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豁達地笑了笑,說:“我就圖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嘛!”說著,老人又問我:“你在縣城讀過書,你可知道文廟大鹹殿的梁檁椽柱的來曆嗎?”
母校縣城中學的大禮堂,就是昔日的文廟大鹹殿。那合抱粗的高大梁柱、盆口粗的筆直的椽檁就全是櫟木的,而且,據老輩人說,那些高大的櫟樹又全是采伐自故鄉的這片山坡上。數百年前,人們用櫟樹的枝幹,硬是撐來了一座宏偉的殿堂。
老人感歎地說:“幾百年前,這裏滿山遍坡長滿了又高又大的櫟樹,想想那時是什樣子?……唉,人煙稠了,隻管伐,不管種,弄得山寒水瘦的,一對不起祖先,二對不起後輩呀!想著幾十年以後,後輩人兒從這兒走過,能說‘喏,那不是趙老頭的墳嗎?當年為了務弄這片林子,他可是出過力氣的……’妥了!人活一世,你說還圖個啥呢?哈哈哈哈……”說著,又爽朗地大笑起來
不知怎的,我心裏忽然湧起了一股熱流……。我向山下走去,回頭望時,見老人在山坡上,陽光下,又朝天舉起了他那錚亮的钁頭……
滿山遍坡的櫟樹啊,你那無私忘我、獻身於人類的精神怎不讓人肅然起敬呢?
河灣野趣
小河在村口繞了個大圈,甩下一個河灣。水在這裏迂回,深及胸圍,穩且清。北岸的葦蕩似一扇綠色屏障,把河灣裹了個大半。這便成了個天然浴場。
夏季一到,這裏就成了男人的聖地。夕陽墜下,漢子們披一身霞輝,著一股麥秸的清馨,帶著渾身的汗漬,成綹地來了,野著動,無需害羞,剝個精光,一頭紮進水裏。等冒出頭來,困頓已留在水裏,被細浪衝去。一陣野過,年輕的後生又可著嗓門唱。歌聲濺起的水花直往嘴裏灌,卻樂得前俯後仰。音樂在這裏得到褻瀆:那歌分明是跑了調的。
先來的野夠了,瘋足了,猴躍著跳上岸去晾身。即刻,這裏又成了力的競技場,健美的表演舞台。
幾個孩童在水裏沒入鑽出,時而冒出腦袋,時而蹶起光腚,湊著熱鬧也添著樂趣。隻有幾個老者穩重,蹲在淺水裏,彼此問幾句:今年麥子打頭如何?叨念起莊稼經來。間或也狠罵幾句種子公司售種摻假,坑苦了莊稼人之類。幾句詛咒過後,再站起身精搓細抹一番,又蹲下去時,水上便浮起了幾片油膩。一個老者來遲了,摘掉發黃草帽,抖去一層麥糠,就去脫那一尺多長的褲頭。一個狡猾的小孩偏這時遊過來,直望著那站在岸上的老者羞人的地方稚笑,那老者臊極,將話狠狠地甩出去:“龜孫!”那“龜孫”眨巴下眼睛,丟在水麵上一個癡笑,泥鰍似地鑽進水裏,倏然不見了。
葦蕩幽徑的深處,又走出幾個小夥子。他們把上衣搭在肩上,哼著油腔滑調,或打著口哨,撒野地向河灣瘋去。不知哪個眼尖,瞥見對岸道上有個年輕女子匆匆走路,就扯起嗓門:“救人呀!”這一聲果真見效,逗來了那女子猛地勾頭一望。惡作劇成功了,肆虐的狂笑聲攪得河灣又喧囂起來。那女子側身急急走去,許是心裏正罵八輩哩。
河灣,莊稼人的河灣,你將人們的汙垢、困乏在這裏洗盡,人們又在你身上尋得了無限的樂趣。明天艱苦的搶收和厚重的希望,也正是在這兒誕生。
飯市
一到飯市,左鄰右舍的籬門土戶裏,走出了成綹的男女老少,敞懷趿鞋,端碗捧盆,互相打著招呼,湊向一起,圍成一堆,邊吃飯邊聊天,熱鬧異常。這,便是鄉下常見的飯市。
我就是在我家門前的飯市上,吃著百家飯,被大人們捏巴大的。
