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一到周未便人心惶惶。

808所情況特殊,每星期六下午3點下班。3點之前,樓門口就又排起了等班車的長隊。往常,班車將近三點就從車庫開出來;3點零5分準時開車。

這天卻有些奇怪,3點過5分了,車還沒影子。於是有人就去車庫看動靜,看了就沒回來。於是去看的人越來越多,終於有誰公開推測了一下,人們就一齊湧向車庫。

車庫門大開,班車停在車庫裏邊,司機不在,早到的人們已把車廂座位坐滿了。餘莊藻虧得去得早,在最後一排幾個農村婦女身邊擠出一個座位。

又等了一會兒,才見那位青年司機扛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走來。一進車庫他就愣了,然後狠巴巴地把肩上的麻袋摜在地上,從駕駛室上了車,大聲喊道,都下去!都給我下去!聽見沒有?去去去!都排隊去!不排隊就想上車?

聽慣了吆喝的老九們慢慢地動起來。沒有人爭辯什麼。當然,被什麼人衝著臉大叫大嚷,總是不值當的。老九們在處於弱者地位時,最本能的自我保護方法就是避免羞辱。

站著的人們先下了車,往回走,去老地方排隊;有座位的人們盡管有些難舍,有的還把包留在座位上,但也都依次下了車……之後,司機看了看留在車上的後勤家屬和最後排的幾個農村婦女,不再吭聲。不過他還是遲疑地盯著餘莊藻看了好久。

餘莊藻動也不動地望著窗外,之所以如此,他一是看周圍的婦女們並沒有起來,二是他不願在什麼人的喝斥下行動。

那個司機把自己的麻袋扛上車,找了個妥當的地方放好,又用腳試試穩不穩,順口還和幾個家屬調笑了幾句。

這時,車下還有幾個人沒走,一位中年女同誌就問司機,那些家屬為什麼不下車?她們為什麼就特殊?

司機一瞪眼,說,我讓上的,你怎麼著,有意見?有意見別坐我的車呀!

這時,又一位50多歲禿頂的男老九走到駕駛座外邊說,那六室的餘莊藻也是和我們一起上車的,他怎麼能留在上邊?

司機把頭伸出去,問,那白頭發老頭?他是幹什麼的?

禿頂說,和我們一樣啊,也是……

司機沒聽完,一步就跨出去,進車廂就嚷,嘿!嘿!說你呐!裝聽不見是不是?還不下去?等什麼呢?下去下去!

餘莊藻已經預感到劈麵而來的羞辱。但那位禿頂同事的行為已嚴重地傷害了他,其程度遠遠地超過了麵前這位粗野的司機。他條件反射地鎖起眉頭,回望著眼前噴著唾沫星子的這個人,是誰給他權利任意訓斥人的?

聽見沒有?說呀!我問你呢!說呀!聽見沒有?!……司機怒氣衝衝走到他麵前。

周圍的婦女用愚昧麻木的目光盯著他看,像在欣賞著宰割前的牲靈。

餘莊藻的頭開始劇疼,耳朵裏響成一片,頭頂囪門和太陽穴都撲撲地往外突。還沒等他想好如何體麵地走下車去,那司機的手已經伸到他的襯衫領子上,一把提起他來,拽出座位,一甩,險些把他的頭撞在前排椅背上……

六室9930的工作室裏此時隻剩下藏大偉一個人了。他在看一本小冊子,《自我突破思考法》。他聽見窗外班車剛剛轟轟地開過去,看看表,今天班車晚點了。

這時,門開了,餘莊藻蹣跚地走進來。他麵如死灰,步履滯緩,人一下子好像老了10歲。藏大偉頓覺不妙,“呼”地拉開椅子迎上去。

餘老,你今天不走了?班車都過去了!

餘莊藻無力地擺擺頭,跌跌撞撞走到桌前,坐下來,頭猛地向後一仰,閉上眼睛。

餘老,沒事吧?你臉色不好啊。藏大偉十分擔心地問。

說話間,隻見餘莊藻眼角中“刷”地滾下一串串淚來。

怎麼回事!怎麼了?餘老!

餘莊藻突然大喊出來,夾雜著“哇哇”的號啕:啊!士可殺!……不可辱哇!士……可殺!不可……辱哇!……士可殺!不可……辱啊!

小藏哇小藏!你是對的呀!士可殺不可辱哇!……一輩子啊,一輩子!……你們還年輕呀,還窩在這兒幹什麼呀!走吧!走吧!走吧!……為什麼要受這種氣呀!啊!啊!啊!……老了,可惜老了,我……

餘莊藻反複地念叨著,聲音漸漸小了,弱了,隻不時發出嗚嗚的哭聲。

藏大偉斷斷續續聽懂了事情的經過。他倒了一些溫開水,攬住餘老的脖子,讓他喝下去。餘莊藻漸漸平靜些,他兩眼癡癡地對藏大偉說,我沒告訴過你,我原來還有一部自己的車呢,是老板走時給的,我把它賣了,上大學……誰想到最終連一本書都出不起呀!

藏大偉又一次感到了當初李民民被那個農場幹部拖著走的時候心中升起的那股“枉擔個男子虛名”的怒火。而這一次怒火卻不是一鍬拍下去所能發泄的了!如此的無能為力,如此的束手無策,如此的無可奈何,還有羞愧,鄙視自己,還有透進骨子裏的自卑……這一切也是中華民族的男人們絕不陌生的!你還有沒有挾著地球去撞太陽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