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魂係來生(1 / 3)

我打電話給爹的時候,聽到他吭吭地咳,就連忙趕了過去,屋子裏充斥著煙草和塵埃的氣息。

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憂傷地說:“把郭姨接過來吧,老了一起做個伴,不好嗎?”

爹不說話,但是我分明看見,他緊閉的眼角滾下了一滴濁淚,良久,又一滴。

爹年輕時是聞名鄉裏的美男子,他還寫一手好字,填一手好詞,一把破舊的二胡能讓他拉得如泣如訴,硬生生催出人的幽怨。

娘也好看,尤其是清亮的嗓音,在他們二人轉業餘小劇團,娘是響當當的台柱子,那時候娘的藝名就叫“金鈴子”。娘的手絹耍得尤其精妙,舞動起來簡陋的舞台上仿如盛開了大團大團的牡丹花。

一個金童,一個玉女,一個拉,一個唱,轉來轉去,就轉出青蔥歲月裏一段緋聞——娘看上爹了,娘敢愛敢恨,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有人開他們的玩笑,娘就抿著小嘴笑,她還大大方方給爹洗衣服,她想用這種古老的方式暗示那些同樣看著爹眼裏冒火的姑娘:這個帥哥是我的。

可是爹眼裏的人卻不是娘,那是個姓郭的種地姑娘,沒娘好看不會唱戲,她擁有的,是跟爹高中三年的同桌時光。

村外小河邊一棵大柳樹的樹洞,是爹和郭姑娘傳情遞愛的秘密郵箱。

那一次小劇團的演員來爹家裏玩,奶奶一眼相中了當中最出色的娘。娘心裏有數,早知道爹是個孝子,見遲遲攻不破爹這座堡壘,就打算采用“迂回”戰術。她一口一個“姨”叫著,親親熱熱幫著奶奶下地生火做飯。奶奶驚訝地發現,這玫瑰花一樣嬌豔的女孩做家務還是把好手!

沒幾天,娘就托人給奶奶捎來了手織的毛護膝,因為那天做飯時,奶奶順嘴提過,自己生爹的時候落下了“月子病”,膝蓋老是嗖嗖冒涼風。

於是奶奶親自去姥爺家裏求親,姥爺沉吟半晌,在肚子裏打著拒絕的腹稿。他已經口頭把娘許給了一個來村裏蹲點的省城公安小夥。姥爺斟酌著詞句才一開口,娘就從貓著的小屋子裏走出來,幹脆利落地說:“我同意!跟他吃糠咽菜我也願意!”

姥爺“唉”了一聲,看了看一向敢作敢當的閨女,算是默許。

奶奶興衝衝逢人便說給爹訂了門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親事,爹卻炸了。

“我不同意!我……我有人了!”

那一刻據說奶奶眼裏的火星子都冒出來了:“是誰?是誰!”

爹忽然像撒了氣的皮球,萬丈氣焰霎時萎軟,他的嘴巴閉得鐵緊。奶奶冷笑一聲:“要是那郭丫頭,你敢娶她進門,我立刻就上吊!”

奶奶的心裏有一個打不開的結。

爺爺不到三十歲就倉促離世,死於那個年代極其罕見的車禍,奶奶不埋怨命運的捉弄,隻怪自己是“妨夫命”。因為奶奶眼睛下麵有一粒黑痣,看相的說這是“淚痣”,命硬,傷夫。

郭姑娘的眼下,正當流淚必經的那個位置,也有一粒黑痣。

還有,爹屬猴,而郭姑娘屬雞。古老相傳,“雞猴淚交流,姻緣不到頭”,是婚姻大忌。所以爹的愛情要硬生生憋在心裏,光明正大的戀愛隻能老鼠一樣見不得光。

愛情的力量是驚人的。轉天,爹領著郭姑娘進了門,兩個人雙雙跪倒,苦苦哀求奶奶放他們的愛情一條生路。奶奶性子本來執拗,郭姑娘那顆淚痣此刻更格外清晰地刺激著她的慘痛記憶,何況另一頭是個那麼出色的我的娘?於是奶奶的聲音就剛硬得嚇人:“我還是那句話,你倆想成,等我死後!”

爹絕望,他不再說話,也不肯見娘,任由奶奶大張旗鼓地張羅婚事。

成親之前的一周,爹不見了,奶奶立刻跑到郭家,卻碰上一群氣勢洶洶找她來要女兒的郭家人。奶奶傻了。

私奔,在那個年月是件哄傳鄉裏的大醜聞。醜到讓雙方宗族每個成員都顏麵無光。

村子裏炸開了鍋,這件事成了家家戶戶少油沒鹽的飯碗裏最好的調味劑。那是缺少娛樂缺少新聞的年代。

奶奶多年守寡,吃盡了萬般苦頭,卻要麵臨這樣的尷尬!她那小屋裏第一天傳出的是嗚嗚咽咽的哭聲,第二天是罵聲,一口一個“冤孽”。第三天,靜悄悄的沒了聲。大姑媽聽說這件事,趕回奶奶家,推開屋門,大姑媽一聲驚叫就昏過去了。

奶奶直撅撅吊在倉房的橫梁上,瞪大眼睛怒視著棚頂,像是在控訴對不孝子的怨恨。

爹火速趕了回來,那個年代,他們也沒跑多遠,不過是在郭姑娘的山裏親戚家住了幾天。

跪倒在奶奶的屍身前,爹沒有淚,也沒有聲,任由三個姑媽打罵揉搓。要閉棺了,奶奶的眼睛還是大睜著,陰陽先生說:“小夥子,你媽去的不省心,你倒是給句話!”爹才撲過去:“娘!你放心去吧,兒子一切聽你的!”爹的手輕輕在奶奶臉上抹了一把,“呼噠”奶奶的眼睛合上了。

那個時候,爹才放聲大哭。

那郭家姑娘,自然成為明日黃花。沒多久,她迅速地嫁給了外地一個老光棍,帶著跟人私奔過的臭名和一生洗刷不盡的恥辱。

她嫁過去的前一晚,爹和她來到了大柳樹下,兩個人說了一夜的話。從那天起,爹的小櫃子裏多了一個包裹,裏麵是一件手織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