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大師往往樂於發現並培植有潛力的人才。多慈這個恬靜的小女生,在課堂上總是沉默的,還有一點羞澀,沒想到竟如此靈秀。
徐悲鴻驚異於多慈的繪畫天分和才華,從此便在課堂上給予她更多關注和指導,課下也常常耐心地為她答疑解惑。
徐悲鴻在中央大學有自己專門的畫室,他時常邀請孫多慈到這裏當模特,特別為她創作了一係列人物素描像。他還曾在一幅畫像上題贈了這樣的字句:
“慈學畫三月,智慧絕倫,敏妙之才,吾所罕見。願畢生勇猛精進,發揚真藝……”
明亮的畫室裏,陽光暖暖地鋪陳著,多慈安靜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淡然而又純淨。屋中隻聽得到時鍾滴答和徐悲鴻展紙運筆之聲,顯得分外靜謐。多慈大部分時間都是老師的畫中人,偶爾也是看畫人。一個個寧靜而閑適的午後時光,就在這對心神默契中悄然流過,那間普通的畫室也彌散著一種柔和夢幻的空氣。
其實最初,徐悲鴻對多慈隻是愛才之心而已,多慈更是不敢對自己名滿天下的老師有任何非分之想。可是漸漸的,徐悲鴻的感情發生了變化,多慈那雙眼睛看似平靜,實則充滿憂傷,她雖然沉靜內秀,但卻總是吸引著徐悲鴻的想要揣測探究的心。
終於,在一次畫畢閑聊時,多慈說出了她心中的隱痛。
多慈的父親是一位政治家,曾在孫傳芳手下任職。他本是一位堅定的愛國鬥士,然而在黑暗複雜的官場漩渦中遭遇災禍,一度被捕入獄。出獄後又北上密謀政治運動,數年音信全無。多慈報考中央大學失利,也正是由於這件事的影響。
多慈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但孫傳瑗卻逢人便稱自己“平生愛女勝愛男”,將多慈捧作掌上明珠,父女感情很深。所以父親的安危是時刻懸在多慈心頭的一塊巨石。
徐悲鴻明白了她隱隱的憂鬱,從此更加憐惜她的堅強和柔韌,對她的感情也悄悄超出了師生之情。特別是每每回到家裏,蔣碧微永無休止的抱怨和哭鬧,更是讓他越來越煩躁,越來越想逃避,越來越希望永遠醉倒在多慈那雙溫柔的眼睛裏了。隻有在多慈那裏,他才會感受到心識相契和藝術靈魂的交融。
他特意刻了一枚閑章,上有四字——大慈大悲,暗含著兩人的名字。每次為多慈特作之畫,他都會蓋上此印。
大慈,願予世間之樂;大悲,願拔世間之苦。
我願與你共享人生喜樂!
我願與你共渡人生哀苦!
此番表白,僅四字而已,卻勝過了千言萬語、海誓山盟!
危巢情變
蔣碧微早就知道她和徐悲鴻的婚姻中擠進來一個多慈,但卻不曉得丈夫對多慈的感情深淺如何。徐悲鴻也對蔣碧微說過,他偏愛多慈主要是因為憐惜她的一身才華。於是,蔣碧微便一直欺騙自己相信丈夫的話,相信他不會不顧這個辛苦維係了十多年的家,不會不顧兩個可愛的孩子,也不會不顧他自己的名聲和社會影響。
直到她無意中看到了一幅畫——《台城夜月》。
那一天,著名的佛學家宜黃大師(本名歐陽竟無)前來拜訪徐悲鴻,談到興致高昂時便提出想要欣賞一下他的近作。徐悲鴻欣然同意,準備帶他到畫室去。臨走時,宜黃大師順便邀碧微同去。這讓徐悲鴻的心重重一沉。
走進畫室,迎麵而立的畫架上就是一幅女孩子的畫像,不用多說,憑著女人的第六感,蔣碧微早已心知畫中清秀的女孩就是孫多慈。畫室的裏間還有一塊蒙著畫布的木板,當碧微伸手扯掉畫布之後,頓時怔住了。
畫麵的內容,碧微晚年撰寫回憶錄時依然清晰地記得:畫麵上徐先生和孫韻君,雙雙地在一座高崗上。徐先生悠然席地而坐,孫韻君侍立一旁,項間一條紗巾,正在隨風飄揚,天際,一輪明月——
整幅畫傳遞出來的那種細膩濃厚的柔情足以令任何觀者感到震撼。然而它帶給蔣碧微的卻是巨大的羞辱和憤怒。
徐悲鴻對多慈的憐愛此時尚無人知曉,蔣碧微也顧及丈夫的聲譽和麵子,故而並未當場發作。她很冷靜很有氣度地叫了兩名學生,將這兩幅畫搬回了家。
那幅多慈的畫像被碧微藏在傭人的箱子裏,徐悲鴻曾偷偷找過很多次都沒找到。而那幅《台城夜月》的結局就十分悲慘了。由於這幅畫是畫在三夾板上的,不能卷起收藏,碧微索性將它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徐悲鴻每次回家,進進出出都會看到這幅畫,讓他既尷尬又懊惱,卻又無可奈何。不久之後,他親手將這幅畫一點一點刮掉,畫上了另一幅作品。
凝結著大師一生愛戀和心血的絕世畫作就這樣湮滅了!
