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魚人和他的靈魂(1 / 3)

打魚人和他的靈魂

[英]王爾德

海邊住了個年輕的打魚人,他每天晚上都要到海裏撒網捕魚。

海邊時常吹起黑色的旋風,當風卷起巨浪向岸邊湧的時候,魚便從水底浮起,遊到他的網裏去,他捉住了它們拿到市場上去賣。

就在這天晚上,年輕的打魚人照例撒出了他的網,他收網的時候覺得很重。他笑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把所有的遊魚全捉上來了,不然就是什麼討厭的怪物進了網,那個東西在一般人看來也許是一種珍奇的異物,再不然就是偉大的女王喜歡玩的一種可怕的東西。”他便用盡力氣拉粗繩,直拉到他兩隻胳膊上長長的血管暴起來,就跟盤繞在一個銅花瓶上麵的藍釉條紋一樣。他又用力拉細繩,那個扁平軟木浮子的圈兒越來越近,最後網就升到水麵上來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網裏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酣睡中的美人魚。

她的頭發像是一簇簇打濕了的金羊毛,而每一根細發都像放在玻璃杯中的細金線,她的身體白得像象牙,她的尾巴是銀和珍珠的顏色。碧綠的海草纏在她上麵,她的耳朵像貝殼,她的嘴唇像珊瑚。冰涼的波浪打著她冰涼的胸膛,海鹽在她眼皮上閃光。

“真是美極了!”年輕的打魚人由衷地讚道。他伸出手,將網拉到自己身邊,俯下身子,把她抱在懷裏,他挨到她的時候,她像一隻受了驚的海鷗似的叫出聲來,她用她那紫水晶一般的眼睛驚恐地看他,一麵掙紮著,想逃出來。可是他把她抱得緊緊的,不肯放開她。

她看見自己無力逃脫出去,便哭起來,一麵說:“我求你放我走,因為我是一位國王的獨養女,我父親上了年紀,而且隻有我一個女兒。”

年輕的打魚人想了想說道:“放你走可以,但我有個條件,你要答應,那就是隻要我喚你,你就來唱歌給我聽,因為魚喜歡聽人魚的歌聲,那麼我就會滿載而歸了。”

“要是我答應了你這個要求,您真的放我走嗎?”人魚大聲說。

“說話算數。”年輕的打魚人說。

她照他所提的條件答應了,並且用了人魚的誓言賭了咒。他鬆開兩隻胳膊,她帶著一種奇怪的恐懼渾身戰栗著,沉到水裏去了。

每天晚上年輕的打魚人出海打魚,他喚人魚,她便從水中升起,給他唱歌。江豬成群地遊到她四周來。野鷗們在她的頭上盤旋。

她唱的是一首優美動聽的歌。她唱的是人魚們的事情:他們把他們的家畜從一個洞裏趕到另一個洞裏去,將小牛扛在他們的肩頭;她又唱到半人半魚的海神,他們生著綠色的長須,露著多毛的胸膛,每逢國王經過的時候他們便吹起螺旋形的海螺;她又唱到國王的宮殿,那是完全用琥珀造成的,碧綠的綠寶石蓋的屋頂,發光的珍珠鋪的地;又唱到海的花園,園中有許多精致的珊瑚整天地扇動,魚群像銀鳥似的遊來滑去,秋牡丹趴在岩石上,淺紅的石竹在隆起的黃沙中出芽。她又唱到從北海下來的大鯨魚,它們的鰭上還掛著尖利的冰柱;又唱到會講故事的海中妖女,她們講得非常動聽,以至叫路過海邊的人不得不用蠟封住耳朵,為的是怕聽見她們的故事,會跳進海裏淹死;又唱到有桅杆的沉船,凍僵的水手們抱住了索具,青花魚穿過開著的艙門遊來遊去;又唱到那些小螺蜘,它們都是大旅行家,它們粘在船的龍骨上周遊了世界;又唱到住在崖邊的烏賊魚,它們伸出它們黑黑的長臂,它們可隨意使黑夜降臨;她又唱到鸚鵡螺,她用自己的貓眼石刻出來的小舟,靠著一張綢帆航行;又唱到那些彈豎琴的快樂的雄人魚,他們能夠把大海怪催眠;又唱到一些小孩子,他們捉住光滑的海豚,笑著騎在它們的背上;又唱到那些美人魚,她們躺在白泡沫中,向水手們伸出胳膊來;又唱到長著彎曲長牙的海獅,和長著飄動的鬃毛的海馬。

