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藩當時正在倫敦大學美術部學習,他與徐悲鴻頗為相合,也正是到徐家拜訪是,對蔣碧微一見鍾情了。
徐悲鴻旅歐期間,整日醉心於藝術天地裏,對碧微多少有些忽略。而張道藩則珍惜每一次與她見麵的機會,聚會、舞會……即使人多無法湊近,隻要在人群中遠遠望一眼她那綽約的身姿,都會讓他感到非常滿足、欣慰。
收到這封特別的情書後,碧微心中百端交集。張道藩的關愛的默默付出她又怎會感覺不到呢?然而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張道藩已經有了一個法國女友,碧微又有著與徐悲鴻十年相濡以沫沉澱的親情,這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舍得丟棄的至寶。
於是,碧微回複了一封委婉的拒信。張道藩收到這信,已然明了碧微之意,也沒有過於糾纏,此後數年,他們都保持著透明的友誼。
徐悲鴻與自己的學生發生戀情,家人、朋友、輿論都在議論紛紛,而今他又因出國之計落敗而心存怨恨,這讓碧微原本就已疲憊痛苦的心受到了更大的傷害。自己既然能夠克製婚外情,自己的丈夫為什麼就能隨心所欲呢?誰又能安慰一個妻子所受到的身心劇痛呢?誰又能體會到一個被丈夫背叛的妻子那可憐的尊嚴呢?
數月之後,多慈專程回到南京看望徐悲鴻,飽受相思之苦的一對戀人緊緊相擁,綿綿情話猶如秦淮河的柔波,汩汩流入心田。
一回到安慶,多慈便寄贈了一首離別詩:
曉霧籠江際,
寒風縈別愁。
如何君去後,
一似水東流。
不久,徐悲鴻便遠赴廣西桂林,碧微也落寞地回到了家鄉宜興。
“危巢”已經成為了一座空巢。
當徐悲鴻將要去廣西的消息傳到多慈耳中時,她忽然感到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心裏也焦躁起來。從未主動大膽過的她當即決定在徐悲鴻臨行前再見他一麵。
她知道他正在上海,準備從那裏啟程赴桂。於是便寫信給舒新城,請他告知徐悲鴻在上海的地址。信寄出後她又嫌太慢,便又發了一封加急電報。
可是,當多慈的信和電報寄到舒新城手中時,徐悲鴻已於前一天離開了上海。
多慈懊悔萬分,她開始恨自己之前的軟弱和猶豫,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堅定地留在徐悲鴻身邊。淚霧中,她輕輕撫摸著手上一幅《燕燕於飛圖》,這是她當初離開南京後徐悲鴻專門為她而作的。畫麵上,一名女子立於懸崖邊,她衣袂飄舉,宛若仙子,但卻神情憂傷,目光哀怨。她默默地望著天上幾隻小燕,沒有人知道它們從哪來,也沒有人問它們飛到哪兒去。遠山如黛,霧靄輕湧,仿佛在寬慰著她縷縷愁腸。
這幅圖畫的不就是多慈嗎?此時的徐悲鴻已如鴻雁般飛去了廣西,多慈隻能遙望天際,空遞遐思,不知心上人是否還記得自己那時回贈他的小詩:
風厲防侵體,
雲行亂入眸。
不知天地外,
更有幾人愁。
水月鏡花
徐悲鴻對多慈最初的關照與偏愛,確實是因為愛其才華絕倫,並不像傳言所說,他是因為愛上了多慈這個人,才格外誇大她的畫技。連見多識廣的出版家舒新城都稱讚多慈“其述學之文,頗有氣吞河嶽之概,論文與畫均屬奇才,悲鴻愛之也,實愛奇才。”
多慈離開後,徐悲鴻深憂她的心情會影響到創作狀態,怕她會因學業和情感的雙重打擊而棄筆不畫。故而多次寫信鼓勵甚至訓斥她,讓她不要因為任何因素荒廢了技藝。
他曾大量賣畫資助多慈,又自己出資托請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伯鴻以其個人名義與多慈簽訂購畫契約。既暗中給予她經濟援助,又極大地鼓舞了她昂首與繪畫之路的信心。
