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喜愛文學,再加上幹過幾年報紙副刊的編輯,我的朋友,大多結緣於文字。由文字生愛也罷,因文字結怨也罷,離開了文字,便空空然無所依傍了。悵平生,交遊零落,至今餘幾?魯山那地方,自古人傑地靈,英才輩出,辭藻華章,譽滿華夏,想忽略不提都難。遠的有墨子、倉頡、元結、元德秀,近的有吳鏡堂、任應岐、徐玉諾,哪個不是大名鼎鼎、震爍古今?數千年堯風舜雨,潤物無聲,道德文章,澤及鄉閭,實在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這大約便是我與占才結識的曆史背景吧。

多年來,其實我一直想寫寫占才,但大約是因為平時關係太近的緣故,總有一種“近鄉情更怯”和不知從何說起的躊躇。近日,占才要結集出版一本新的散文集,特意囑我寫兩句助興,再做躊躇便顯得矯情了。因此便不揣冒昧,試說上兩句。占才是個性情溫和而富理性的人,平時待人接物,隨和中庸,自不待言,朋友相聚,有時難免會有人冒出一兩句尖銳的話來,似利刃寒光,直逼眼前,換作是我,可能要拍案而起了,然而到了占才這裏,常常是嘿嘿一笑,雲開霧散,一切便歸於無形了。這樣的性格,同樣也表現在他的文章中,就拿婚姻來說吧,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到了占才這裏,卻是水光瀲灩,波瀾不驚,占才與媳婦多年來廝守在一起,寬容隱忍,甘苦與共,不離不棄,也算是文友中的一段佳話了。難怪占才在文章中有這樣的體會:“婚姻需要互補。男外女內,男耕女織,男的剛毅,女的溫柔,男的粗心,女的細心,所謂剛柔相濟。二人若都是芝麻掉到針鼻兒裏的性格,豈不惺惺相惜,守財奴一對,是沒幾個朋友願意結交的。一個大方不拘,揮霍無度,就要由另一個精打細算者去鉗製。性格上的差異其實是婚姻穩固的一塊基石。人們期望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似乎天造地設,才算完美無缺,但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婚姻卻往往鳳毛麟角。更多的婚姻是外人看似不般配的婚姻,說某某是一朵鮮花開在牛糞上。但任憑別人怎麼品評,鮮花隻要能夠怡然自得的開在牛糞上,鮮花便不算開錯了地方。起起伏伏是生活,家庭奏鳴曲也難免會彈出不協調的音符,但弦不斷,情未了,難怪人們總慨歎:這兩口子,真是彎刀對著瓢切菜,抑或說一個生的配個焦的”(摘自《把婚姻等同於愛情》)。瞧瞧,這種認識,沒有多年耳鬢廝磨的打造,是斷然寫不出來的。婚姻如此,與朋友相處,占才更顯謹慎,平時一派謙謙之風,因此周圍總會有一批誌同道合的人捧場,尤其是當了縣文聯主席之後,很快形成了一個氣場,凝聚了縣城裏文藝界的一大批才子佳人,鶯歌燕舞,樂在其中。在談到這一點時,占才的體會也是很深的。在散文中他這樣說道:“同行最忌妄自尊大、自鳴得意。術業有專攻,尤其搞藝術的,評判標準雖有彈性,但你的作品牆上貼著,書上印著,外人不懂,圈內人一看明明白白,何用自我標榜?自我吹擂?鼓起如簧之舌,別人並不認同,適得其反,人又瞧你不起,名譽一落千丈。中也不中了。市內一書法家,書法水平一般,姑妄稱家,印了一張名片,頭銜一串串,同道見了,人前奉迎,人後嗤之以鼻。最具說服力的一個例子,錢鍾書可謂著名的作家、學者,成就舉世矚目,據說年輕時在西南聯大教書,自恃才高,不免狂傲,與同事處得頗僵。反躬自省,遂取字默存,意為低調人生,默默地才能生存,鋒芒不再畢露;晚年更是閉門謝客,淡泊名利”(摘自《不可自誇》)。在另一篇文章中,占才通過自身經曆的一件小事,更是寫出了自己對人生的感悟:“人生行世,有多少次與陌生人打交道的機會,你根本不知道對方想些什麼,會做些什麼。如果事事處處提防著,繃緊著一根弦,不但難以與人溝通化解,同時活得又多累呀?勿以善者可欺,那是強盜邏輯。心態放鬆,善以待人,真情一片,常會收到以善止惡,教化感慈之功效”(摘自《以善止騙》)。這既是占才的自省,也是他與人為善的處世之道。