她唱得如此優美動聽,以至於大群的金桅魚從深海裏浮了上來。年輕的打魚人在它們的四周撤下網捉住了它們,不在網中的那些又被他用魚叉挽住了。他的船上載滿了魚,小人魚就對他微微一笑,沉到海裏去了。

雖然如此,打魚人還是無法靠近美人魚,因為她總是在躲著他。他常常喚她、求她,可是她不答應;可是他想去捉住她,她立刻就跳進水裏去了,快得像海豹一樣,並且那一整天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她的歌聲在他的耳裏聽來一天比一天更好聽。她的聲音是那麼美好,他聽得連他的網和他的本領都忘記了,他也沒心思繼續打魚了。金槍魚成群地遊過他麵前,朱紅色的鰭和凸起的金眼非常明顯,可是他並沒有注意它們。他的魚叉擱在旁邊不用了,他那柳條編的籃子也是空空的。他張著嘴,驚異地瞪著眼,呆呆地坐在他的船上傾聽,一直聽到海霧在他四周升起,明月將他的褐色的四肢染上銀白。

一天晚上打魚人充滿深情地對美人魚說:“小人魚,小人魚,我愛你。讓我做你的新郎吧,沒有你我的生命將毫無意義。”

可是人魚擺了擺她美麗的尾巴。“你有一個人的靈魂,”她答道,“要是你肯送走你的靈魂,我才能夠愛你。”

打魚人聽了人魚的承諾後自言自語道:“我的靈魂對我毫無用處,我不能夠看見它。我不可以觸摸它。我又不認識它。我一定要把它送走,那麼我就會得到很大的快樂了。”於是他發出一聲快樂的叫喊,就在漆著彩色的船上立起來,向人魚伸出他的胳膊。“我要送走我的靈魂,”他大聲說,“你就會做我的新娘,我要做你的新郎,我們要一塊兒住在海底下,凡是你所歌唱過的你都引我去看,你願意的事我都要做,我們一輩子永不分離。”

小人魚快樂地笑出聲來,她把臉藏在了手中。

“可是我怎樣把我的靈魂送走呢?”年輕的打魚人大聲說,“告訴我要怎樣才辦得到,是啊,我一定會照辦的。”

“啊呀!我不知道啊,”小人魚說,“我們人魚族是沒有靈魂的。”她帶著嫵媚的樣子望望他,就沉下去了。

第二天大清早,太陽從山頭升起還不到一尺高,年輕的打魚人就走到神父的家裏去,叩了三下門。

門徒從門洞中往外麵看,看見是他,便拉開了門閂,對他說:“進來。”

打魚人走了進去,虔誠地跪在鋪著清香的燈心草的地板上,向正在做早拜的神父說道:“尊敬的神父,我準備娶一個人魚做妻子,可我的靈魂阻止了我,不讓我隨心所欲。請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夠送走我的靈魂,因為我實在用不著它。我的靈魂對我有什麼用處呢?我不能夠看見它,我不可以觸摸它,我又不認識它。”

神父聽了打魚人的一番話,頓足道:“你胡說什麼?你難道瘋了不成,要知道靈魂是人的最高貴的一部分。它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我們應當把它用到高貴的地方。世間再沒有比人的靈魂更寶貴的東西,任何地上的東西都不能跟它相比。把全世界的黃金集中在一塊兒,才有它那樣的價值,它比國王們的紅寶石貴重得多。因此,可憐的孩子,趕快去除你那可怕的思想吧!至於人魚,他們是無可救藥的,什麼人跟他們交往,也會是無可救藥的。他們就跟那些不分善惡的野獸一樣,主並不是為著他們死的啊。”

年輕漁人聽了神父這番不堪入耳的嚴厲的話,淚水充溢了他的眼睛,他站起來,對神父說:“神父啊,牧神住在樹林裏,他們很快樂,雄人魚坐在岩石上彈紅色的豎琴。我求您,讓我也像他們那樣吧,因為他們過的日子就跟花的日子一樣。至於我的靈魂,要是我的靈魂在我跟我所愛的東西中間作梗,那麼它對我還有什麼好處呢?”

