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黑土地(2 / 3)

冬日裏,天漸短,夜極長。晚飯後父親總把著不讓出門,說外邊亂得很,唯恐招麻煩。幾日不到五爺家,我象丟了魂,肚子裏餓空了,還總像憋著什麼。後來學校定了製度,晚上學生要幫助地富農學語錄,於是我又有了很好的機會跑出家門,到五爺家去。我總是早出晚歸,雖然總是對父母撒謊,但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事情終於被父親知道了,一天晚飯後父親把我叫到跟前,壓低聲音說:“不讓去,就不聽!以後再去要小心,不要讓別人知道了。”

我琢磨著父親的話,膽子越發大起來。

五爺念過私塾,有滿肚子的經文,還寫得一手好字。我有了幸運。那年冬天,我沒有幫五爺學語錄,倒是跟著五爺學了不少東西,雖然這都是秘密行動,但五爺教的無私,我也學得認真。油燈下,五爺耐心地講解,我知道了李白,杜甫;三寸竹毫,五爺手把手地教我臨帖,我知道了柳公權、顏真卿,小學畢業那年,我已能背誦唐詩宋詞近百首,楷字水平也基本上達到了五爺的要求。在那非常的年月裏,我學到了書本上根本沒有的知識,如果說我以後能在事業上做出點成績,我決不會忘記那一個個漫長的冬夜。

有一日,我問五爺:“您這樣看中我,圖的啥?”五爺捋著胡須,沉思良久道:“你能吃苦,長大後能有出息。指望你長大了把前後院的高牆拆掉,要讓你姐弟幾個都叫我五爺。”那時我不懂五爺話裏的含義,隻管點頭保證:“這好辦,我一定做到。”

後來,我真的“有出息”了,遠離家門到縣城求學,幾個年頭很少回家,父親來信告訴我,五奶已謝世,是他領著我的弟妹們殯葬的。正直高考來臨之際,我又忽然接到父親捎來的信,說五爺病危。我不顧緊張的複習,匆匆奔回家鄉,首先走進五爺家。五爺的病床已圍嚴了我們一家。我喚了幾聲五爺,五爺慢慢地睜開眼睛,茫然地望著我。我知道了五爺的心思,便仰頭望父親。父親俯下身去,“五叔,這孩子有出息了全托了您,現在好年勝景的我把前後院的牆拆了吧。”五爺欣慰地點點頭,閉上了眼睛,臉上還留著深深的笑,永久……

今年槐花開放的季節,我領著幾個弟妹到五爺五奶的墳塋上,又奉上了幾束潔白的槐花,並牢牢地跪在兩位老人墳前,不停地呼喚著五爺、五奶……槐花的香味兒和著我們深情的呼喚,在長滿青草的墳頂繚繞著。九泉地下的兩位老人再也不會感到孤寂了,我想。

五月

成熟的季節,喚醒了山村,叫開了一扇扇籬門。女人匆匆穿衣,少了往日穿衣鏡下的拉拽,掬捧涼水胡亂在臉上抹一把,就去推搡還在扯呼嚕的男人。旋即又抓起昨晚磨好的鐮刀,掖進肢窩,慌慌去了。接著是男人的一陣響動。山村裏滿是精神。

田野裏到處是人,影影綽綽,疏疏散散。那邊麥行裏向這邊田壟上吆喝過來,一兩句趣話碰在一起,撞出了一串朗朗的笑,在田野上久久蕩漾。腰直了,又長時間地彎下去,膝下陣陣“刷刷”聲,身後留下片片鱗波。曠野裏是音樂的世界。

太陽升起來,田野裏明朗了,情趣愈是見濃。

新婚的青年,把蜜月的情韻帶進了田野。中年母親被遠遠地甩出一截,不時抬起頭,望著前邊發笑,許是笑癡了,才攆不上。青年夫妻終於不約而同地直起了腰,對視過去。男的憨笑著,女的卻用手指把那純情的笑擋在了酒窩裏、眼睛上。男人突然小聲驚叫:“身上爬蟲了。”女的慌亂中自顧搜尋。男的走過來,把手伸上去,胡亂捏了一陣,最後在女人的胸前輕輕按下去。那女人方知上當,忙將身一退,責怪地丟下一個赧笑。後邊的母親瞭見,忙將頭上的毛巾順額抹下來,似是擦汗,卻又禁不住甩出個長長的咳。這一聲好亮,前邊的一對又慌忙彎下腰去。

