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山毛櫸之謎(1 / 3)

銅山毛櫸之謎

“對那些為藝術而愛好藝術的人來說,”歇洛克·福爾摩斯將《每日電訊報》的廣告專頁扔在一邊說,“他們常常從最不重要和最平常的現象中得到最大的樂趣。我高興地看到,華生,我已經觀察到在你認真地記錄時,時常在那些案例中添枝加葉,你把重點沒有放在偵破重大案件和轟動一時的審判上,而是放在那些很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描述上。然而這種案件有發揮推論和邏輯綜合的才能的餘地,我把它們列入我的研究範圍。”

“但是,”我笑著說,“我的記錄中不能說完全沒有采用聳人聽聞的手法。”

“可能是你的失誤,”他說著用火鉗夾起通紅的爐渣,點燃他那管長長的櫻桃木煙鬥,當他在爭論問題而不是思考時就用這個煙鬥替換那個陶製煙鬥。“也許你錯在想把你的每項記錄都寫得生動且豐富多彩,而不是將你的任務局限在因果關係的記敘上,這其實是事物惟一值得注意的特點。”

“在這個問題上,看來對你還是公正的。”我有點冷淡地說,因為我不止一次地觀察到我的朋友的古怪性格中有自私的因素,這點我很反感。

“不,這不是自私自利或自狂自大,”他沒有針對我的話而針對我的思想說,“若是我要求完全公正地評價我的能耐,那是因為它不是屬於我個人的東西。犯罪是常有的事,而邏輯推理並不容易。因此你該認真記下的是邏輯推理,而不是犯罪。但是你把本該是講授的課程降低為一個個的故事。”

這是一個寒冷的初春的上午,我倆在貝克街的老房子裏,吃過早飯後靠著熊熊的火爐聊天。霧氣濃厚,彌漫在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間;街對麵的窗戶在這深黃色的團團濃霧中,變得陰暗,變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東西。我們的餐具沒有拿走,亮著的煤氣燈,照到雪白的桌布上、鋥亮的瓷器和金屬器皿上。整個上午,歇洛克·福爾摩斯沒怎麼說話,低頭翻看報紙的廣告欄,他沒找到什麼就把不滿發泄到我文筆上的缺點上來了。

“同時,”他稍微停頓了一陣,一邊抽著他那長長的煙鬥,一邊盯著爐火,接著說,“很難有誰能指責你文筆上的危言聳聽,因為在你所感興趣的案件中有許多根本就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犯罪案。我替波希米亞國王處理的那件小事,瑪·薩瑟蘭小姐的遭遇、歪嘴男人的難解問題以及單身貴族的不幸都不涉及法律。你盡力避免危言聳聽時,說不定又會落入了繁瑣的俗套。”

“結果可能是這樣,”我回答說,“隻是我的方式有點別致而又有趣。”

“不,我的好友,對不善於觀察的人來說,根本不可能從一個人的牙齒看出這個人是個紡織工;或從一個人的右手的大拇指就看出他是個排字工,他們毫不關心分析和推理的差別呢!不過就是你寫得太繁瑣我也不會埋怨你,因為作大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們,或是罪犯都沒有從前的那種冒險和創新的精神了。我的職業,更是退化到一家代理處的地位,不過替人尋找丟掉的鉛筆,替寄宿學校的女孩出主意罷了。總之,我的事業已無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今天早晨我收到一張便條,我想,這正標誌著我的事業的最低點。你念念吧!”他將揉成一團的一個便條扔給我。這是昨天晚上從蒙哥塔格寄來的,內容這樣寫道:

尊敬的福爾摩斯先生:

有人給我找了一個當家庭教師的工作,可我急於要告訴您,我是否應該從事這項工作。若方便,我將在明天下午四點半來訪。

您忠實的維奧萊特·亨特

“你和這年輕的小姐認識嗎?”我問。

“不認識。”

“現在已經四點半了。”

“對,我敢肯定是她在拉門鈴。”

“這件事也許比你想象的要有趣。你還記得藍寶石事件開頭的研究好像隻不過是一時的興趣,後來卻成了嚴肅的調查。這件事也很有可能是那樣。”

“唔,但願是這樣吧。我們的疑問很快就會有答案,要是我沒弄錯的話,來請教的人來了。”

正說著,門被推開了,一個年輕女士走了進來。她衣著樸實整齊,一副活潑、聰明伶俐的樣子,臉上的雀斑就像鳥蛋上的斑紋;她動作敏捷,很像個一切都挺主動的婦女。

“您一定會原諒我來打擾您吧,”當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時候,她說,“我碰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於我沒有父母和別的親人,所以我想也許您會好心告訴我怎麼做。”

“請坐,亨特小姐。我將會高興地盡力為你服務。”

我看得出來,福爾摩斯對新委托人的舉止談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那種探詢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垂著眼皮,指尖頂著指尖,聽她陳述事情的經過。