“年輕人,要知道沒有靈魂的愛是虛無的、邪惡的,”神父蹙著眉頭高聲說道,“林中的牧神是該詛咒的,海裏的歌者也是該詛咒的!我在夜晚聽見過她們的聲音,她們想引誘我拋開我的晚課經。她們來到我的窗前大聲笑。她們在我的耳邊悄聲講她們那些有趣的歡樂故事。她們用種種的手段來誘惑我,我要禱告的時候,她們卻跑來揶揄我。她們是無可救藥的,我告訴你,她們是無可救藥的了。對於她們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更不會讓她們到天堂或地獄裏麵去讚美上帝的名字。”

“尊敬的神父,”年輕的打魚人激動地喊道,“您聽我告訴您。有一天我下網捉住了一位國王的女兒。她比晨星還要美,比月亮還要白。為了她的肉體,我甘願舍掉我的靈魂,為了她的愛我甘願放棄天國。我隻求您把我的靈魂取走,好讓我與心愛的人在一起。”

“去!去!”神父叫道,“你的心愛的人是無可救藥的了,你也會跟著她弄到無可救藥的地步。”神父不給他祝福,卻把他趕出門去。

年輕的打魚人從神父那裏出來便走到市場去,他走得很慢,他傷心、無奈卻又痛苦萬分。

商人們看見他走來,便低聲交談,其中一個人走到他麵前,喚他的名字,對他說:“你要賣什麼東西嗎?”

“我要把我的靈魂賣給您,”打魚人答道,“我求您把它買去吧,因為我討厭它。我的靈魂對我有什麼用處呢?我不能夠看見它。我不可以觸摸它。我也不認識它。”

可是商人們拿他尋開心,對他說:“人的靈魂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它連半邊破銀元也不值。把你的身體賣給我們作奴隸吧,我們給你穿上海紫色的衣服,在你手指頭上戴一個戒指,把你拿去給偉大的女王做弄臣。可是不要再提你的靈魂,因為它對我們毫無用處,而且一文不值。”

年輕的打魚人自言自語說:

“這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神父對我說,靈魂的價值比得上全世界的黃金,商人們卻說它不值半邊破銀元。”

他出了市場走到海邊去,他坐在那裏沉思他究竟應該怎樣做。

上午很快在深思中過去了,打魚人終於想到了一個朋友曾告訴他在海灣洞窟裏住著一個法術高明的女巫,也許女巫可以幫他達成心願。他便站起來跑去找她,他非常著急地要弄掉他的靈魂,他沿海邊沙灘跑著,在他後麵揚起一股塵霧。那個年輕的女巫由於自己手掌發癢知道他來了,她笑著,把她一頭紅發散開來。她站在洞口等他,她的紅頭發長長地垂在她四周,她手裏拿著一枝正在開花的野毒芹。

年輕的打魚人一口氣就跑到了海灣盡頭,他發現了女巫,急忙過來行禮,女巫問道:“你有什麼要求?快告訴我,你是不是要把所有的魚都收進你的網裏。我有一支小蘆管,隻要我吹起它來,鰓魚就會遊進海灣裏來的。可是這需要你付出代價,漂亮的孩子,你缺少什麼呢?你缺少什麼呢?你是要風暴打翻船,好把珠寶箱子給衝到岸上來麼?我擁有的風暴比風擁有的還多,因為我所伺候的主人比風還有力,用一個篩子和一桶水我就能夠把大船送到海底去。可是我要個代價,漂亮的孩子,你缺少什麼呢?你缺少什麼呢?我知道有株花生在山穀裏,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它。它的葉子是紫色的,有一顆星長在花心,它的汁像牛奶一樣白。要是你用花去挨王後的堅貞的嘴唇,她就會跟隨你走到天涯海角。她會從國王的床上起來,跟著你走遍全世界。但這有個代價,漂亮的孩子,你缺少什麼呢?你缺少什麼呢?我能夠把琥珀拿來在研缽中搗碎,將粉末作成羹,用一隻死人的手去攪拌它。等你的仇人睡著的時候,把羹灑在他身上,他就會變成一條黑黑的毒蟲,他自己的母親會將他殺死。我還能用一個獨特的輪子把月亮從天上拽下來,並且我還擁有一塊魔晶,在它裏麵你可以看見死亡後的情景,我還有……,但這需要代價,你付出了代價,你的任何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我要求不高,”年輕的打魚人說,“可神父卻氣憤地把我趕了出來,那些商人也尋我開心。所以我才來找你,不管人們都說你是壞人,並且不論你要的代價是什麼,我要付給你。”

“那麼你要做什麼事呢?”女巫走到他跟前,問他。

“我要送走我的靈魂。”年輕的打魚人答道。

女巫聽了打魚人的回答後,臉上刹那間變得蒼白,身體也在不停地戰栗,“為什麼要送走你的靈魂,那是很可怕的。”

他搖了搖他的棕色卷發,笑起來。他回答道:“我的靈魂對我毫無用處。我不能夠看見它,我不可以觸摸它。我也不認識它。”

“要是我幫你達成了心願,你能付出什麼呢?”女巫用她那美麗的眼睛望著他,問道。

“五個金元,”他說,“還有我的網,我住的樹條編的房子,我用的那隻漆著彩色的船,隻要你告訴我怎樣去掉我的靈魂,我就把我所有的東西全給你。”

她嘲弄地笑他,又拿她手裏那枝毒芹去打他。

“我能夠把秋天的樹葉變成黃金,”她答道,“隻要我願意,我就能把蒼白的月光變成銀子。我所伺候的主人比世界上一切的國王都闊,他的領土有他們全體的那麼大。”

打魚人激動地說道:“既然你擁有無數的金子、銀子,但除此之外我還能付給你什麼?”

