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由梅嶺襲廣州,淩震、王道夫累戰皆敗,棄城奔厓山。張弘範由海道進兵,襲擊漳、潮、惠三州。適文天祥屯兵潮陽,與鄒洬、劉子俊等,剿海盜陳懿、劉興,興伏誅,懿遁走,竟以海舟導元兵入潮陽。天祥率麾下走海豐,母與長子已遇疫皆亡,他尚始終為宋,心總不死,方至五坡嶺造飯,與眾共餐,突由元先鋒將張弘正,領兵追到,眾皆駭散,單剩天祥、劉子俊、鄒洬、杜滸等數人,盡為元兵拘住。天祥吞腦子不死。鄒洬自剄。劉子俊冀免天祥,佯說天祥是假天祥,自雲是真天祥,彼此互爭一番,畢竟有人認識,子俊以欺誑被烹,杜滸憂憤不食,未幾身死。弘正執天祥至潮陽,與弘範相見,左右叱天祥拜謁,天祥毅然不屈。弘範欲羈縻天祥,親為解縛,待以客禮。天祥一再請死,弘範不許,令處舟中。凡天祥族屬被俘,概令還伴天祥。天祥早具死念,因尚存一死灰複燃的希望,聊且在舟中寓著,滿腔忠憤,盡付詩歌。後世有文信國專集,小子不及細述。
惟張弘範進攻厓山,嚐使張世傑甥,三次招降,世傑不從。弘範令天祥作書相招,天祥道:“我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如何使得?”弘範固令作書,天祥提筆寫就八句,乃是過零丁洋感懷詩,著末一韻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弘範覽畢,付諸一笑,遂督兵攻厓山。張世傑又用聯舟為壘的法兒,結大舶千餘,作一字陣,碇泊海中,中艫外舳,四周起樓棚如城堞,奉帝昺居中,為必死計。將士多以為非策,我亦雲然。世傑慨然道:“頻年航海,何時得休?不若與決勝負,勝乃國家幸福,敗即同歸於盡罷了。”厓山兩門如對立,北麵水淺,舟不能進。弘範繞舟大洋,轉入南麵,用銳卒薄世傑舟,堅不可動。再用茅茨沃膏,乘風縱火,偏世傑已早防著,舟上皆塗水泥,經火不爇,弘範倒也沒法,遣人語宋軍道:“汝陳丞相已去,文丞相已執,尚欲何為?”宋軍置諸不答。弘範乃用舟師據海口,斷宋軍樵汲要路,宋軍遂困。元將李恒又率舟師來會,弘範命守山北,自分部下為四軍,相去裏許,下令諸將道:“宋舟西艤厓山,潮至必遁,宜乘潮進攻,聞我作樂乃戰,違令立斬!”祥興二年二月六日,大書特書。晨間有黑氣出山西,早潮驟漲。李恒先乘潮進攻,世傑率兵死戰,相持至午,勝負未分。俄聞南軍樂作,弘範督軍繼進,世傑南北受敵,軍士皆疲,不能再戰。但見旗靡檣倒,波怒舟搖,翟國秀、淩震等,俱解甲降敵。世傑兀自支持,戰至日暮,值風雨大作,昏霧四塞。咫尺不辨南北,料知大勢已去,竟與蘇劉義斷纜出港,帶著十六舟徑去。陸秀夫走至帝昺舟上,帝昺已驚作一團,秀夫見諸舟環結,度不能脫,乃先驅妻子入海,隨語帝昺道:“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德祐皇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遂負帝昺同投海中。後宮諸臣,從死甚眾。楊太妃聞昺死耗,撫膺大慟道:“我忍死至此,單為趙氏一塊肉,今還有什麼餘望!”也赴海而死。
世傑舟至海陵山下,適遇颶風大作,將士勸他登岸,世傑太息道:“無須無須。”因自登柁樓,焚香禱天道:“我為趙氏,已力竭了,一君亡,又立一君,今又亡,我尚未死,還望敵兵退後,別立趙氏以存宗祀,今風濤若此,想是天意應亡趙氏,不容我再生呢。”禱畢,風愈大,波愈湧,竟覆世傑舟。世傑墮水溺死。蘇劉義出海洋,為下所殺,無一非可憐事。南宋乃亡。自高宗至帝昺凡九主,曆一百五十二年,若與北宋合算,共得三百二十年。文天祥被執至元都,越三年,受刑燕市,由妻歐陽氏收屍,麵目如生。張毅甫負天祥骸骨,歸葬吉州原籍。又越七年,謝枋得被脅北行,絕食死義,子定之護骸骨歸葬信州。二人為故宋遺臣,所以並誌死節。宋事至此已終,後事備見《元史演義》,小子無庸申述了。爰賦二絕,作為《宋史演義》全部的收場。
黃袍被服即當陽,三百年來敘興亡。
一代滄桑說不盡,幸存三烈尚流芳。
北朝無將南無相,華胄夷人混一朝。
寫到厓山同覆日,不堪回首憶陳橋。
本回敘南宋殘局,一氣趕下,幾似山陰道上,目不暇接。然每段恰自有線索,闔闔呼應,無一罅漏,是敘事文綿密處,亦即敘事文收束處。至若寫二王之殂逝,及文、張、陸三人之奔波海陸,百折不回,尤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爭之一隅,城守不能而爭之海島,明知無益事,翻作有情癡,後人或笑其迂拙,不知時局至此,已萬無可存之理,文、張、陸三忠,亦不過吾盡吾心已耳。讀諸葛武侯《後出師表》,結末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千古忠臣義士,大都如此,於文、張、陸何尤乎?宋亡而綱常不亡,故胡運不及百年而又歸於明,是為一代計,固足悲,而為百世計,則猶足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