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大偉低頭看著尹小麗那雙精心描畫過的眼睛,感到在這片藍藍綠綠之中有些說不清的含意,便調轉身走開,不屑地說一句,我有什麼好!
回到座位上,背對著尹小麗,藏大偉又稍稍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剛剛尹小麗的眼光和那番話。這丫頭,挺有心眼兒,他想,不過也夠缺心眼兒的,有誰這麼直通通地對人說“你挺棒的”?也許是這一代人的性格?民民就從不當麵讚揚他。
可是她為什麼不來信?她把一肚子話又帶走了,他也沒硬逼她說,相信她總有想好的一天,總會有信來,口裏說不出的在信裏總要容易一些。
臨走前一天帶她買菜回來後,他特地約孫行一同吃晚飯。民民第一天來就躲避他的親近,晚上做愛之後又痛哭一場,實實在在傷了他的心,傷了一個男人的自尊。為了避免再次尷尬地燈下相對,拉孫行來是最好的辦法,不但可以改進氣氛,而且不致把臨近的第二晚過於尖銳地豎立在兩人之間,飯桌上,盡管孫行仍像往常那樣有說有笑,但他肯定有所察覺。一對有麻煩而盡力遮掩的夫婦與那種真正融洽而平靜的夫婦是能區別出來的。孫行吃過飯稍坐片刻就告辭了。最終還是留下二人相對。民民開始默默地整理行裝,大偉默默地在一邊看。一句話也顯得是多餘的。而再多的話也難以說清。
直到晚上,直到上床,直到熄滅了燈。黑暗中,夫妻並肩躺在一張拚起來的木板床上,相距不過半尺,但誰也沒有動一動。繃緊了的肌肉,屏細了的呼吸,遮掩了的盼望,壓抑了的饑渴,夫妻兩人就像兩張拉滿的弓,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卻誰也沒有去“觸”。藏大偉覺得自尊已傷過一回,就像乞丐般叫了聲。“行行好”,到頭來還是像你強奪了人家的貞操,他說什麼也不會再叫第二次。他是一個把性愛神聖化了的男人。他隻崇尚愛情之中的性,也隻為愛情而要求性。
李民民在矛盾之中掙紮得已奄奄一息。買菜時積攢下的親情,她不知該不該發展下去,而與大偉更親近一些的願望又在鼓勵著她。女人在二難選擇中往往依靠其被動地位的有利態勢,帶一些聽天由命的乖覺,順勢而行。假如當晚大偉不計前嫌再度主動溫存,民民也許就永久地穩定下來。而當晚恰恰相反。大偉咬緊牙度難關,堅守的結果卻反而激發了民民愈來愈強烈的期待,危險的是,當期待完完全全地落空之後,便是民民完成最終選擇之時。她將再次怨恨他!恨他固執的自尊,恨他不肯遷就一步,恨他在她將手塞入他的手掌主動表示親近之後仍然固守陣地拒不後退,還恨他在她臨淵回首之時不肯拉她一把。
縣中學高考輔導班如期開課。
第一天,808所的六名理科教員到得最早,先在教學樓二層的教師辦公室坐定,校長親自端茶送水:受寵若驚地衝著餘莊藻說了不少客氣話。
連續幾年百分之三的高考升學率,使校長太難堪了。前兩年也曾辦過輔導班,仍由縣中的教員任課,效果當然不明顯,報名的人也越來越少。今年聽說是從科研所請老師,報名人數又猛增,竟報滿了十個班,縣中近幾屆的畢業生都有。
校長挺誠懇地說,諸位都是高材,國家的棟梁之材,能屈尊幫助我們辦學,實在是榮幸啊!
這時,臨窗坐的何淑玉用肘部碰碰藏大偉,說,看,杜守福,他也來了……
隻見杜守福正在校門口跟一個穿花衣服的胖姑娘指手劃腳地說著話。藏大偉模仿地縮縮脖子把下巴的肉擠出來,說,怎麼那麼像?
何淑玉“撲”地一笑捂上嘴。
預備鈴響之前,教員們就已經站在各自的講台上了。藏大偉懷著如同新生一樣的心情,嗅聞著這久違了的課堂特有的新書新本、粉筆末的味道。他今天講兩節數學課,從此開始了一段從未有過的經曆,麵對著幾十個年輕而又陌生的麵孔,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大大的字,大聲地放慢速度地講話……望著滿室充滿期望的目光,他感到了一種人格上的升華,冥冥之中有一個力量托舉起他,幫助他自我洗滌,自我陶冶,一種神聖的責任感環繞住他……刹那間他頓悟,教師這個職業為什麼那麼高尚——他們執行的是天道,卻吃的是凡人的口糧,掙著低於凡人的工資。
他首先自我介紹,然後依次點名。杜守福的胖丫頭就坐在第一排,傻乎乎地無邪地望著他。她叫杜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