女巫用她那纖細的白手撫摩他的頭發。“你隻要跟我跳舞就可以了,漂亮的孩子。”她喃喃地說,一麵對他微笑。

“就隻有這個要求嗎?再沒有別的什麼要求?”年輕的打魚人詫異極了,他抬起了頭。

“就隻有那樣。”她答道,她又向他微笑。

他說:“那麼等到太陽落下去的時候,我們就找一個秘密地方一塊兒跳舞,跳過舞,你就得告訴我,我要知道的那件事。”

女巫搖了搖美麗的頭,“不,要等到月圓的時候,隻有月圓時我們才跳舞。”她喃喃地說。女巫說完向四周張望一下,又側耳傾聽一會兒。一隻青鳥嘰嘰地叫著從巢裏飛起來,在沙丘上空打圈子,三隻有斑點的小鳥在灰色的野草叢中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它們在低聲講話。此外就隻有海浪在衝洗下邊光滑石子的聲音。她便伸出她的手,拉他到她身邊來,把她的幹嘴唇放在他耳邊。她低聲說:

“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到山頭來。今天是安息日,‘他’要來的。”

年輕的打魚人猛然一怔,不解地望向女巫,女巫則對他淺淺地笑著。“你說的‘他’是什麼人?”

“這不需要你知道,你隻管今晚月圓之前到達山頂黑見風幹樹下,見到黑狗,你用柳枝打它。要是有隻黑狗向著你跑來,你用一枝柳條去打它,它就會跑開的。要是有隻貓頭鷹跟你講話,你不要答它。等到月亮圓的時候,我就會跟你在一塊兒,我們在草地上一塊兒跳舞。”

“可是你肯對我發誓,你一定告訴我,怎樣送走我的靈魂嗎?”他發問道。

她走到大山下麵去,風微微吹動她的紅頭發。“我拿山羊蹄子來起誓。”她答道。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巫,”打魚人由衷地說道,“我一定遵守諾言,在月圓之前到達黑見風幹樹下,你為什麼隻有這個要求,不過你要的代價既然是這樣,你就會得到的,因為這隻是一件小事。”他向她脫帽,深深地點一個頭,滿心歡喜地跑回城裏去了。

女巫目送著年輕人離去,然後返回自己的洞中,從一個匣子裏取出一麵鏡子放在架子上。在架子前麵一塊燃紅的木炭上燒起馬鞭草來,於是從煙圈中去望鏡子。過了一會兒她氣憤地捏緊拳頭。“他應當是我的,”她喃喃地說,“我跟她一樣好看。”

月亮剛剛升起,年輕的打魚人如約來到山頂黑見風幹樹下。圓形的海像一麵磨光的金屬的盾似的橫在他的腳下,在小海灣中閃現著漁船的影子。一隻大貓頭鷹長著一對硫磺般的黃眼睛,在喚他的名字,可是他並不答應。一條黑狗向著他跑來,對他狂叫。他用一枝柳條去打它,狗汪汪地哀號著走開了。

到了半夜,女巫們像蝙蝠似地從空中飛來了。她們落到地上的時候,馬上叫起來:“呸!這兒有個生人!”她們用鼻子到處嗅著,彼此交談著,又做著暗號。最後那個年輕的女巫來了,她的紅頭發在空中飄動。她穿一件金線衣裳,上麵繡了許多孔雀的眼睛,一頂綠色天鵝絨的小帽戴在她的頭上。

女巫們看見她的時候,都尖聲叫起來:“他在哪兒?他在哪兒?”但她隻是笑了笑,她跑到黑見風幹樹那兒,拉起打魚人的手,把他帶到月光裏,開始跳起舞來。

他們不停地轉來轉去,年輕的女巫跳得那麼高,他可以看見她那對深紅色的鞋跟。這時一陣馬蹄聲迎著跳舞的人們衝過來,這是一匹馬快跑的聲音,可是他看不見馬,他害怕起來了。

“要加快,”打魚人耳邊響起了女巫的聲音,並感覺有股氣浪撲到臉上,打魚人不禁向後躲了躲。“還要快。”女巫高叫道。他覺得頭暈,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大的恐懼,仿佛有什麼凶惡的東西在望著他似的,後來,他看見在一塊岩石的陰影下麵有一個人,可是先前並沒有人在那個地方。

