九二二年初,君宇遠赴莫斯科參加一次會議。他剛一回國,便來到女高師看望評梅。評梅好奇而開心地聽他講述在歐洲的所見所聞,兩人時時發出愉快的笑聲,空氣中也仿佛飄浮著絲絲暖意。
若幹年後,評梅依然清晰地記得這次會麵。她寫道:明顯映在心上的,是天辛(高君宇的化名——筆者注)由歐洲歸來初次看我的情形。那時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潑跳躍的白兔,天真嬌憨的麵靨上,泛映著幸福的微笑!
一九二三年,評梅從女高師順利畢業了。校長徐壽棠向師範附中的校長林礪儒力薦她。林校長選聘教師的要求是“德性、技術、才幹並重”。評梅受之無愧。
於是當年九月,評梅就成為師範附中的女子部學級主任,兼任體育教員。
附中當時的教員宿舍是在一座廢棄的古廟中,院內蔓草叢生,屋中條件簡陋,顯得有些荒涼、破敗。不過,斯是陋室,惟其主人德馨。經過評梅及好友廬隱、陸晶清巧手靈心的裝扮,這件小屋便像被仙女的魔棒指點過一般,變成了一個高潔、雅致的所在。
淡雅的窗簾柔和地垂下,榮寶齋的精美詩箋安放桌腳,牆上掛著一幀李清照的畫像,門口還栽下了菊花和小梅樁。評梅略一思索,便研磨鋪紙,在一張印有淡紅梅花的紙上,寫下了自己這間小屋的名字——梅窠。
梅窠雖小,卻承載了評梅一生當中最重要、最美好的時光。在這裏,她與自己的好友、日後馳名全國的幾位女作家廬隱、蘇雪林、陸晶清、馮沅君等人相聚暢談。飄零異鄉的女孩,又是同樣的靈氣逼人,她們彼此惺惺相惜。高歌、狂笑、長嘯低吟,酒杯伴著詩集,頗有名士之風。
也是在這裏,評梅和君宇書寫了一段哀婉悲戚的生死之戀。
紅葉相思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夜涼如水。評梅靠在沙發上隨意翻讀著手邊的書。案頭的白菊微微發出幽香,清風拂來,評梅不禁有了一絲醉意。
這時,有人送來一封信。評梅拆開信封,隻有一張白紙,隨後又飄落下一枚紅葉。她撿起一看,見紅葉上題有兩行字:
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雲寺 十月二十四日
評梅怔住了,她知道幾天前,君宇因為工作過於勞碌,致使肺病複發,在西山療養。這片紅葉便是他在那裏采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