一九三一年,孫多慈以高分考入中央大學藝術專修科,其中國畫一科竟獲得了滿分!
盡管主考官徐悲鴻將全部考生的試卷貼了出來,以示公平,但仍有不少好事者紛紛傳言,多慈是靠著與自己老師的曖昧關係才得到了高分。甚至連街頭小報都登出了此事的花邊新聞。
碧微更是難忍心中的怒火和醋意,她立即向徐悲鴻提出辭職出國的要求,要他履行自己當初的諾言。
徐悲鴻一聲不吭地寫好了一封辭職信,親手交給蔣碧微,讓她次日呈給校長。然而他卻在當晚悄悄收拾了行李,離開南京,避居在上海好友邵洵美家中。第二天,碧微便收到了徐悲鴻的絕交信:“吾人之結合,全憑於愛。今愛已無存,相處亦不可能。”後來還是眾友人竭力說合,他才又回到了那個冷清枯燥的家。
然而此時徐悲鴻的愛之舟已完全停靠在多慈那平靜寧和的港灣,再也不願忍受蔣碧微的狂風巨浪了。自《台城夜月》無辜地消亡之後,徐悲鴻對蔣碧微殘存的一點愛意在此時徹底滅寂了。
多慈對於老師的感情依然是師生之情遠遠超過愛情。徐悲鴻的年齡是多慈的兩倍,他那如波濤般洶湧拍岸而來的熱情令這個初涉世的女學生一時難以招架。麵對老師特殊的關心和寵愛,年輕的多慈最初隻不過是懷著感恩之心予以回應的,但在日益增多的相處和日漸加深的了解之後,她那顆少女的初心也偷偷地萌動了。帶著幾許甜蜜,和著幾分羞澀,多慈愛情的鍾擺也逐漸應和著徐悲鴻的韻律,愈加相諧了。
徐悲鴻一家搬進了優雅舒適的歐式新居之後,多慈別出心裁地送上了十餘株楓樹苗作為賀禮。
多慈這份禮物送的真是既聰明又巧妙。自古不乏紅葉傳情的佳話,以心形相連的片片紅楓已成為千古癡情男女的愛情象征。徐悲鴻於習習秋風中品賞紅葉時,便會感受到多慈的深情。紅葉沙沙,也仿佛是多慈在向他訴說著自己心中的愛戀。而最主要的是不會令那個醋勁十足的蔣碧微懷疑並發怒。既堂而皇之,又寄寓濃情,兩全其美。
可是,蔣碧微這個高明而強勢的女人,哪會被小女生的心思哄騙過去呢!她很快就得知了這些楓樹的來曆,也恍然明白了丈夫為何總是格外喜歡照料它們。不過,她一直不動聲色,好像什麼也不知道。
直到一次徐悲鴻出遠門,離家數日。當他回到家中,一踏進大門,登時目瞪口呆。原先那些可愛秀麗的紅楓已不見了影蹤,滿院子桃樹、杏樹、梨樹卻鳩占鵲巢,迎風弄葉,好像在得意地昭示著勝利。
樹後嫋嫋娜娜走出了蔣碧微,她帶著誠懇的笑意告訴徐悲鴻,友人們都覺得那些楓樹與這座庭院極不協調,所以她趁他外出這些日子,找來工匠突擊修整了一番,想要給他一個驚喜。
徐悲鴻一口悶氣堵在心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狠狠地剮了蔣碧微一眼,憤憤地走進屋中去了。
這段時期,徐悲鴻創作的畫多以楓樹為主題或背景,他還刻了一枚“無楓堂”的章,每每在新作上落上此印,總會讓蔣碧微又氣又恨。
後來,徐悲鴻索性將宅院之名由“無楓堂”改為“危巢”,並特作一篇《危巢小記》以警示自己。“危巢”寓意雙重,既有身處動亂時代,奮發圖強之意,又暗示著自己和蔣碧微的婚姻已是危如累卵,大廈將傾了。
紅豆相思
一九三四年秋天,徐悲鴻帶領中央大學藝術係的學生前往天目山寫生。師生一行人既賞“天目千重秀”之景,又作“峰巒疊翠嶂”之畫,一路上評景論畫,歡聲笑語。這次出遊,也是徐悲鴻與多慈關係質變的催化劑,兩人終於完全地褪盡了師生之情,留存在彼此心內的隻有醇濃如佳釀的美妙愛情。
他們多慈避開同學們單獨出行,還曾被一位同學無意中抓拍到了他們擁抱親吻的畫麵。
