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深夜,我去上床休息,而福爾摩斯準備搞一通宵化學試驗——這對他是常有的事。他總是願意獨自一個人彎著腰在曲頸瓶或者試管上搞他的實驗。次日早上,我下樓吃早餐時,發現他還是保持那種姿式。這時,有份電報送到我們手裏。他打開黃色信封看了一眼,就把電報扔給了我。
“馬上查一下開往布雷得肖的火車時間。”他說,然後接著去做他的實驗了。
電報簡短而緊急:
明中午請到溫切斯特的黑天鵝旅館。一定要來!我已沒有辦法應付了。
亨特
“你會同我一塊去嗎?”福爾摩斯抬起頭望了我一眼,問。
“我願意去。”
“那麼就去查一下火車時刻表吧。”
“九點半有趟車,”我查到了時刻表上的布雷得肖說,“十一點半到溫切斯特。”
“那太好了,我隻好把丙酮的分析實驗往後推遲一下,明天我們得保持最好的精神狀態才行。”
第二天十一點鍾,我們已經快到英國的舊都了。福爾摩斯一路上埋頭看晨報,但過了漢普郡後,他扔下報紙,開始欣賞起風景來了。這是春天的一個理想的日子,蔚藍色的天空中點綴著朵朵飄浮的雲,由西往東悠悠地飄去,陽光燦爛耀眼,然而早春天氣仍然清新爽朗,讓人充滿活力。整個鄉村,遠至奧爾德肖特起伏的山巒上,青翠的新綠中到處是紅色和灰色的農舍小屋頂。
“真是個清新美麗的好地方呀!”來自煙霧繚繞的貝克街的我,滿懷熱情地讚歎著。
但是福爾摩斯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華生,你知道嗎?”他說,“我和你不同的是,觀察每一件事物,我總是要和自己正在調查的特殊問題聯係起來。你覺得這些零零星星的房屋很美;而我看到它們時,心裏惟一湧現的想法是這些房子相互隔離,在這個地方犯罪不容易察覺。”
“天哪!”我叫了起來,“誰會把這些可愛的老房子同犯罪聯係起來呢?”
“但這些老房子讓我懷著恐怖之感。據我以往的經驗,華生,我認為倫敦最下賤肮髒的小巷裏所發生的犯罪行為也不會比這美麗愉悅的鄉村裏發生的更可怕。”
“你說的話好嚇人!”
“原因很簡單。在城裏,公眾輿論的壓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沒有一條小巷會壞到連一個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聲,或一個醉鬼打人的聲音都不能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怒。司法部們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訴就可以采取行動。你再看這些零散的房子,每一座都建在自己的田地裏,住在附近的多半是貧窮愚蠢無知的農民,根本不懂法律。想想看,那些凶殘的暴行,暗藏的罪惡可能在這種地方年複一年地發生,沒人過問。如果這位向我們求救的姑娘是在溫切斯特,我不會擔心什麼。危險在這五英裏以外的鄉村。不過,慶幸的是,她個人安全並未受到威脅。”
“沒有,她還能來溫切斯特見我們,這說明她能抽開身。”
“一點不錯,她還是出入自由的。”
“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能做解釋嗎?”
“就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我設想了七種不同說法。但究竟哪個是正確的,那就得根據新情況才能確定了。好啦,我瞧見天主教堂的尖頂了,一會兒,就會聽到亨特小姐怎麼說了。”
黑天鵝旅館是這條大馬路上有些名氣的旅館,離車站不遠。在那裏,我們見到了已等候在那裏的亨特小姐。她訂了一個起居室,並為我們準備了午飯。
“你們來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她熱情地說,“非常感謝你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的指點會對我幫助很大。”
“請你告訴我們碰到了什麼事。”
“我會講的,我得快一些,因為我答應盧卡斯托爾先生三點之前返回。我今天早上請假出來,他並不知道我來的目的。”
“請你將發生的事情一件件說。”福爾摩斯將他那兩條瘦長的腿伸到火爐前,擺出傾聽的樣子。
“首先,我得說我本人並未受到盧卡斯托爾夫婦的虐待,這樣講是公正的。我真的無法理解他們,對他們的行為感到很不安。”
“怎麼不能理解呢?”
