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借火兒

解放前,在北京城外河邊有一棵小歪脖兒樹,有一個人上吊自殺了。這個人生活困難,借了一點兒高利貸,利滾利越來越多,還不了。債主找他逼命。白天債主對他說:“你窮骨頭打算賴賬啊?甭說你活著,你就算死了,連你的魂兒都得還我的賬!”這個人被債主逼得實在沒路可走,就在河邊兒上吊自殺了。

這天天快黑了,官府準備第二天摘下來驗屍,驗屍以前應該是死屍不離寸地,這天晚上就歸打更的王三看管。王三想:我得想個法子,別讓走路的不留神給撞下來。他就在附近的雜貨鋪兒要了一根鞭,一根香,點著以後給死人插到手裏,心說:這回就沒關係了,誰走到這兒一瞧,這兒有火亮兒,就不往他身上撞啦。王三自己弄了點兒酒,在對過兒一個大門道的台階上一坐,手拿著酒壺自言自語:“我說兄弟,咱們素常都不錯,有什麼事找找窮哥兒們哪,能叫你難住嗎?你這麼一來,誰心裏好受?這才叫酒入愁腸啊!”吱,喝了一口。“你喝這個。啊,你不喝?我替你喝。”吱!又一口。王三把酒喝完了,也搭著心裏煩,打上盹兒啦。

從那邊走來一個人,想抽煙,一摸,沒帶火柴。正好走到河邊歪脖子兒樹跟前,看見火亮兒,他想跟這個人借個火兒使使。但是,借火兒抽煙也有個規矩。比方說,要跟對方借火兒,先不瞧對方這人,等對著了以後,拿煙讓人,這才瞧對方:“您抽我這個?”這個人也一樣,他先沒抬頭,直奔火亮兒走過來。他當時也蒙住了,誰黑更半夜的拿著香頭兒在這兒站著?“行個方便,我使使您的火兒。您抽我這個……啊?!”心說:是你呀!一看那個人,敢情吊著哪。當時他的腦袋嗡地一下子就大啦,頭發刷地一下子就立起來啦,兩腿一下子就直啦。為什麼把他嚇得這麼厲害哪?原來這小子就是那放印子錢的。心想:哎呀!他真讓我給逼死了,這他還能饒得了我呀!他把煙也扔啦!但拿香的手卻攥死把了。敢情人要是真害了怕,你要跑都跑不動了,腿自然而然就沉了。他舉著香噔、噔、噔往前走,這時候打更的王三迷迷糊糊地睜眼一瞧,香火頭兒突、突、突直往前走,心裏說:喲!走了?你走了我怎麼交差啊!這可不行。死屍不離寸地,你跑哪兒去我也得把你弄回來。王三就在後頭追,又正趕上他趿拉著兩隻鞋,在後邊踢拉趿拉,前頭那個一聽,更害怕啦,心想:我的媽呀!他下來啦!原來他以為上吊的那個人下來了,更跑不動啦。王三追到這個人身後,一伸手,抓住他的脖子。前麵這位“嘔”的一聲被嚇死了!王三把他往回一帶,這手一托他後腰,把他舉起來啦:“好小子,你跑到哪兒去我也得把你弄回來,等著明天驗屍,死屍不離寸地嘛!我還給掛這兒。噢?這兒還有一個哪?!”

漫長的告別

父親當選總統時我28歲,我的家庭立刻被卷入了媒體的旋渦中,盡管我們對聚光燈並不生疏,但還是對它的來勢迅猛感到不舒服。當然,這一切的中心是父親,但我們其餘的人也都跟著成了媒體焦點。我沉迷於最初的那些夾雜著更多個人情緒的憤怒姿態,仿佛我的責任就是讓全世界都參與對我家庭的傷害。我的憤怒帶動和激起了別人更大的憤怒。

在我的想象中,我與父親談到過這些。我告訴他,我多麼希望能將已發生的事情,再以不同的方式重做一遍。沒準我們的不同政見,會被各自視為驚人發現,而不是已有的爭鬥。在我的想象中,他的眼睛亮起來,一邊笑著一邊點頭,好像在說:“我真高興,我們現在終於可以談論它了。”但是這一切,隻能是我的想象而已,與現實生活中的真實相去甚遠。

現在,我總是希望能再聽聽父親的聲音和他講的故事,他那蔚藍閃爍的眼睛,照亮了孩子的心靈和想象力。如果我們在牧場,他就會分別將兩種鳥放在頭上,向我指出它們之間的區別。我至今還是沒搞清楚二者的區別,但我不能再問他了,他也記不住了。我希望我們能再次騎在馬背上,在綠色的山坡上奔馳——但他再也不能坐在馬背上了。

