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與孫多慈
一個溫柔的目光無意間撫慰了受傷的心靈,此般沉醉一生難尋;一枚深情的閑章不經間勝過了永恒的誓言,此番表白一世為證。大慈,願予世間之樂;大悲,願拔世間之苦。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慈悲,所以眷念。震撼那台城夜月的濃厚柔情,悲歎那天目紅豆的熾熱愛戀。
不是不愛,是太愛,愛到不能同生共死;不是不念,是太念,念到不能結枕黃泉。耿耿星河,唯有聽那一聲聲呼喚:“我的悲鴻……”
民國時,江蘇宜興的一個小鎮上有一位少年,他家境貧寒,一家老小的生計全憑父親賣畫鬻字來維持。他自小便善畫。鄰居阿婆去世,他畫一幅河邊洗衣像送給阿婆的親人,畫中的阿婆恍如真人再生一般,令她的親人們感恩珍存。有來客拜訪而父親不在,他隨手畫下客人的肖像,父親回來後一看便知是誰。
他長大後成為了一名大畫家,並以畫馬著稱。他筆下的馬,一改舊時文人畫馬流露出的懷才不遇的落魄蕭瑟,而是張揚著樂觀堅韌、奮發向上的昂揚情懷。你看那一匹匹駿馬,或仰天長嘶,或凜凜回首,或奔騰如電,其風神氣宇,堪稱非凡,馳騁強健,幾乎衝破了畫麵。
然而,人們雖愛他畫的馬,愛那高昂的鬥誌、清俊的風骨和奮進的力量,卻鮮有人明白他於感情世界中糾結一生的苦悶和辛酸。他那一張張珍品畫作,不知浸透了多少愛與悔的血淚!
他,便是中國近代最著名的畫界宗師——徐悲鴻。
紅拂夜奔
一九一七年五月十四日清晨,開往日本的輪船“博愛丸”在薄薄的霧氣中起航了。甲板上站著一對年輕的男女,他們十指相扣,迎著清新的海風,相視而笑。
連日來的緊張與擔憂在此刻已被海風吹散,隻留下輕鬆愜意伴著幸福拂過他們的心田,就連手上的兩隻水晶戒指仿佛也閃爍著愛的光芒。那兩隻戒指,一隻上麵鐫著“悲鴻”,另一隻上刻著“碧微”。
徐悲鴻與蔣碧微結識時,都已不再是“自由身”——一個早已娶親,另一個也已經許人。
徐悲鴻十七歲時便在父母的強迫之下極不情願地結了婚,他曾為此而離家出走,但很快又被父親抓了回來。第二年,他的長子出生了,他便為這孩子取名為“劫生”,意思是“遭劫而生”。
年輕的徐悲鴻雖然出身貧寒,心中卻有鴻鵠之誌。他不願被無趣的家庭生活拖累,便離家到上海讀書。可是不久父親去世了,為了養活一大家人,他隻好回到家鄉,同時接下了三所學校的教職工作,整天疲憊不堪。
徐悲鴻原名徐壽康,健康長壽,是個非常吉祥的名字。可是此時的他卻十分苦悶,他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悲哀的鴻雁,心有大誌卻被俗塵所累。於是便改名為“悲鴻”。
兩年後,懷揣著熱情與夢想的他再次來到上海,卻遲遲找不到謀生之所,一度窘迫到隻能靠典當一些破舊的衣物換一點錢,才不至於餓死在燈紅酒綠的上海街頭。
正當他走投無路時,轉機來了。
猶太人哈同創辦了一所大學,王國維、康有為等知名人士都被請來任教。某天,徐悲鴻在街上看到了他們征集倉頡畫像的通告,便精心創作了一幅倉頡畫前去應征。
這幅傳神阿堵的畫像,一送到哈同的花園便震驚了四座。徐悲鴻也被請到了這裏,成為了貴客。哈同花園的伯樂們極為賞識這匹才華橫溢的“千裏馬”,不僅聘他做了教師,還提供費用送他去複旦公學學習。
徐悲鴻這隻悲哀已久的鴻雁終於有機會振翅高飛了。並且他的幸運還不止這些,因為在複旦,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位愛的女神。
蔣碧微出身江蘇宜興的一個名門望族,因為出生時恰巧家中一株海棠盛放,祖父便為她取名“棠珍”。“碧微”這個名字是後來徐悲鴻為他取的。
蔣碧微的父親蔣梅笙到複旦公學任教時,便帶著妻女一同遷居到了上海。他們的居所就在哈同花園附近。於是,蔣梅笙便與哈同花園裏的一幹風流雅士結為了至交,這其中,也包括初出茅廬的徐悲鴻。
