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班車從城裏出發,走了兩個小時才到這座郊縣縣城。沿著新中路向左,轉入新西路,盡頭便是一座軍營;繼續向左拐,穿過一片小樹林,再沿著一條幹涸了多年的滿是白沙和大塊鵝卵石的河道向北,就能看到山了。淺藍色的綿延起伏、峰刃尖削的遠山之下,是淺褐色的近山,山坡上染了一層初春時節特有的淡淡的綠色,綠色延伸到山坡下的田野,田野裏突兀起了一座白色的六層高的辦公樓,辦公樓和周圍的一道紅色磚牆及其中那片或高或矮的建築群便是國防808研究所了。

坐在臨窗的座位上,她想,真的很好看,空氣也新鮮;來過幾次,怎麼沒發現這些?又想,難怪他不肯走。

結婚15年,她隻到丈夫所在的這個研究所有數的幾次。實際上,婚姻在她的感覺裏也是有數的幾次。他不肯走,她也不肯來,雙方又都被婚姻拴著。他喜歡他的導彈、飛船、衛星;她舍不得她的藏書上百萬冊的大型圖書館。兩個人都一樣,各自都有粗壯的根係牽扯,相互間卻隻有一根纖細的草線牽連。5年的婚姻已變了味,弄到頭也不知該是什麼味道了。一年一次,一次一個月的探親把私生活公開化到眾目睽睽的地步,就像野生動物的發情期被科學家們精確地掌握著一樣,已沒有絲毫的自在和自如了。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又生怕被身邊的人聽了去,便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小個子孫行。他與她的丈夫藏大偉是大學同窗,她的座位就是他讓出的。孫行分到研究所以後就近在A城找了個妻子,雖然人家也不來,但他每星期都可以乘班車回家團聚一次。研究所的大部分男人都在A城安了家。其實她也可以調到A城來,那裏也有現代化的圖書館,但她找不到借口——出生地?親人居住地?也許主要還是決心不夠大。她又輕輕歎了口氣。

她的兩次歎氣,孫行在一旁都看在眼裏。長期分居已把她變成了一個沒有活力的女人。混坐在乘班車的人們中間,她已毫不出眾。麵色雖然仍舊很白卻談不上白皙,不如說是蒼白;皮膚雖然仍舊很細卻細得紋路畢現了。大學畢業那年,在農場鍛煉時的她是多麼美呀。不由得他也輕歎了一聲。

她聽到了,抬起頭,衝他笑,問道,你來坐一會兒吧?

他搖搖頭,把她按回座位上去,說,沒事兒,站慣了。

引得周圍人們笑起來,笑他學賈桂,也笑他道出實情。808所的班車上站著的人百分之九十是研究人員。

班車就停在白色的科研大樓前。

到了,她想,該怎麼說?

樓前平台上站著幾個人,似乎在恭候著什麼人。

他們中間沒有藏大偉,她鬆了一口氣。大偉會感到突然的,她想,到時候說什麼?

當一個頗有軍人風度的壯年男子在前麵下車的時候,平台上的那群人們笑容就花一樣綻開了。他們快步走下台階,來到車門前,好像那人是從飛機的舷梯上下來。

孫行在她身後伸長了脖子,嘴裏自問自,誰?誰?

他與她丈夫藏大偉同歲,早已過了四十,可脾性上,有時還像一對頑童。

好不容易挨到車門,一下車,孫行就扯開嗓門大喊,小藏,藏大偉!

他嗓門大,使得樓前那群迎候的人與被迎的人都吃了一驚。

民民也吃了一驚。像一個還沒背好台詞的演員猛地被推到了前台。

六層上伸出一個頭來,一張戴舊式黃框眼鏡的瘦臉。孫行就衝他喊,嘿,嫂夫人來了!民民來了!

藏大偉身旁又伸出一張臉,是張女孩多彩的臉,黑眉毛,藍眼眶,紅嘴唇,白頸子。一隻珍禽,孫行想。順便也向她揮了揮手,招呼道,尹小麗!

尹小麗是藏大偉他們六室的錄入員,她從窗台上縮回,漫不經心他說,喲,就這樣兒呀,一點兒不好看。

藏大偉正衝到門口,又堅定地停下來,反唇相譏道,少廢話,你好看?

老大姐何淑玉一旁問道,民民怎麼這時候來了?怎麼沒聽你說?

藏大偉回她一句,也沒誰跟我說呀!

李民民站在樓前空地上,悵然地向上望著那個空洞的窗口。怎麼對他說?是不是該來?臨行時康新反複叮囑她,一定堅持到晚上再說,還要等到晚飯後,靜下心來再說。盡管如此,但當她看到藏大偉那張仍然帶著孩子氣的臉,看著他的驚喜與快活,她卻恨不得不說了。也許就該這麼過下去,一年一度,牛郎織女,他遠在這個山溝裏,他並沒有妨礙誰……

大偉霎時已站在她麵前,由衷地笑著,一口亂牙,民民,怎麼今天來了?連招呼也不打?

凝在民民臉上那尷尬的笑,在藏大偉看來,是她一貫的羞澀。她依舊齊耳短發,灰衣藍褲,加上旅途勞頓,精神似乎不夠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