“我無法理解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我可以將所發生的事情從頭說起。我剛來這兒時,盧卡斯托爾先生趕著他的馬車把我接到了銅山毛櫸。那兒的環境真是優美,和他講的一樣,但房子很一般。那是一棟方方正正的房子,刷成白色,可被潮濕的壞氣候侵蝕得全都是斑斑點點,顯得很髒。房子四周有院子,三麵是樹林,另一麵是塊斜坡,它通向從這房子門前大約一百碼處拐彎的南安敦公路。房子前麵這塊地是屬於這所房子的,周圍所有的樹林,則是薩斯頓勳爵領地的一部分。一叢銅山毛櫸長在這屋子大廳門前的正對麵,所以這地方以銅山毛櫸命名。
“我的雇主把我接回家,同以往一樣親切。晚上,他將我介紹給了她妻子和孩子。福爾摩斯先生,和我們在貝克街你們的住處所猜測的並不一樣,盧卡斯托爾太太神經沒有問題,看上去她是個恬靜的、臉色有點蒼白的女人。她比丈夫小多了,我估計還不到三十歲,她的丈夫少說也有四十五歲了。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他們結婚七年了。他原來是個單身漢,前妻留下了一個女兒,現在在美國費城。盧卡斯托爾先生還私下裏對我說,她女兒因對繼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反感,所以離開了他們。他女兒可能已二十多歲了,所以我可以設想,她和她父親的年輕妻子在一起,處境一定不舒服。
“盧卡斯托爾太太,在我看來,無論從外表和內心都很平常,既沒有給人留下好感,也沒有什麼壞印象,她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但她對丈夫和孩子的熱愛絕對是忠誠的。她那淺灰色的眼睛不時地看這望那,滿足他們任何一點小小的需要。盧卡斯托爾對他的老婆也很不錯,就是有時粗魯了些。總的來說,兩人比較般配。可這女人好像有難以說出的心事,因為她時常會陷入沉思,滿麵憂鬱的樣子。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在哭泣,這讓我很吃驚。有時我覺得可能是孩子的性格讓她難受。我從未見過這麼嬌生慣養、脾性壞的小家夥。他的個子比同齡人小,可腦袋又大得和個子不對稱。他每天不是氣急發作就是獨自悶悶不樂。這孩子惟一的愛好就是欺負比他弱小的生物。他總在謀算著怎麼捉老鼠、小鳥小蟲,對這他顯得特機靈。算了,不說這個小家夥吧,福爾摩斯先生,他和這回事沒多大聯係。”
“我希望知道所有細節,”我朋友說,“不管你認為有沒有聯係,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我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重要環節。這個人家讓我立刻感到很不舒服的是傭人的模樣和行為。這兩個人是夫妻倆。男的叫托勒,長得很粗野,他的頭發和胡須都灰白了,整天醉熏熏的。我到那裏後,有兩次看到他喝得爛醉,可盧卡斯托爾先生像是從未見過。托勒的妻子身高力大,平時和盧卡斯托爾夫人一樣,很少言語,但不如她和氣。這對仆人真是令人討厭。這兩個星期,我幸好大部分時間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間裏,這兩間房子靠得很近,都在那屋子的一個角落裏。