未過門的女婿也早早地來了,許是家裏不忙,或是忙也不顧,這是絕好的婚前實習期。莫管在家怎樣,這火候上絕不會偷懶,銀廉舞得飛快,必是做在別人前頭。

太陽爬了老高,男男女女從田壟上緩緩地走出來,彙入大路即成人流。三五成群,走路姿勢極相似,沒了來時的匆匆,成了半醉的模樣。唯有那“實習生”穿過幾綹人群,胳膊甩得有力,走的與眾不同。人們的話題自然又多起來,誇獎、取笑,那話說得是無忌的。那“實習生”盡管骨縫裏也覺酸困,可氣魄得有,如何也得讓別人看個痛快,給丈人家掙個體麵。

五月人倍忙。人們的心律節奏在加快,腳步也亂了。充滿喜悅的笑,藏在眉宇,蕩在臉上,緊迫中又都自豪,這便是撩人的五月,收獲的季節喲!

故鄉山上的櫟樹

故鄉山坡上的櫟樹,曾給了我很多美好的記憶。我喜歡櫟樹堅實的性格,愛它默默無聞地為人類造福的精神。

櫟樹木質堅硬,身幹挺拔,幹可作梁作柱,枝可作檁作椽,是尚好的建房材料。細枝末梢砍削了,還可當柴燒。冬天,櫟葉落了,摟一摟壓在坑裏漚爛了,又是極好的農家肥料。舊社會,化工染料昂貴,山民們就用櫟樹果實的外殼,去染出一種靛藍色的布料;遇上饑荒年呢,它又無私地供獻出自己的果實,讓人們磨成麵粉,去果腹充饑。更為可愛的是櫟樹的葉子可供養蠶,一墩墩的櫟叢,年年砍伐,年年噴吐新綠,櫟葉經曆過柞蠶奇妙的合成而為閃光的銀絲,從而織成細密的柞綢,那質地十分光滑輕柔。櫟樹,可謂是人們——尤其山民的誠仆摯友了。

我故鄉的山坡上,就生長著許許多多這樣可愛的櫟樹。

三月裏,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我信步走上山去。和熙的陽光灑滿了山野,空氣裏彌漫著新葉特有的芳香,使人困頓盡消。我在山坡上的櫟樹林裏徜徉,撫摸著櫟樹那粗糙的樹幹,仰望櫟樹那勃發的新枝新葉。這是些很年輕的櫟樹,樹齡該有二十幾個春秋吧,但它們已有盆口粗細,挺拔的樹幹也已展現出偉岸的身姿了。櫟樹沒有楊柳的嬌柔,沒有鬆樹的傲態,也不象桃李那樣妖冶,它深深地紮根於山岩上、石縫裏,不為脊貧所屈,不畏風雪侵淩,毅然向上,蓬勃生長,它那堅實的體態,倔強的意誌,無私地為人類造福的純美心靈無不令人敬佩。

我在櫟樹林流連。不覺步入了一塊被翠綠的櫟樹枝葉掩映著的壩坪,壩坪上座落著一間山石壘牆、茅草搭頂陋屋。我忽然想起,這不是守林人趙大伯的住屋嗎?趙大伯是有名的護林模範,我曾在報紙上、電視裏看到、聽到過他很多感人的事跡。他護林、造林,幾十年如一日,吃住在山坡上。餐風飲露,不避寒暑,硬是侍候下這麼一大片林子。現在,幼樹蔚然成林;我漫步於林蔭下,走過隱約可見的小路,走過新疊起的一層層堰壩,我想,這山上的哪一寸土地、哪一塊岩石沒有浸透趙大伯的汗水呢?這漫山漫坡的櫟樹,棵棵都是趙大伯的心血澆灌出來的啊!

我信步走著,不覺來到林子外邊。無遮無攔的山坡上,照耀著明亮的陽光。山坡上,有規有矩地挖出許多篩子大的圓坑來,一棵小樹上搭著一件灰白的衣衫,樹下放著一個土陶水罐;一位老人,赤著臂膀,揮舞著钁頭在掘地。我認出來了,那是趙大伯,算起來他今年該有六十來歲了吧!大伯終身沒有成家,這次我回鄉探親,又聽說他近年身體不好,村上把他“五保”了。老人的身體果然沒有往年硬朗了,背有點駝。頭發、胡茬也象霜雪一樣白了。隻是眼睛矍鑠有神。他高挽著褲管兒,腿上青筋暴的老高。見我來了,就停下手裏的活計,捧起水罐咕嘟嘟喝了兩口涼茶。又用櫟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掌抹了一下嘴巴,坐下來,和我拉話。老人說,他打算在山上開出魚鱗坑,等夏天淤上山泥,冬天來了,就點種橡籽,過上三年二年櫟叢長成了,就可放養柞蠶。我感動地說:“大伯,你這麼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