在蔣梅笙家裏,徐悲鴻見到了二小姐蔣碧微,這個從小養尊處優,又受到良好教育的女孩,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優雅的貴族氣息。她長相清麗,天生的好皮膚凝白如玉,吹彈得破,尤其令人驚羨。再加上自小學習鋼琴和小提琴而熏陶出的音樂氣質,難怪會讓敏感於藝術氛圍的徐悲鴻一見傾心了。
蔣梅笙夫婦對徐悲鴻也非常欣賞,他們曾十分惋惜而無奈地歎氣道:“要是我們再有一個女兒就好了。”
為什麼要再有一個女兒呢?這是因為蔣家的大小姐已經嫁人,二女兒碧微也在十三歲時便許配了人家。所以蔣氏夫婦對徐悲鴻這位東床佳婿的好人選也隻能望而興歎了。
蔣碧微的未婚夫叫查紫含。査家也是蘇州望族,與蔣家聯姻是門當戶對,而且蔣碧微一個堂姐已經加到了査家,這更是親上加親了。
可是碧微卻對自己這位從未謀麵的未婚夫毫無好感,甚至是有些厭惡。
查紫含就讀於複旦公學,未來的嶽父蔣梅笙恰好是他的老師,他的弟弟又與碧微的弟弟同班讀小學。有一次大考前,查紫含讓自己的弟弟跟碧微的弟弟說,回家後替他向準嶽父索要一份國文考試的試題。此舉令蔣梅笙大怒,碧微也十分失望,沒想到自己要嫁的人竟然這麼沒出息,做出如此不齒之事!
然而,査家迎娶的日子即將來臨,碧微隻能日日愁眉緊鎖,唉聲歎氣。所幸,還有徐悲鴻常來看望她,隻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雖然他早已悄悄愛上了碧微,但愛莫能助,隻是盡可能給她些安慰和關懷而已。
蔣碧微此時已在極度失落和焦慮中,將內心的天平傾向了徐悲鴻。相比查紫含的卑劣和不求上進,徐悲鴻的光明磊落、那種身處逆境的勇氣和信念,對夢想執著的追求都深深感動著蔣碧微。她同情他,欽佩他,崇拜他,直到最終愛上了他。
這個時候,徐悲鴻在老家的妻子已經去世,兒子也夭折了,他倒是無所掛礙。可蔣碧微正有婚約在身,且婚期已近。她與徐悲鴻的結合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也許又是一個有緣無分的古老的悲劇。
不過,蔣碧微並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女子,她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不顧一切去爭取的。愛情也一樣。
所以,當徐悲鴻鼓起勇氣,偷偷讓好友問她是否願意跟他一起出國時,蔣碧微勇敢地回應了他:“我願意!”
不久,徐悲鴻對親朋好友宣稱他將於某天離滬赴法國留學,隻有蔣碧微知道,他正秘密居住在康有為家中,為他們的私奔做著準備。
康有為此時已年近花甲,在政治上是維新變法的主將,在情場上也是老當益壯。他自己在海外時就曾與異國妙齡少女談過兩段“黃昏戀”,對於徐悲鴻和蔣碧微私奔這種在當時社會大逆不道的行為,他也毫無震驚和憤怒之感,反而樂於當他們的月老。他不僅將徐悲鴻藏在家中,暗中幫他準備出國所需,還送給他們一筆錢用作川資。
終於,這一對有情人在“月老”康有為的極力促成下成了眷屬,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日本。
在膏粱錦繡之家生長了十八年的蔣碧微,幾乎從未體會過生活的磨難與艱辛。癡情的少女為了心中那份纖塵不染的愛,不顧一切地追隨這心上人遠赴異國他鄉。她大概永遠都不會想到,自己今後的生活與夢想中的美好相距竟是那樣遙遠。
嫌隙漸生
不管是多麼唯美而又浪漫的愛情,隻要一落入現實的彀中,都會無一例外地沾惹上柴米油鹽的味道。徐悲鴻與蔣碧微,一個是隨性自由的藝術家,一個是高門大戶出身的千金小姐,誰也不擅長精心管理家庭開支,以至於家中常常是青黃不接。可是字畫、舊書、古玩等藝術品卻源源不斷地擠占著他們並不寬敞的生活空間。
很快,他們帶來的錢便用光了。徐悲鴻當時隻是暫露頭角,到了國外,沒有什麼名氣的他,收入經常捉襟見肘。於是,在山窮水盡,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帶著蔣碧微回到了上海。