“我在斯賓塞·芒羅上校的家裏幹了五年的家庭教師,”她說“兩個月之前,上校奉命到美洲的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孩子們也跟著去了,我就沒工作了。我登了待聘啟示,也去應聘過,但都沒成功。最後我積蓄的一點存款快用完了,我已毫無辦法,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

“倫敦西區有個出名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叫‘維斯塔維介紹所’。每星期我都去瞧瞧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這家介紹所創辦人的名字是維斯塔維,具體事務由斯托珀小姐管理。她坐在自己的小辦公室裏,求職的婦女在接待室等候,然後逐個進屋;她翻看著登記簿,看看是否有適合求職者的工作。

“我上個禮拜去的時候,他們把我像平時一樣領進了小辦公室。我發現斯托珀小姐並不是一個人在裏麵。她的旁邊坐著一個長得異常粗壯的男人。他掛著笑容的臉上,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層疊一層地掛到他的喉部;他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目光熱烈地看著走進房間的每一個女人。我剛一進去,他坐在椅子上彈了一下抬起身,很快轉身麵向斯托珀小姐。

“‘就她了,’他說,‘我看她很合適。真是好極了!’他看上去很熱情,搓著兩手,表現出最最親切的樣子。他的樣子看上去挺和氣,挺可愛。

“‘小姐,您想找份工作嗎?’他問。

“‘是的,先生。’

“‘當家庭女教師?’

“‘是的,先生。’

“‘工錢怎麼支付呢?’

“‘我以前在斯賓塞·芒羅上校家當家庭教師,每月支付4磅。’

“‘哎喲,真苛刻呀,’他一邊嚷著,一邊在空中揮舞著那雙肥胖的手,就像是那些情緒激動的人一樣。‘怎麼會隻支付這一點錢給一位迷人的,有學問的女士呢?’

“‘先生,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有學問。’我說,‘隻是會一點法文,懂一點音樂、德文和繪畫……’

“‘嘖嘖,這並沒有什麼,主要的是您具備女人該有的氣質和舉止。一句話,若是說你沒有我說的氣質,那就不適於教育孩子,孩子們或許會在某一天在這個國家的曆史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呢!若是您具備那種氣質,怎麼會有人委屈自己接受三位數以下的工資呢!小姐,您要是到我家,你在我這裏的薪水,從100鎊開始。’

“福爾摩斯先生,要知道這待遇對我這樣窮困的人來說是好得難以相信的。這位先生可能看出我當時懷疑的表情,他便掏出錢包,拿給我一張鈔票。

“‘我的喜好是給小姐們先付一半薪水,他的笑容甜蜜蜜的,兩隻眼睛在那張布滿了皺紋的臉上隻剩下兩條發亮的細縫,‘好讓她們支付旅費、添置點衣服什麼的。’

“我以前從沒見過麼可愛體貼的人。我那時還欠店主的帳,預付的錢對我很有好處。然而,我總覺得這件事,有的地方不大自然,我想多了解些情況後再表態。

“‘能告訴我您住在哪裏嗎?’我說。

“‘漢普郡,那是個可愛的山村地區,銅山毛櫸,離溫切斯特才五英裏。真是個最可愛的鄉村,我親愛的小姐,那兒還有一座很可愛的古老住宅。’

“‘那麼我的職責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我做什麼工作。’

“‘一個孩子——一個剛剛六歲,可愛的小淘氣。哎,您要能看見他用拖鞋打蟑螂的樣子!啪啪!啪啪!他就打死了三個!’他靠在椅子上,眼睛已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我對孩子的這種做法吃了一驚,聽著這位父親爽朗的笑容,讓我覺得他可能是在開玩笑。

“‘這麼說,’我問道,‘我惟一的工作就是照看一個小孩子?’

“‘不,不是,不是惟一的,我親愛的小姐,’他大聲地說,‘你的工作是,我相信你機靈的腦袋會認識的,你的任務應該是,聽從我個人的吩咐,當然這些都是常常是一位小姐理應遵守的話。就這些事情,怎樣?’

“‘我願意成為對你們有用處的人。’

“‘就是嘛!現在談服裝,我們比較熱衷時尚,趕時髦,又心地善良。若是我們讓您穿件什麼衣裳,您不會對這怪念頭有意見吧?’

“‘不會的,’我對他說的話感到有些吃驚。

“‘讓你坐到這裏,坐在那裏,這將不致使你不高興吧?’

“‘啊,不會的。’

“‘或者讓你到我們那裏之前,讓你把頭發剪短呢?’

“我一點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頭發,福爾摩斯先生,您看,長得這麼密,還有著栗子般的特殊光澤。很有藝術性!我做夢都沒想過輕易地失去它們。

“‘恐怕那不可能,’我說。他那雙小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當我說這話時,我注意到一道陰影掠過他的臉。

“‘我認為這是最起碼的!’他說,‘這是我妻子的癖好。您清楚,夫人們的愛好是必須考慮的。那麼,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頭發了?’