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九日,遠在廣西的徐悲鴻收到了一封信,信中並無任何字紙,隻有一顆鮮紅飽滿的紅豆。不著一字的相思信,卻勝過了千般溫存,萬種柔情。徐悲鴻感慨萬分,當即命筆,寫下了三首紅豆詩:
燦若朝霞血染紅,關山間隔此心同。千言萬語從何說,付與靈犀一點通。
耿耿星河月在天,光芒北鬥自高懸。幾回凝望相思地,風送淒涼到客邊。
急雨狂風避不禁,放舟棄棹匿亭陰。剝蓮認識心中苦,獨自沉沉味苦心。
一九三七年夏天,孫多慈個人西洋畫展在安慶舉行。剛剛在長沙、武漢結束了畫展的徐悲鴻也匆匆趕到安慶為多慈捧場。
然而當徐悲鴻興衝衝趕來與多慈相見時,孫傳瑗卻聞之大怒,不準多慈去同他見麵。還是多慈的母親和舅舅在一旁勸慰一番,孫傳瑗這才勉強應允。
畫展結束後,忙碌多日的多慈終於鬆了一口氣。徐悲鴻也要離開安慶了,多慈打算送送他。
那天晚上,多慈挽著徐悲鴻的手臂,兩人在公園裏緩步徐行。身後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跟著。
這是多慈正在讀初二的表妹,她是奉孫傳瑗之命前來執行“監視”任務的。可是小姑娘卻臨陣倒戈了。親眼見到這位享譽世界的大畫家,沒有想到他竟是那麼樸素、親切、和藹。她在不遠處注視著表姐和徐悲鴻的一舉一動。表姐的哭泣、徐悲鴻的歎息,雖然她還不能十分理解他們的哀苦,但依然被深深震撼了。
臨別時徐悲鴻對她說:“小妹,記住,你的表姐永遠都是最美麗的!”
隨著七七事變的爆發,小小的安慶城也越來越動蕩了,人心惶惶。大量的人背井離鄉,四處逃亡。
孫傳瑗也帶著全家人輾轉到了長沙。此時的孫家人已沒了收入來源,生活十分困苦。在這戰亂的絕望中,走投無路的多慈想到了徐悲鴻。這時徐悲鴻已跟隨國立中央大學遷到了重慶,他朋友多,交際廣,應該可以幫多慈和孫傳瑗找到一份工作以糊口度日。
多慈的求救信發出了,她滿懷希望等待著,盼望著。倘若這次徐悲鴻援助了孫家,父親一定不會再阻擾她與心上人結合了。她也在信中悄悄告訴了徐悲鴻,這是他們兩人最好的一次機會了。
可是一天天的期待,等來的卻是杳無音訊。多慈的心開始發慌了,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孫傳瑗也對多慈說,看到了吧,這就是搞藝術的人,喜怒無常,平時海誓山盟,等你有難事時他卻不管不顧。
事實上,這是上天再次跟多慈和徐悲鴻開了一個玩笑。
自安慶別後,徐悲鴻一直疲於奔波,武漢、重慶、桂林,大事小情繁雜瑣碎,令他難以應付。可他對多慈的牽掛和思念卻從未減弱。
離開安慶後,多慈贈給他一首詩:
一片殘陽柳萬絲,
秋風江上掛帆時。
傷心家國無窮恨,
紅樹青山總不知。
這首詩是他很長一段時間用以緩解相思之苦的最好安慰。隻是多年情路艱辛,結合無望,眼前的國難當頭,他自己也疲憊不堪。他太希望有一個安穩的家了,也越來越懷念妻子碧微和一雙兒女曾經帶給他的欣喜和溫暖了。
他終於做出決定,回到了正在重慶避難的碧微身邊。
可是,碧微卻不再歡迎他回來了。
自從兩人先後離開危巢後,碧微一人帶著兩個孩子生活,亂世中生存頗為不易。生活的無助,內心的寂寞,她也隻能飲泣吞聲。
早在歐洲就已愛著碧微的張道藩,癡心一如既往,這些年一直在默默地幫助著她。七七事變爆發後,日軍對南京城的空襲時而發生,在國民政府任職的張道藩家中有很堅固的地下室,可作防空洞用。他便邀請一群故友住到家中。這其中自然包括碧微和徐悲鴻。不過,徐悲鴻大多時日都在廣西,即使回來也住不長久,碧微幾乎是形單影隻。
每日的接觸令她加深了對張道藩的了解與感恩,情愫漸生。可是家中還有一幹老友,他們無法過多接觸。於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得他們便開始了尺素傳情,短短幾個月竟寫了上千封!