占才的才華是人所共鑒的,這尤其表現在他對家鄉山水的熱愛上,這也是他的散文中最富才華的錦繡樂章。一寫到魯山的山川風物、民風民俗,占才的胸中就有一股遏止不住的激情湧動:“南邊是山,西邊是山,北邊是山;東邊少山卻一峰突兀而獨秀,氣勢昂首而擎天。魯山城就處在這坐西向東的圈椅中,魯峰山就是你我麵對的一幅畫屏了。四外環視,山連山,山靠山,山山不斷,層層疊疊,或雲濤霧海,萬峰競秀;或高低起伏,綿延致遠。春日,滿目青翠,花事繽紛,芳香撲鼻;秋來,穀菽遍野,碩果飄搖,枝頭生動。一年四季,山青了山黃了山灰了,山嫩了山肥了山瘦了,人們都掛在心上。魯山人熟悉山如熟悉自己身上的毛發,一塊山石一脈溪流,勿須標記,看上一眼,都有愛的溫柔,印進腦海,想忘也忘不掉了。它與城市的高樓大不同,高樓憑你轉上十次八次怕也記不太清楚。有客自平原來,有客自城裏來,詫異於魯山山之大之高之險峻,汽車在山道上盤旋奔馳,驚出一身冷汗,本地人則笑而哂之:賓客們少見多怪了;臉上呈現的卻是自豪之態,暗說:真正的大山還在後邊呢!……這片藍天,高遠;這塊土地,遼闊;這方山水,秀麗。於是心情舒暢時就對著這一架架山峰傾吐,心情壓抑時就對著這一道道溪水宣泄。於是傾吐就傾得多了幾分婉轉惆悵,宣泄就宣得多了幾分明麗歡快。一吟三歎般的幽邃綿潤就生動得曲劇花開四野,行雲流水般的酣暢淋漓就演繹得豫劇如火如荼。戲情即人情,現實的苦樂憂淒在戲中契合,田間地頭都是布景舞台道場。這‘秫秫稞’戲宜於在野外火爆演出,也宜於自娛自樂。數百年的曲劇音韻嫋嫋,數百年的豫劇梆子聲聲,數百年的墜子弦樂陣陣。嗩呐嘹亮,盤鼓雷動,魯山,這一方山水融彙了豫西幾千年的曆史,沉澱了豫西幾千年的情感啊!”(摘自《說魯山》)。這樣的文字,沒有數千年文化底蘊的積澱,沒有對故鄉的一腔赤子情懷,無論如何是寫不出來的。

翻閱占才的散文,應該說最能打動我的還是他的一些表達親情的文字,比如說《井水甘甜》、《回憶張黑吞老師》、《恩師》、《隻有香如故》等,這些文字往往從生活小事寫起,情感細膩,感觸很深,舒緩有致,娓娓道來,雖然樸實無華,卻飽含深情,於一些細節中展示出人物的風貌和生活的真諦:“母親一直很瘦,體重不超百斤。瘦弱的母親從早到晚匆匆忙忙,一天裏沒有閑的時候。繁重的家務活,沉重的地裏活,容不得她消停片刻。一家子十來口人吃飯,常用尺八鍋,燒火做飯擀麵烙饃,仿佛天經地義是母親一人的事,父親和哥哥從地裏回來,坐凳上歇著催促母親趕快做飯,母親不多言語,也不說讓人幫,隻一個人,屋裏灶間的忙,擀幾張饃,再燒火烙。母親理解男人的苦和累。飯做成,別人不吃過母親是不吃的。一頓飯得忙兩個多小時。待吃過早飯午飯,喂過豬雞,刷洗完畢,母親並不守在家,而是也去到地裏,和父親一樣幹活。父親拉麥,母親割麥;父親砍玉米棵,母親掰玉米穗。眼看天色將晚,又到了該張羅飯的時候,母親提前回家。一年四季都是這樣。母親肯定是也很勞累的,但我一生沒聽到從母親嘴裏迸出過苦和累的字。母親就像一隻飛來飛去忙忙碌碌的蜜蜂,隻是一味的采花釀蜜喂養家人”(摘自《隻有香如故》)。在這些平實的文字背後,其實是凝結著兒女的一腔真情的。

有時候我就在想,人生在世,常常不免要受環境的影響和左右,正如當年我如果一直生活在鄉下,今天也可能隻是個純粹的農民,守著一畝三分地苦度時光,甚至會無緣看到占才的文字。從這個意義上講,占才的文字既得益於他生長的環境,同時也受製於這個環境。平心而論,占才的文字,就是放在中國散文的最高殿堂上,也不見得有多麼遜色,然而由於環境所限,閱讀和欣賞的範圍也就有限。這讓我忽然想起羅大佑的一首歌《野百合也有春天》,那生長在寂寞的山穀裏的百合花,雖然環境惡劣,人跡罕至,卻自尊自愛,積極向上,從不自暴自棄,而是努力地實現著自己開花的夢想。誰又能說春天的芬芳裏,沒有她的一縷縷清香呢。

(杜耀磊 平頂山市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