有一次,在我們去牧場的路上,父親停住車,告訴那個正在山坡上的人說,他所采摘的藍羽扇豆是受保護的植物。父親非常禮貌地對他解釋著,於是那個人抓著他的非法采摘之物,馬上從山坡上走了下來。父親總是希望,無論何時何地,花草和野生動物都應有自己的歸屬之地。我在5歲時,就能辨認出哪條是響尾蛇,我知道用繞一個大圈的方法來躲避它。我也知道,除非萬不得已,千萬別傷害它。

我父親正在緩慢卻絕對地變得與往昔不同了。我實在想知道自己還能從父親那裏學到些什麼——關於大地,關於馬,關於鳥的飛行路徑,還是關於隻能在特定地方才茁壯成長的植物。記得他甚至可以在牧場的橡樹林裏,為尋找一棵幼苗,渾身被雨淋得透濕。

他堅信應該讓孩子們對生活中的災難做好準備,否則一旦災禍發生,震驚和突變將使他們措手不及。他會給我們設想一些情景,讓我們麵對和處理,然後耐心地教導我們,讓我們明白——麵對人生危難,唯有知識才能給予幫助。

有一次他問我:“如果你的睡房起了火,堵住通往門口的路,你怎麼辦?”

在電影裏看過許多類似情景,我立刻回答道:“我跑著穿過去。”“那你就會死掉的,”我父親平靜地說道,“當你與火焰的距離近至兩英尺時,高溫就會灼傷你的肺。”

“那我就打碎玻璃跑到院子裏去。”

“那好,”他點頭稱道,“那你用什麼方法打碎玻璃呢?”

“用椅子。”

我幾乎立刻清楚地意識到,教程的重要部分即將開始了。因為這時的父親,就會探身向我,用非常緩慢但認真的語氣對我說,急切地希望他的忠告能在我心中紮根。“你拉出一個抽屜,”他這樣告訴我,“用它來擊破玻璃。那樣,形成的就是一個齊整的缺口,你爬出來時就不會被玻璃劃傷了。”

他教會我怎樣防禦火災,怎樣麵對空襲警報和地震,但是他就是忘記了教會我如何麵對將要失去他這一災難。他沒有教我任何方法來麵對我的幡然悔悟——一段時間我曾憤然離開,毫不客氣地推開他伸出的雙手、故意惡語傷人,刺痛了他的心。這些是深藏在我內心的痛苦記憶,真希望還有治愈的可能,可我還沒有找到。

新的發現也總是包括在一個失去父母親的故事裏。當你偶然打開一個抽屜、一本書、一盒信件的時候,你才發現許多以前你不了解他們的地方。你可能在他或她喜愛的書角上,讀到了他們隨意潦草地寫下的某些詞句,或是你偶然看見了一封你沒想看的信。有時我們隻是在父母去世之後才真正理解他們。我母親仔細地整理過抽屜,在父親的一個抽屜裏,她發現一封他給我的信——一份草稿,但他始終沒寄出。那是在我的自傳剛出版時,他表述了如何對我的憤怒傷透了心,他希望我們全家重歸於好,他回憶了我們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在信的開頭,他這樣寫道:“我馬上就要81歲了……”然後他又劃掉了他的年紀,在那行上麵寫道:“現在已81歲了……”

我可以想象他曾怎樣拿出寫好的信——可能很多次。隨著時間緩慢地推移,他大概也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快到了盡頭;我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底多少次拿出、改動、重讀了這封信,而如今,我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把它寄出。他在信尾這樣寫道:“親愛的帕蒂,請不要帶走我們對真心愛著和想念著的女兒的珍貴記憶。”

這封信現在靜靜地躺在我的抽屜裏。它的周圍是如此寂靜,讓我每每生出願望,我多麼想能和他再談談信中的內容,但是,他的記憶可能已經埋在地下了。

當人們離去時,他們也同時帶走了他們全部的隱私和秘密——燭光閃耀的快樂記憶以及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們走了,也帶走了一切,而尚存的我們卻被留在黑暗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無從問起,想說的話並沒說出,隻因我們到得太晚了。

即使沒有疾病,那些八十高齡的人的生命通道也已經開始變窄了。父親在給我寫那封信時其實就已經預感到了。我不知那一刻什麼時候到來,什麼時候我能得到消息,在半夜,還是黎明?無論何時,我心已清楚地知道,我父親將平靜地走過通道。

昨天,我在針灸師的桌上睡著了,身上插滿了為了達到通經活絡目的的銀針。我趴在桌角沉睡過去,進入一種充滿栩栩如生夢境的睡眠,它有著令人不可思議的真實感。我看見父親從自己的身體中脫離開來,81歲的他,變成了一個精力充沛、帶著喜悅笑容的年輕人。他是那麼強壯有力、那麼朝氣蓬勃,正張開雙臂,走向母親,並且讓她放心,說一切都會很好的。

誠然,事情可能會有所不同,一切還是會很好的。擺脫了過去的悲傷、恐懼以及持續的疼痛,生活會有它新的定義。此刻,就是等待。就像在閃電後開始數著秒表,期待著你知道即將到來的雷鳴,預測著暴風雨何時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