徐悲鴻因為不能和多慈在一起,身心困頓時才回來重修舊好,這是自尊心極強的碧微無法接受的。
在碧微那裏住了五十多天後,徐悲鴻再次離開了她。除了夫妻依然不和的元素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收到了多慈的求助信。動亂年代郵路時通時斷也是正常的,一封信甚至會遲到幾個月。可對多慈和徐悲鴻來說,這封遲到的信就成了他們愛情命運的喪鍾。
由於遲遲得不到徐悲鴻的回應,孫傳瑗十分生氣,認定了這是一個極不可靠的人。而這時,鬱達夫的妻子王映霞則為多慈另外介紹了一個男人——國民黨要員、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的徐紹棣。
徐紹棣雖是政客,卻也頗有些文人氣息,儒雅謙和,為人方正清廉。他的愛妻不幸因病去世了,留下了三個女兒。對於多慈和徐悲鴻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他十分理解多慈,不在意她曾經那樣深入骨髓地愛過另一個男人。隻希望兩個人能夠組建一個平凡的家庭,在飄零中彼此有一個依靠,有一些安慰。
他明白多慈一家的困境,著手安排了相應的工作給多慈和孫傳瑗,並將他們一家接到浙江居住。
就在多慈收拾行囊準備啟程時,徐悲鴻匆匆回來了。麵對心愛的女孩即將嫁給別人的事實,他也慌了神。沒過多久,他便在報上刊登了一條啟事:
鄙人與蔣碧微女士已脫離同居關係,彼在社會上一切事業概由其個人負責。特此聲明。
徐悲鴻知道孫傳瑗一直不同意女兒與自己交往,就是因為他是有家室的人。現在他已與碧微撇清了關係,也就掃除了這個障礙。然而,當他托朋友拿著這份報紙到孫家去時,卻被憤怒的孫傳瑗趕了出來。
孫傳瑗認為,徐悲鴻今天可以這樣草率地憑一則啟事就與有著二十年夫妻情分的蔣碧微脫離關係,明天他就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多慈。孫傳瑗怎麼敢把心上明珠交給這樣的人呢?何況他們馬上就要去浙江了,許紹棣對多慈十分關心,人品也好,與孫傳瑗也很能談得來。盡管他也是結過婚的人,還有三個孩子,可那副寬厚溫暖的肩膀,那份踏實的依靠,在這動亂的年代裏顯得那麼珍貴,他一定不會讓多慈受委屈的。
就這樣,在孫傳瑗的堅決阻止之下,多慈隻得跟著家人上路了。
純愛永恒
在浙江,多慈見到了許紹棣,幾番接觸下來,她多少有一些失望。其實,並不是他不好,隻是徐悲鴻先入為主地占據了她的心。從十八歲到現在,整整八年的苦苦相戀,又怎是一個陌生人能夠很快代替的呢!
多慈開始後悔來到許紹棣身邊,她瞞著父親繼續和徐悲鴻通信,但由於徐悲鴻此時已經到了新加坡,他們的信件常常發生遲誤,因而又造成許多誤會。
在一封信中,多慈說出了自己的深摯心聲:“我後悔當日因父母反對,而沒有勇氣與你結婚,但我相信今生今世總會在看到我的悲鴻。”
這一聲深情而又苦楚的“悲鴻”,令徐悲鴻的心猛地一震。自他倆相識以來,多慈始終都以尊師相敬,,以“先生”相稱。即使情到濃處也從未直呼過他的名字。而今這一聲呼喚,是多慈拋卻了所有的顧慮與矜持,完完全全獻出了自己的一顆赤心!
然而,這封多情鸞箋並未得到徐悲鴻的回應。相反,他竟將這封信寄給了一位友人,他知道這位友人一定會將信轉給蔣碧微。
果然,碧微不久就看到了這封信,以及徐悲鴻在信末的批語:我不相信她是假的,但也不信她是真心,總之我已作書絕之。
碧微冷冷地看著這封信,沒有做出任何回複。她知道這是徐悲鴻在乞求她的原諒,他甚至寫信給碧微的母親,聲稱隻要碧微同意與他複合,他便將手上的紅豆戒指贈與她。
碧微得知後,既氣憤不已,又哭笑不得。這戒指是他與孫多慈的“情侶對戒”,現在居然把其中一隻贈給碧微,難道是要碧微來紀念他們的愛情嗎?