日頭挪上樹梢,人們捧著飯碗散散拉拉攏齊,那情趣很是見濃。上年紀人退下一隻布鞋,當櫈坐下,眼睛互相打探著別人的菜碗。不管是一碗蘿卜絲,還是半碟鹹菜,誰都可以竹筷往來,相互夾戳,誰也不見惱。不懂事的孩子到處鑽擠,落句“鱉子”或“龜孫”的罵名,卻能換來半碗好吃的。女人們從不訓教自家的兒女,以免襯得別人沒趣。
飯市的高潮是聊天。
聊天的內容五花八門。村南李家的風流韻事,村北郭豁子偷雞摸狗,東頭張狗娃的換親悲劇,西頭王尾巴的女人偷養漢子。壯漢的笨嘴裏能噴出學大寨的模範,媳婦們的利齒能嚼爛隊長頭上的烏紗帽。
飯市近尾聲,男人們扔掉手中的黑碗,簇一堆去卷“喇叭筒”。年輕的後生則筷頭頂碗旋著耍樂。女人們高高摟起衣衫,無遮無攔露出兩隻奶子任娃兒們去拱。
隊裏上工的鍾聲響過一個時辰,飯市才懶懶散去。
後來,我教書在外,遠離了那豐富多彩的飯市。一日返家,午飯時我端碗踱出門,到我十多年都不曾再親熱過的飯市上去。我想:那極有情致的飯市,如今一定會更加充實。
我失望了。
那片場上,不見了人影。昔日的熱鬧哪裏去了?我大惑不解。
於是我端著碗串進隔壁三叔家。三叔一家人正圍桌吃飯,見我進屋,忙起身讓座,我就熟不拘禮地坐下,問:“咋不到飯市上去了?”
三叔聽了我的問話,哈哈大笑起來:“如今這年景,飯市不攆自散。你看,要到飯市上去,這桌上的盤盤碗碗得端多少?”
“飯市上你夾我戳的,也不幹淨,如今都講個衛生。”三嬸說。
“誰還願去那兒磨蹭時間。”上中學的小妹也插嘴說道。
三叔一家子的話,化解了我心中的謎團。看似淡化的鄉間飯市,卻有著極豐富的內蘊。
山魂
進回大山,就帶回一種感受。
正是覓春時節,在魯山邊陲的山峽裏與你結伴而行。攀岩石,穿密林,越澗溪,悠悠隨你走一段蜿蜒曲徑,娓娓聽你抒一曲跌宕情懷,使我真正觸摸到了山之靈魂,同時對你的印象再也抹之不去。
你和山有許多相似處。高大的身軀同山一樣魁偉堅實,糙糲的臉上裸放著粗狂。同山一樣豪爽的性格,坦砥硬朗。靈動的雙目似汩汩山泉,臨摹著山韻,撫動出渾厚悠揚的山之樂章。你把你的青春和情感帶進深山,你說要和山一樣去做人。
你在山區稅務所,領著幾個稅務大兵,一年內為國家征收幾十萬元稅款。數字不算驚人,但我知道,這是你和稅務兵們用腳步和汗水換來的,是用碎屑的毛票乃至零星的硬幣壘起來的。
稅所沒有房子,臨時占了鄉政府兩間小房,正對著街口。街不大,還算熱鬧,這是山區裏不多見的繁華街市。有道是:山野百姓不論理,縣府管不住邊緣。在這裏稅收是令人頭疼的差事,弄不好連個站腳的地方也沒有。外來官管不了本地客,你管住了,不能叫人不服你。
山裏人熱情好客,正直性烈,吃軟不怯硬。你摸透了,得講個方法。到街市上溜一圈,不板臉色,不擺架子,打招呼稱兄道弟,見了麵拍拍肩膀,喊出了近乎,拍出了親切。嬉笑聲中沒有了誡意,逗趣聲中見了誠心。你混熟了,都與你調侃,都與你親熱,你把住了火候,人親熱公事也得顧:“我收稅是依法計征,你納稅是應盡的義務。大夥捧個場。”“沒說的!”大夥一致響應。稅如數收了,你還落個好名聲,真有你的。
稅所管轄的區域方圓一百多裏,下鄉收稅要靠步行,路上跋山涉水,有時走幾十裏也不見人煙。那一回一個老稅兵迷在山裏出不來,害得你領著人連夜找尋。寒冷、饑餓,誰不知道艱苦的含義,就到這裏來。那次稅收回來的路上,暴雨潑下來,山洪漲滿了山穀,你們被困在山上,咬牙熬過了一天一夜的漫長時光。
你和稅兵們硬是挺過來了。
你們是山的靈魂,正是你和許多人支撐著大山,才使我們的山河壯麗、豐實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