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吱”地一響,是汽車刹車的聲音。藏大偉衝到窗口一看,所裏領導們專坐的小麵包車正停在樓下,所長、書記們正魚貫而入。他大叫一聲,嘿!
小麵包車裏有人聽見了,在向上看。藏大偉三步兩步衝下樓去,麵包車卻早已蹤影全無。
藏大偉和餘莊藻相對而坐,沉默無語。餘莊藻目光呆滯,麵如死灰,往日的機智已不可尋,更沒有表達任何情感的欲望。他像個耄耋老人,背負著一身無法承受的重壓,背駝成幾乎90度,嘴半張,下巴鬆垂到胸前。
尹小麗和小劉一一同來到工作室。一對年輕的充滿朝氣的男女走過來,刹那間藏大偉感到是那麼賞心悅目。小尹那火紅的T恤、潔白的褲子,小劉那淡藍色條紋襯衫和規規矩矩打著的棗紅色條紋領帶,似乎都意味著什麼。什麼呢?青春,唯此而已。
尹小麗走到餘莊藻麵前,驚慌地盯著他,慢慢蹲下,眼淚湧上來咽下去,,又湧上來又咽下去。終於湧上來再也咽不下去,叫了聲,餘老!餘怕伯!便痛哭失聲。
小劉彎下腰撫住尹小麗的肩膀,拉她起來,然後去攙餘老,攙了幾把都沒攙動。餘莊藻縮在椅子上,似在回想著一個遙遠的年代,不願別人打擾,尹小麗擰了一把熱毛巾來捂在餘老的額頭上,輕輕地,慢慢地,餘老才開始轉動了他的頭。她又細心地擦了他的臉、脖子,還有枯皺的手,像照顧一個小孩子一樣。
把餘莊藻安頓在他自己的床上之後,藏大偉才發覺,餘老竟過著如此簡樸的生活,十多年中他藏大偉從沒有來過這間小屋:一張床是兩條長凳一塊床板搭成的,一張書架漆痕斑駁木紋畢現,用一塊有補釘的褪色的舊花布簾遮擋,一張兩屜桌,一個五十年代的舊式臉盆木架,這就是全部了。
同樓住的何淑玉過來照看餘莊藻。何淑玉的丈夫,一位副所長,六室的老主任,現在負責全所的軍用科研項目,他心甘情願地承受了藏大偉一通劈頭蓋臉的責問。
為什麼在808所誰都可以任意侮辱我們?知識分子不當官還算不算人?還有沒有人格!?在你們眼裏知識分子到底是不是財富?究竟是你們搞研究的機器還是活上生的人!一個國家,一個單位,不看重知識,不重視人材,還有沒有希望!……
待藏大偉痛痛快快他說完,老主任才溫文爾雅地提醒道,小藏,餘莊藻躺在這裏是很危險的,還是快去衛生所請大夫來看看,別發生什麼意外才好。
這-夜沒有月亮。藏大偉夜深才回到宿舍,剛剛迷糊過去,突然,門“砰”地被推開了,燈也被拉亮!尹小麗站在門口,急切地叫道,老藏!老藏!
他翻身坐起。
老藏!餘老他!……尹小麗哇地哭出來。
藏大偉匆匆穿衣衝出門,突然又刹住腳步返身去關屋裏的燈,黑暗的瞬間,他猛地抱住尹小麗,吻住她的嘴唇,然後用兩隻大手抹去她臉上的淚。
別怕,他說。兩個人在夜色中向衛生所奔去。
餘莊藻的腦溢血被及時控製住了,但他身體的左半部分已喪失知覺和功能。他躺在急救室裏。發出低沉的鼾聲,望著他歪扭變形的臉,尹小麗望一眼哭一次,何淑玉索性把她拉走了。醫生說,過些天病情穩定了,再送他回城裏。
周興國得知餘莊藻的事是在星期一。他去探望了他,沉痛地說,老餘同誌,我來晚了,我向你道歉:現在我正式告訴你,這個司機一定要嚴肅處理!在808所,在今後,再也不許發生任何傷害知識分子尊嚴和權益的事情!
藏大偉站在周興國身後,心裏反複問著一句話,你們公正,你們處理及時,固然好,但是為什麼離了你們,離了有官階的人,別人就總是無能為力,連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
餘莊藻回城之前,那個青年司機的處分就公布了。取消全年獎金,行政警告。停駛半年;處分執行期間不得調動。
藏大偉護送餘莊藻回家。在豪華皇冠的後座上,他攬住餘莊藻的頭。樓前聚集著上百的人,朝向大門口的窗子全部打開,人們探身其外,氣氛凝重。藏大偉和人們紛紛握著手,應諾著他們的期望。他們之中也許隻有兩個人知道他藏大偉是否還回來。
車開動了,人們擁在一起跟著車走。尹小麗這時才展開一張長紙,上邊是電腦打印的特大號字:痛失棟材。她一切都明白。車漸遠,字漸小,小劉的胳膊攬住了她的肩。另一隻手在她臉上擦著。孫行踮起腳尖,猛烈地搖晃著手臂。
藏大偉緊緊握住餘莊藻冰涼的手。
車過田野,過了那座烏龜馱碑。再沿著那條沒有水隻有卵石的河道向南,穿過小村林,穿過縣城簡陋的街道,街道盡頭又是田野。再有兩個小時就進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