徐悲鴻在桂林刊登的那則啟事,聲明與蔣碧微脫離同居關係。對於十八歲就跟著徐悲鴻四處漂泊的碧微來說,這是最大的侮辱。
況且此時她已基本公開與張道藩維持著情人關係,兩人情深意篤,心中也根本無法再容納徐悲鴻了。
與碧微結合無望,對多慈也是愛恨交加。他給多慈寫過一封洋洋灑灑的長信,從字裏行間足以看出那種既深厚又複雜的感情:
“吾親愛之慈,汝之真性情,已淚沒無餘。一切由強製之偽性情所發出之,理智乃如毫無神氣之刊板文章……吾親愛之慈,吾且忠信斷定汝生平為第一次向一異性之人現其桎梏既深之真。如汝最後前一書者。但汝肯平心一度相衡,當審不建我之加於汝者千分之一也,即吾現存死灰之餘燼,較汝自以為熱烈者亦高出不知凡幾!已矣!已矣!”
一年之後,多慈忽生重病。在病中,她越發思念徐悲鴻了。終於在好友的鼓勵下,她給徐悲鴻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若有空可以探望自己。
這是上天給這對多難的戀人最後的一次機會,但他們再次錯過了。
徐悲鴻是很久之後才收到這封信的,因為當時的他正在遙遠的喜馬拉雅山寫生。即使他心急如焚,即使他悔愧萬分,他也無法立刻飛到“親愛之慈”的身邊。
陰差陽錯間,多慈與徐悲鴻永遠地擦肩而過了。
一九四一年春,二十九歲的孫多慈與四十二歲的許紹棣舉行了婚禮。
五年後,徐悲鴻也與交往三年的湖南姑娘廖靜文結為了秦晉之好。
得知徐悲鴻的婚訊後,多慈久久無言。她默默地畫了一幅寒梅圖,並題上了如下詞句:倚翠竹,總是無言。傲流水,空山自甘寂寞。
幾經輾轉,這幅寒梅圖不知怎得到了徐悲鴻手中。他沉默良久,在梅枝上補畫了一隻喜鵲。那喜鵲靜立枝頭,回首遙望,欲語還休。
一九四一年,多慈隨許紹棣去了台灣,從此便與徐悲鴻徹底斷絕了聯係。誰能想到,她再次聽到關於徐悲鴻的消息,竟然是他不幸去世的噩耗!
徐悲鴻是國際聞名的大畫家,他的死訊馬上傳到了美國。據說,當時孫多慈正在紐約參加一個藝術研討會,進行中卻突然宣布休會,為徐悲鴻默哀三分鍾。孫多慈當即昏倒。
若幹年後,徐悲鴻的女兒與多慈生前好友閑談時才知道,徐悲鴻去世後,多慈竟然為他戴了整整三年孝!
碧微與多慈在徐悲鴻的生命中,一個是火,一個是水。碧微給了他激情、浪漫、炫目的愛;多慈則給了他寧靜、清涼、靈動的愛。
碧微對徐悲鴻的愛自然不用再細說,縱使他們吵吵鬧鬧,合合又離離,那種刻進心底的夫妻深情依然是無法磨滅的。據說,在碧微與張道藩同居的時候,她的臥室裏掛著的還是徐悲鴻送她的畫,而張道藩為她而作的畫則掛在客廳裏。孰輕孰重,遠近親疏,一目了然。
多慈對徐悲鴻的愛也同樣真誠細膩——那是源自藝術生命裏的相知相惜。
許紹棣寬容的心胸和對多慈的愛也令人感歎,他竟能允許天天與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妻子,為她曾經愛過的男人戴孝,而且是整整三年!
張道藩這位黨政要員同樣是俠骨柔情,不論碧微年輕時的燦如春華,皎若秋月,還是年老時兩鬢斑白,皓首蒼顏,他對她的癡心長達幾十年未曾改變過。
徐誌摩曾經送過兩句話給徐悲鴻:你愛,你就熱熱地愛;你恨,你也熱熱地恨。
多慈與徐悲鴻的愛情是人人歎惜的“美麗的懸念”,這段纏繞著五個人糾結感傷的故事也已被雨打風吹去了。
沒有對與錯,沒有該不該,一切——隻是為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