“我到毛櫸後的生活開始很平靜。第三天,盧卡斯托爾夫人吃過早餐後,對著丈夫的耳朵小聲說了幾句。
“‘哦,對了!’他轉過臉來對我說,‘亨特小姐,我們很感謝你能諒解我們的嗜好了,將頭發剪短了,這並未影響你的容貌。現在我想看看你穿上這鐵藍色服裝是否合適。衣服在你房間的床上,若是你願意穿,我們會十分感謝的。’
“放在那裏等著我去穿的那件質地優良的藍衣服,很特別,但能看出是穿過的。這衣服,我穿起來很合適,像是比量我身體做的一樣。盧卡斯托爾夫婦在樓下的客廳裏等著我,見到我穿著這件衣服很高興,高興得有點過分了。房子的整個前部都是客廳,有三扇落地長窗,很寬敞。一把椅子放在中間那扇窗戶前,背對著窗外;他們讓我坐在那張椅子上,然後盧卡斯托爾先生在房間的另一頭來回踱步,給我講了一個又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笑話。您想不出他有多麼滑稽,我笑啊笑啊,直笑得沒了力氣。可盧卡斯托爾夫人顯然毫無幽默感,坐在那裏默不作聲,她把手放在膝蓋上,臉上掛滿焦慮的神情。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盧卡斯托爾先生突然說該開始一天的工作了,我可以換上自己的衣服,到保育室小愛德華那裏去。
“過了兩天,我又和上次一樣表演了一番,我再一次換上衣服,坐到那個窗前,聽我的東家講那說不完的笑話,我不由得盡情大笑。後來,他遞給我一本黃封皮的書給我,讓我朗誦給他聽。他怕我的影子擋住書,把我的椅子往旁邊挪了挪。我從某一章的當中開始念了差不多10分鍾,忽然間正當我念到一個句子的一半時,他就叫我停下來,並去更換衣服。
“你不難想象,福爾摩斯先生,我多麼難以理解這怪異表演有什麼意思吧?我注意到他們總是很小心地避免讓我正對窗戶,所以我很想看看背後到底有什麼。一開始我覺得這有點不太可能,但我很快就有了辦法。我有一麵小鏡子剛好打碎了,我興奮地把一小塊碎片藏在我手帕裏。在下一次表演中,我正在發笑的時候拿出手帕假裝擦眼睛,這樣我瞧到了身後的一切了。我承認我很失望,因為我什麼都沒能看到,至少剛開始是這樣。可當我再次往我身後瞧時,我發現有個男人正站在南安敦公路對麵向我這邊看。他留著小胡子,穿著衣服,倚在公路邊的鐵欄杆上,熱情地往上看。那條公路邊經常有人。我放下手帕,發現盧卡斯托爾夫人正用搜尋的目光盯著我。她沒說話,可我相信她已經知道我手裏有鏡子,並且看見身後的一切了。她馬上站了起來。
“‘傑費羅,’她說,‘路對麵有個粗魯的人正盯著亨特小姐看。’
“‘亨特小姐,那是你的朋友吧?’他問。
“‘不是。我在這兒誰都不認識。’
“‘天哪!太無禮了!請你轉過頭把他叫走。’
“‘我想,還是不理睬他的好。’
“‘不,不行。那他會常在這裏走動的。請你轉回身,就這樣揮手讓他走開。’
“我就照他們吩咐的做了,盧卡斯托爾夫人急忙把窗簾放了下來。這是一周前的事。從那天起,我不用再坐到窗戶旁,不必穿那身衣服,也沒有再看到那個男人站在路邊了。”
“請繼續說吧,”福爾摩斯說,“你講的真有意思。”
“你會覺得我講的事情相互間並沒有什麼聯係,這可能說明它們本身就沒有什麼關聯。我剛到銅山毛櫸的那天,盧卡斯托爾先生就把我領到廚房旁的小屋。走近時能聽到裏麵有鏈條哐當作響的聲音,還有一頭大動物走動的聲音。
“‘從這裏看,’盧卡斯托爾先生讓我從兩塊板之間的縫隙中往裏看,‘你看它是一個漂亮的家夥吧?’