蔣碧微當初逃出家中時,曾留有“遺書”一封,令不知情的蔣梅笙夫婦痛不欲生。後來才知道女兒還活著,那驚喜激動的心情已經衝淡了對女兒行為的不滿。何況徐悲鴻原本就是他們非常欣賞的,如今木已成舟,做父母的自然也就原諒了他們。
不久,徐悲鴻受蔡元培之邀,在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當了一名導師。這一年,他隻有二十三歲。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在康有為的幫助下,前往歐洲留學。在這些年裏,他的畫技迅速提升,名氣也越來越大,請他作畫的人很多,潤筆費的數目也就十分可觀了。
若放在一般家庭,已經可以生活得非常富足舒適了。可到了徐家,再多的前也經不起那些藝苑珍品的誘惑。徐悲鴻眼光獨到敏銳,能夠發現極具欣賞和收藏價值的藝術品,隻要被他的眼睛瞄到的寶貝,他絕對舍得花大價錢將它們收為己有。
可是蔣碧微卻越來越難以忍受這一點了。自從她跟了徐悲鴻,似乎就與安定適意的生活絕緣了。天南海北、異國他鄉,到處漂泊,家中經濟狀況也是時好時壞,最困窘時,蔣碧微甚至不得不到百貨商場攬一些繡活來貼補家用。
其實,盡管物質條件並不優越,蔣碧微最初並未有過任何怨言。她是真心愛著徐悲鴻的,否則也不會為了他,甘願舍棄豪門婚約,從一個富家小姐變成家裏家外忙忙碌碌的家庭主婦。
真正令她感到失落的,是徐悲鴻日益減少的關愛。
為了一幅絕世名畫,徐悲鴻可以忍受餓肚子的痛苦;為了看一次畫展,他可以交出身上全部的錢幣;他在法國藝術殿堂盧浮宮一泡就是一整天,沉醉在那美輪美奐之中不願醒來。這樣一來,他留給蔣碧微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
想起以前剛來歐洲時,他們整天都形影不離。丈夫常常給她作畫,畫出她的一顰一笑;閑暇時,他陪她漫步於巴黎街頭;知道她素來喜愛音樂,還請了老師教她拉琴。那時候的日子,雖然清貧,但卻那麼醉人啊!
可現在呢,他的眼裏隻有畫。蔣碧微想著,忍不住歎氣道:“他隻愛藝術,不愛我。”
一九二七年,闊別祖國九年的徐悲鴻夫婦回到了上海。學成歸來的徐悲鴻事業如日中天,他與田漢、歐陽予倩創辦了南國社,又成立了南國藝術學院,並擔任繪畫科主任。受邀在北平藝術學院任教一段時間後回到上海,兼任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的美術教授。
這幾年裏,徐悲鴻在國內畫界名望驟增,拜會前輩、扶植新人、教學、創作、舉辦畫展……他在自己的藝術世界裏任情翱翔著。
然而,徐悲鴻幸福的忙碌卻為家庭不睦埋下了導火索。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一雙兒女的父親了,所有的家務事幾乎都落在蔣碧微肩頭。他們住在上海,徐悲鴻卻在中央大學任兼職教授,每月有一半時間都在南京。即使回到上海,他也忙於南國社的事務,或是在畫室作畫。對於家庭,他確實是沒有更多精力來照顧了。
而且南國藝術學院不收學費,隻為了培養人才,是名副其實的“義務教育”。蔣碧微並不理解南國社那些學者的高尚襟懷,不理解他們對藝術傳承的責任感。她抱怨徐悲鴻白費力氣,還極力反對他與“窮光蛋”田漢來往。在幹涉無果之後,她竟趁徐悲鴻不在時,將他在南國社的東西全部搬回,並聲稱他們將離開上海,移居南京。
蔣碧微雖說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可以為了丈夫的事業犧牲自己,但她也絕不是吃不得苦,否則又怎會放棄富貴生活而跟著徐悲鴻流浪天涯呢?她要的隻是愛情,是溫馨的家庭氛圍。她隻要被濃濃的愛意包圍著,就可以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付出一切。