在山中,多慈采了兩顆紅豆,嬌憨而又莊重地將它們獻給了徐悲鴻。紅豆寄相思,這天然形成的心形種子,被大自然賦予了最純淨最美好的祝福。
紅豆鮮豔似火,就像多慈內心那份濃烈的眷戀;
紅豆潔淨如水,宛如多慈外表那般柔潤而清新。
捧著這兩顆小小的紅豆,徐悲鴻心瀾驟起。眼前這個溫婉柔弱的女孩,就是自己一生所要珍愛和嗬護的至寶!
回到南京後,徐悲鴻便請人打了一對金戒指,將這兩顆紅豆鑲嵌進去,並且一隻刻上了“慈”,另一隻刻上了“悲”。從此後,這兩隻紅豆戒指就一直戴在他們手上,很多年都不曾脫去,見證了他們幾十年的悲歡聚散。
而此時的徐悲鴻或許忘記了,十多年前自己還曾打過另外兩隻戒指。那戒指,一隻刻著“悲鴻”,一隻刻著“碧微”。
他們回到南京時,蔣碧微正在宜興。於是,徐悲鴻便叫來幾名學生,在家裏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葬禮,埋葬的是一對相思鳥。
這對相思鳥是徐悲鴻在天目山買的,不料歸途中鳥兒死去,他便將鳥屍帶回了家中,在後園掘一土坑,鄭重地為死鳥辦了喪事,並將那矮矮的墳頭命名為“相思塚”。
據那天在場的學生回憶說,徐先生當時似乎變成了花季少年,時而天真純情,時而瘋傻癡迷,完全看不出他此時已是一位四十不惑的中年人了。
在這段師生戀中,多慈初嚐了愛情的滋味,已經有過兩段婚姻的徐悲鴻似乎也煥發了青春。他們由愛而激起的創作靈感如爆發的火山一般,兩人的筆下佳作不斷。
然而在情感之外,他們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磨難與艱辛。
徐孫師生戀早已在社會上傳如鼎沸,在中央大學校內,冷眼冷言也接連不斷地拋來。
徐悲鴻對多慈的偏愛早在她還是旁聽生時就表現得非常明顯了。正式入學後更是得到額外關照,這讓其他學生極為不滿,自我解嘲為“陪太子讀書”。最嚴重時甚至集體罷課,寫了滿地標語,使徐悲鴻不得不放棄了上課,在家中煩悶了一整天。
多慈的日子更不好過。徐悲鴻畢竟是有名望的畫家、教授,學生們見到他自然還是有著一些敬畏的。而對多慈這樣一個性格內斂,平時在班上也總是沉默居多的柔訥女生,各種詆毀和謾罵便鋪天蓋地而來了。像畫具不翼而飛,畫布被莫名其妙劃爛等事情更是數見不鮮。更令多慈感到羞憤的,是蔣碧微親自駕臨女生宿舍,盛氣淩人地給了她好一通侮辱。
多慈在學校幾乎難以立足了。她搬到了校外居住,最後一學期的課也很少去上了。經過了愛情最初的甜美喜悅之後,多慈也漸漸開始冷靜地思考自己的未來了。
自己所愛的畢竟是有婦之夫,又是具有很高地位的知名畫家,彼此年齡懸殊也很大,想要同他結合可謂困難重重。何況此時在安徽老家的孫傳瑗也聽說了女兒與徐悲鴻傳出的緋聞。他堅決不同意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一個已有家室的男人,並且這到底是破壞別人家庭的行為,他也決不允許自己女兒潔白無瑕的生命沾染上任何汙點。
不過,臨近畢業的多慈尚無太多時間去思索這些煩惱的問題,她正在徐悲鴻的安排下,忙於赴比利時留學的申請。
比利時王家藝術學院有一個庚子賠款留學名額,有希望爭取的人很多,多慈不過是初出師門,並無特別耀眼之處。所以徐悲鴻便精心挑選了一些她的畫作,打算為她出一本畫冊,以便留學委員會審察。