“‘是的,先生,我實在不願意。’我堅決地回答說。

“‘啊,很好,那麼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您在別的方麵太合適了。既然這樣,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幾位這裏其他的年輕的姑娘。’

“那位女經理在我倆談話時,一直埋頭整理她的文件,未說一句話;可這會兒,她瞅了我一眼,很不耐煩地看著我,那憤怒的神情可能是因為我拒絕了一筆很可觀的傭金。

“‘你願不願意,將你的名字繼續留在登記簿上?’她問我。

“‘若是您願意的話,斯托珀小姐。’

“‘唉,說真的,這登記對你沒什麼用處了,你連這優厚的待遇都拒絕了,’她尖刻地說,‘別指望我們能再為你找到這樣的機會。再會吧,亨特小姐。’她按了一下門鈴,仆人進來將我領了出去。

“嗯,福爾摩斯先生,我剛回到住處,見餐櫃裏已沒有多少食品了,桌子上又放著兩三張賬單,我開始自問,自己是不是幹了件很糟糕的事。即便這些人有些古怪的時尚,而又希望別人依從於他,但是畢竟準備了為他們的癖好付出代價的。英國有幾個家庭女教師能掙到100英鎊的年薪!再說,頭發對我又有什麼用處?好多人剪了頭發後反而更神氣了。也許我該加入她們的行列吧。第二天,我覺得自己在處理這個問題上犯了錯誤;第三天,我對這一點更認為自己是錯的。在我幾乎要克服我的傲氣,重新前往介紹所詢問那個位置是否依然空著的時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寫來的親筆信。我把它帶來了,我這就念給你聽。

尊敬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將你的地址告訴了我,我寫下此信,是詢問您是否重新考慮過你的決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能來臨。因為我對她說了您的情況後,她十分滿意,急切盼望您能來。我們情願每季度付給您30英鎊,也就是120英鎊一年。用來補償我們的愛好對您的不便。其實這些要求並不是很苛刻,我妻子偏愛深藍色,希望您上午在家時穿這種顏色的服裝。你不用花錢購置,我女兒艾麗絲(她現在在費城)有一套這樣的服裝丟在家裏,我覺得您穿了肯定合身;至於您坐到這兒或那兒,或按照指定的方式消遣,這些都不會使你感到有什麼不便。關於您的頭發,這有些令人惋惜,特別是在和你短暫的會見時我就忍不住誇讚。但是我想恐怕必須堅持這一點,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許會補償你的損失。至於照管孩子方麵的職責,是很輕鬆的。好,望你務必前來,我會乘馬車來接您的。請告訴我乘坐的火車班次。

您忠實的

傑費羅·盧卡斯托爾

於溫切斯特附近銅山毛櫸

“這是我剛收到的信,我已決定接受這份工作,福爾摩斯先生。我在作出這最終決定之前,很想把這件事告訴您,聽聽您怎麼說。”

“哎,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問題不就了結了嗎?”

“您不會建議我不去吧?”

“我承認若是我的親姐妹,我不會主張她去應聘的。”

“福爾摩斯先生,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我沒法告訴你為什麼。也許你自己已經有了某種看法了吧?”

“嗯,我認為隻有一種可能性。盧卡斯托爾先生看起來是個善良、脾氣溫和的人,可能他妻子精神不好,可他不想告訴別人,免得妻子被送進瘋人院。他怕她發作,所以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很有可能是這樣。這正是我感到不安的一點。他們怎麼願意花120英鎊雇一個40英鎊就可以雇到的人呢?這裏麵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我想先把情況告訴您,若是以後請你們幫忙,您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有你們做我的後盾,我的膽子會壯實一些。”

“哦,你盡管帶著這種想法去。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個小問題很有意思。這裏有一些特征,顯然是讓人納悶或是有些危險——”

“危險!您感覺到有什麼危險嗎?”

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他的頭。“如果我們能夠確定它,那就算不上危險了。”他說,“但是不論什麼時候,白天或是夜晚,打個電報我就馬上會去幫助你。”

“這就足夠了,”她活潑地從座椅上站起來,麵部的憂鬱一掃而光。“我現在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漢普郡了。我這就給盧卡斯托爾去信,今晚就把頭發剪掉,明天我就動身去溫切斯特。”她對福爾摩斯說了些感謝的話,就向我倆道了晚安,急忙走了出去。

聽到她敏捷、堅定的步伐走下樓梯時,我說:“她是個會照顧好自己的姑娘。”

“她正需要這樣,”福爾摩斯嚴肅地說,“若是許多天後聽不到她的消息,我就是大錯特錯了。”

不久,我朋友的預言得到了證實。兩周過去了,我發現自己的思路經常會轉向這個孤單的女孩,猜想著她是否誤入了命運的歧途。超乎預料的工資、奇怪的條件和輕鬆的工作,這都讓我無法判斷這人是慈善家還是陰謀家。至於福爾摩斯,我發現他時常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緊鎖著眉頭,獨自出神,可是我一提到這件事時,他就把大手一揮打斷我的話。“材料!材料!材料呢?”他不耐煩地嚷嚷著,“沒有泥土,我怎麼能做出磚塊來!”可是到後來,他時常念叨著,若是他的親姐妹絕不會讓她去做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