在國外求學這些年,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他們天天都在一起,貧賤夫妻卻並未感到百事哀,反而在一碗碗淡飯,一件件舊衣中積累起了滿滿的深情。現在,他們兒女雙全,經濟無憂,可夫妻倆的感情卻漸漸生出了嫌隙,矛盾重重。終於,在這段十多年的婚姻稍稍裂開了一條窄縫時,有一個人便順著這空隙稀裏糊塗地擠了進來。
一九三〇年的一天,正在宜興老家為姑母和弟弟的去世悲慟不已的蔣碧微收到了一封信,是徐悲鴻所寫。他在信中催妻子盡快回到南京,並苦惱糾結地說,如果她再不回來,他可能就會愛上別人了。
匆匆回到家中,蔣碧微便被丈夫的一席話擊得痛徹肺腑。
原來,徐悲鴻對自己班上的一個女學生產生了好感,還曾一時衝動吻了她的額頭,這種感情似乎又加深的趨勢。其實,他從內心裏是不願與自己的學生發生什麼故事的,但又無法控製,所以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告訴了妻子,希望通過妻子的理解、原諒和愛的力量將自己從懸崖邊拉回來。
徐悲鴻再三聲明自己隻是愛惜那個女學生的才華,甚至起誓說,妻子既已回來,他的心便交給妻子保管,以後不會再有任何問題。如果妻子願意,他可以辭職陪她出國。
徐悲鴻赤裸裸的坦誠,將蔣碧微傷得痛不欲生,她無法抑製自己心中的委屈,頓時淚如雨下。這真是隻有藝術家才能想到的辦法!蔣碧微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徐悲鴻處理感情問題實在太天真、太草率了。他以為把妻子當成知心好友,以為向妻子傾訴自己情感出軌,就可以獲得朋友般的諒解和安慰,甚至還想以妻子的力量勒住那根已經鬆弛的韁繩。
可是,一個女人在得知自己丈夫的背叛之後,是絕不可能像個局外人,像貼心好友那樣心平氣和地跟你談心,幫你出謀劃策的。她的氣憤,她的嫉妒、她的痛楚,她的恨,都會在瞬間爆發出來,更何況還是蔣碧微這樣唯愛而重的女人。
於是,原本就已經暗伏危機的夫妻關係變得更糟糕了,吵鬧聲代替了以往的和樂笑聲。蔣碧微的埋怨和哭泣也將徐悲鴻推得更遠了。他幾乎整天都在課堂和畫室裏忙碌著。那裏不僅有著他心愛的藝術世界,更有著一種特別的迷人的芬芳,吸引著他沉溺其中。
大慈大悲
二〇〇七年春季藝術品拍賣會上,一封徐悲鴻的親筆信劄以73.7萬元人民幣的價格成交。這封信隻有一千八百多字,卻是畫壇一代宗師坎坷愛情的重要見證。這封信的收信人便是那個無意中卷入徐悲鴻情感糾葛的女學生——孫多慈。
孫多慈是安徽安慶人,自幼聰穎,文章與畫齊名。她在就讀安徽女中時,曾與已畢業的校友、著名女作家蘇雪林一起,被校長譽為“安慶女中二才子”。隻可惜在備考大學時遭逢家庭之難,這打擊讓她很長一段時間無心於書本,最終遺憾地與自己心儀的國立中央大學失之交臂。
從落榜的陰影中恢複過來的孫多慈決定到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旁聽。她的父親孫傳瑗與中央大學美學教授宗白華相交甚深,便托他將孫多慈送入女畫家潘玉良門下學習。而宗白華則將多慈介紹到與自己更為熟識的徐悲鴻的班上旁聽。三十六歲的徐悲鴻和十八歲的孫多慈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相識了。
徐悲鴻早已是舉世聞名的大畫家了,而孫多慈隻是一個前來旁聽的膽怯的小女生,就連上課時抬頭望一眼他,都是滿含著敬畏的。而徐悲鴻卻很快注意到了她。
多慈引起徐悲鴻注意是因為她的素描功底實在太差了。其實也難怪,多慈從小畫的是國畫,又沒有受過專業的係統訓練,算是自學成才。而她跟著徐悲鴻學習的卻是西畫課。西畫與國畫的路子是不同的,因此多慈的素描水平在班上幾乎是最差的一個。
然而不久後,多慈再次引起了老師的注意,而這一次,卻是由於她的進步太快了。她學畫悟性很高,課下又非常用功,再加上有徐悲鴻這位名師的指導,故素描水平突飛猛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