為了這本畫冊的出版,徐悲鴻真可謂費勁了心血。他托請自己的好友、中華書局的出版家舒新城聯係出版事宜,又請美學大師宗白華作序。為了爭取時間盡快出版,他不惜一切代價上下打點,在短短一個月內給好友寫去多封加急催促信,且在信中不乏哀求、恭維之語。那切切之心,拳拳之情毫無遮掩地傾瀉而出了。
其實,徐悲鴻為了多慈畫冊如此急切奔走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希望先送多慈出國,自己也隨後而去,兩人從此便可定居國外,拋卻一切煩擾,安然地過日子。
精明的蔣碧微發覺了丈夫的心事,她怒不可遏,為了捍衛自己苦心經營二十年的婚姻,她果斷出手了。
這果然是一位手段高明的厲害角色。她一句阻撓的話也沒對徐悲鴻說,而是憑借著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遊說和一串串哀婉淒楚的淚珠,對症下藥,依人設辭,成功地說服了幾位關鍵人物,最終使得徐悲鴻精心籌措的計劃泡了湯,剛剛印刷出版的《孫多慈描集》隻能孤獨地散發著幽香。
出國深造的夢想破滅了,多慈的世界頓時喑啞了。她整日鬱鬱寡歡,眉間的憂鬱更深了。
為女兒擔憂不已的孫傳瑗和夫人,輪番來到南京看望多慈,最主要的是想勸她回安慶。多慈對徐悲鴻的愛是誰也不可否認的真摯,然而這份愛卻給了不該給的人。師生戀,勾搭有婦之夫,哪一項罪名都不輕。外柔內剛的多慈雖然能夠承受來自外界所有人的職責和咒罵,卻不能不顧及年邁父母的殷切心聲。
於是,心灰意冷的多慈終於在盛夏的一天離開了南京,回到安慶當了一名初中美術教師。
輾轉離合
多慈走了,她帶走了自己五年來留在南京城的回憶。玄武湖的春曉,台城之夜的溫情,校園裏飛揚的青春,畫室中飄散的愛的氣息……
多慈走了,她也帶走了徐悲鴻心空中得那輪桂月。他如同被攝去了魂魄一般,失落低沉,渾渾噩噩。課堂上再也沒有了那亭亭玉立的身影,作畫時再也沒有那添香侍立的紅袖佳人,甚至連夢中,都再也沒有出現過那雙多情靈動的含淚的眼睛。
這悲寥結局的始作俑者,徐悲鴻毫不猶豫地認定了蔣碧微,正是她暗中耍弄手段才使得多慈未能成行,黯然傷懷地離開了南京。他將全部的恨意都重重砸到了蔣碧微的身上。
在那幢豪華而冷清的“危巢”裏,徐悲鴻與蔣碧微隻是一對比陌生人還冷漠的夫妻。“危巢”終於應驗了它一直暗寓的意義——這個也曾和睦美滿的家庭即將分崩離析了。
蔣碧微的心中又何嚐不是填滿了苦楚悲傷呢?
她放棄了尊貴的身份和富足的生活,跟著徐悲鴻在海外漂泊十年,受盡了磨難;她沒有三媒六聘,沒有拜過天地,沒有穿過嫁衣,僅因愛慕徐悲鴻的才氣和人格,便毅然做了他貧寒的新娘;她為他生育了一雙兒女,操持著一家人的生活,她隻不過希望能夠擁有一份普通溫暖的家庭氣氛。然而僅此一願,她也未能實現。丈夫固然痛恨她無休止的吵鬧和不擇手段的破壞,但平心而論,這豈不是一個妻子全心全力挽救自己的婚姻而做出的再正常不過的舉動嗎?
並且,蔣碧微也收到過婚外戀的極大誘惑。早在徐悲鴻歐洲留學時期,她就有了一個對她用情頗深的追求者。
那時候,在歐洲的留學生們成立了一個“天狗會”,徐悲鴻排行第二,人稱“二哥”,蔣碧微便是“二嫂”。這位儀態萬方的二嫂,深深吸引了一個人的目光。這便是國民黨要員、天狗會中的“三弟”——張道藩。
一九二六年,張道藩寫給蔣碧微一封告白信,信中那個“她”早已在他心底深藏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