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人個個都出去尋找寶玉,一連找了好幾天,連個蹤影也沒有。到了發榜那天,有人來報喜。王夫人以為是寶玉找到了,高興地往外跑,還說:“在哪裏找到的?快叫他來見我!”

原來所報的喜訊是:寶玉考中了舉人。寶玉中的是第七名,賈蘭中了第一百三十名。李紈心裏自然高興,但因寶玉考完試人不見了,至今也沒找到,她也不敢喜形於色。但是,寶釵心裏卻十分難過。

那邊,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葬了。然後,賈蓉送黛玉的靈柩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天,他接到家裏的來信,一行一行地看到寶玉、賈蘭得中, 心裏也很高興,信上還說了寶玉走失的事,這又使他很煩惱,隻得趕忙回家。在回去的路上,又聽說宮裏傳出恩赦的旨意,皇上果然赦罪,自己得以複職,心裏更是高興,於是,便日夜兼程。

一天,賈政等人行到陵驛時,天降大雪,船隻好泊在一個清靜的地方,賈政打發同行的其他人去辦理事務,隻留下一個隨從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猛然抬頭,見到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麵有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下身就拜。賈政還沒有認清,急忙走出船艙,正想問他是誰。可是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轉身走開了。賈政定神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賈政大吃一驚,忙問道:“可是寶玉嗎

?”隻見那人不說話,表情很難過的樣子,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為什麼如此打扮,跑到這裏?”寶玉還是沒有回答, 隻見船頭上來了兩個人,一僧人和一道士,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賈政不顧地滑,急忙追趕,可是那三人快步在前,他怎麼能趕得上。

隻聽見寶玉說道: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 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麵聽著,一麵趕去,還想往前走,隻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沒有一個人。賈政自知十分古怪,隻得回來。

眾家人回到船裏,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船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與一個道士去了”。於是,眾人也去雪地裏尋找,遠遠地就見賈政回來了,忙迎上去接,一同回船。賈政坐下, 將遇到寶玉的事告訴了大家。

眾人聽後,都認為應該在這附近尋覓寶玉,可是賈政說:“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寶玉生下來時,嘴裏銜了塊玉,本來就古怪, 我早知道是不祥之兆,但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現在,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裏便有些詫異,隻知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保佑他。哪知道寶玉是下凡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這裏,他掉下淚來。眾人說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怎麼中了才去?”賈政說道:“哪裏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裏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哪裏肯念書,他隻要一經心,沒有辦不到的事。”說著,又歎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複興”的話來開導他,過了幾天, 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將路遇寶玉的事向家人講述一番,大家又是一陣傷心。正在這時,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事也告訴了他,並說將來把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第二天賈政進宮, 請示眾大臣說:“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如何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會見賈璉、賈珍,賈政將上朝的話敘述了一遍,眾人歡喜。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 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做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隻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裏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裏的人嗎?”賈璉答應著“是”,又說:“父親上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做主。 ”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隻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如何升官,如何起家,如何子孫昌盛的事情。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了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說,親戚做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麵,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王夫人聽了很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吧。”王夫人又命人去打聽,都說很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地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心裏卻想:“寶玉那年到她家去,回來說過死也不回去的,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守著,人家定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於是,便哭得哽咽難鳴。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後, 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糟蹋了,我該死在家裏才是。”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同眾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卻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把蔣家的聘禮悉數送給她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她瞧,說那是太太賞的,他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是害了哥哥嗎!”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隻得忍住。

待到迎娶吉日, 襲人本不是那種潑辣之人,委屈地上轎而去,心想:“到了那裏再作打算吧。”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 丫頭仆婦都稱呼她為“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 那姑爺卻極盡柔情曲意地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才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隻知是賈母的侍兒,亦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鬆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遂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襲人真是無所適從了。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能推諉的。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正如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所說:

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