“我從板縫中往裏一看,隻感覺到有兩隻炯炯發亮的眼睛和一個模糊的影子蜷伏在陰影裏。
“‘不要害怕,’我的東家看見我吃驚的樣子,笑了起來,‘那是我的看門犬卡羅。我說是我的,實際上隻有老托勒,我的飼養員才有辦法對付它。我們每天喂它一次,不能讓它吃得太飽,這樣就會讓它總是像芥末那樣,有衝勁。托勒每天晚上把它放出來,誰要是私自闖進來碰上它的尖牙齒,那隻能讓上帝保佑他了。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晚上千萬別跨過那門檻,要不就會沒命的。’
“這警告並不是嚇唬人的,過了兩個晚上,我恰巧在兩點左右醒來,從窗口朝外看。外麵月光明淨,房前的草坪上一片銀光,和白天一樣。我正站在窗前陶醉在這寧靜美麗的景色中,忽然間警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銅山毛櫸樹下移動。當它出現在月光底下時,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麼。那是條巨大的狗,有一張黑嘴巴和碩大突出的骨骼,它像小牛犢那麼大,棕黃顏色,垂著下巴。它慢慢地走過草坪,在另一邊的陰影裏消失了。這可怕的看守讓我的心裏打了個寒戰,我想沒有一個竊賊能把我嚇成這樣。
“現在,我有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訴你們,你們清楚我在倫敦就剪了頭發,並把剪下的一大把頭發紮成一把,藏在我的箱子底下。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頓上床後,就開始整理我自己的零星東西來打發時光。房間裏有個帶抽屜的櫃子,上麵的兩個抽屜都開著,什麼都沒有,可下麵的那個上鎖了。我把衣物裝滿上麵兩個抽屜,還有些東西沒地方放,我自然對那上鎖的抽屜懊惱。我忽然以為是無意間鎖上的,於是我拿出一大串鑰匙去試著打開它。正好第一把鑰匙就配這把鎖,我就把抽屜打開了。那裏麵隻有一樣東西,你們不會想得出。它竟是我的那綹頭發。
“我拿起來認真地看一番,那頭發和我的一樣濃密,有著同樣的色澤。我的頭發怎麼會被鎖在抽屜裏呢?我雙手顫抖地打開箱子,把裏麵的東西全部倒出來,從最底下拿出我自己的那綹頭發。兩紮頭發擺在一塊對比,我敢向你們保證,兩紮頭發完全一樣!這不是很離奇嗎?我真是莫名其妙,我把頭發放回原處,沒跟盧卡斯托爾夫婦說起這事,因為我覺得私自打開上鎖的抽屜這件事做得不對。
“福爾摩斯先生,應該說我是個天生喜歡觀察身邊事物的人,我腦子裏馬上就對整座房子有個較清楚的輪廓。有一邊的廂房根本沒人住。托勒一家住處的通道對麵的一扇門可以通向這套廂房。但這扇門總是鎖著的。可是有一天,我從樓上下來時,碰見盧卡斯托爾先生剛從那張門裏出來,手裏拿著鑰匙,臉上的表情讓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臉平時是胖胖的、愉快的樣子,可那天,他因發怒而兩頰漲得通紅,眉頭緊皺著,激動得太陽穴兩旁青筋畢露。他鎖好那扇門後急急地從我身邊走過,一言不發,也不看我一眼。
“這引起我的好奇心,當我帶著孩子到場地散步的時候,我繞到了房子的那邊,這樣我可以看到房子這一麵的窗戶。那裏一排有四扇窗戶,其中三個布滿塵土,第四扇窗上掛著百頁窗。這些窗戶顯然好久沒人用過了。我在那裏來回踱步,時而抬頭瞧那些窗戶,盧卡斯托爾先生從我身邊走過,和平時一樣快樂。
“‘啊!’他說,‘親愛的姑娘,請原諒我剛才從你身邊走時沒同你打招呼,我剛才在處理一些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