那是一個男人,穿一身黑天鵝絨衣服,是照西班牙樣式剪裁的。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可是他的嘴唇卻像一朵嬌嫩的紅花。他好像很疲倦,身子向後靠著,沒精打采地玩弄著他的短劍的劍柄。在他身旁草地上放著一頂裝飾著羽毛的帽子,還有一副騎馬的手套,鑲著金邊,並且縫了珍珠在上麵,設計非常巧妙。一件貂皮裏子的短上衣掛在他的肩上,他一雙纖細潔白的手上戴滿了指環,重重的眼皮垂在他的眼睛上。

年輕的打魚人自打看見了那個黑衣人,就像中了邪一樣,眼睛一直望向黑衣人,他無法躲開黑衣人的目光,他總覺得那個人的眼睛在盯著他。他聽見年輕的女巫在笑,便摟緊了她的腰,帶著她瘋狂地旋轉。

忽然間一條狗在樹林裏叫起來,跳舞的人也停止了旋轉,她們兩個兩個地走過去,跪下,吻那個人的手。她們這樣做的時候,微笑便浮上他嬌嫩的嘴唇;就像一隻小鳥的翅膀挨著水,使得水發笑一樣。可是他的微笑中含有輕蔑的意味。他還是不停地望著年輕的打魚人。

“來!我們也過去。”年輕的女巫細聲對打魚人說,她拉著他的手,他忽然有了一個強烈的欲望,願意去做她求他做的事,他便跟著她過去。可是等他走近的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他在胸上劃了一個十字,並且喚了聖名。

誰想就在他做完這一切,那些女巫們刹時間受驚似的叫了起來,並迅速地飛去了,而那個黑衣人蒼白的臉色也變得更毫無血色,他走到樹林邊吹起口哨。一匹戴著銀轡頭的小馬駒來接他。他跳上了馬鞍,還回轉頭來憂愁地望望年輕的打魚人。

那個紅頭發的女巫也想飛走,可是打魚人捉住她的手腕,緊緊地捏著。

“鬆開你的手,”她叫道,“讓我走吧。因為你說了不應該說的名字,做了我們不可以看的記號。”

“不,”他答道,“除非你把秘密告訴我,否則我就不放你走。”

“什麼秘密呢?”女巫說,她像一隻野貓似的跟他掙紮,一麵咬著她那在冒泡沫的嘴唇。

“我跟你約定好的。”他回答。

淚水充滿了她那草綠色的眼睛,她對打魚人說:“你向我要什麼都可以,隻是不要提這個。”

他笑著,把她捏得更緊了。

女巫萬般無奈,她輕輕地柔聲地對他說:“我不比海的女兒遜色,我與她一樣美麗動人,你需要我嗎?”她說著便向他獻媚,把她的臉挨在他的臉上。

可是他皺著眉頭把她推開,對她說:“要是你不遵守你給我的諾言,我就要把你當作一個假的女巫殺死。”

她的臉立刻變成灰色,像一朵洋蘇木的花一樣。渾身顫抖起來。“好,就那樣吧,”她喃喃地說,“這是你的靈魂,又不是我的。你高興怎樣就怎樣辦吧。”她從她的腰帶裏拿出一把有著綠蛇皮刀柄的小刀來,給了他。

“你給我這柄刀作什麼用?”他驚奇地問女巫道。

女巫半天沒有言語,好一會兒,她才動了動,用手把蓋在眼前的頭發抹了抹,苦笑著告訴他:“人們所謂身體的影子,並不是身體的影子,卻是靈魂的身體。你把背朝著月亮站在海灘上,從你雙腳的四周切開你的影子,那就是說你的靈魂的身體,你再叫你的靈魂離開你,它就會照你的話做的。”

年輕的打魚人打起顫來。“果真如此?”他低聲問。

“千真萬確,是你逼我告訴你的,我本不想說的。”她痛哭道。

他推開她,讓她留在繁盛的草叢中,他把小刀放在腰帶裏,走到了山邊,便爬下去。

這時,打魚人的靈魂在對他說話:“喂!我的主人,許多年以來我們一直在一起,現在不要把我趕走吧,我對你做過什麼壞事呢?”

年輕的打魚人笑起來,他答道:“你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壞事,不過我現在用不著你了。世界大得很,有天堂,也有地獄,還有在這兩者之間的那所昏暗不明的房子。你高興去哪裏就去哪裏,可是不要來麻煩我,因為我的愛人現在正在呼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