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淪陷了的巴黎的波伏娃深深地為薩特擔心。但薩特接二連三的熱忱來信使她稍稍安心了一些。
信中說,戰俘營的情況遠非無法忍受,供給的東西是不太夠用,但犯人們不必勞動,因此他仍能堅持寫作。集中營裏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已經交了很多朋友,並日益感到這種新的生活方式很有意思。
波伏娃半信半疑:一貫無法忍受限製自由的薩特果真是如此坦然經受這一切變故嗎?他怎麼會對那樣一種明顯的痛苦生涯“懷著強烈的興趣”呢?
薩特並沒有誇大其辭,戰俘生活的確不讓薩特感到難熬,他感到自己正在重溫集體生活,這在離開師範學院之後還沒有過。
更重要的是,薩特第一次發現自己很樂意成為群眾中的一分子。
戰俘營是每15個人一起睡在地板上,由於沒有其他事可幹,俘虜們幾乎成天躺著閑聊。但薩特並不感到乏味,因為可以自由地與人交談,直接往來,平等對待。
他寫信告訴波伏娃:“我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
薩特在戰俘營裏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團結的意義,開始努力使自己像一個普通人。他發現難友們大多都是拒絕妥協和讓步的簡單而純樸的人,他們之間所形成的那種兄弟情誼既牢固又美好。
此外,薩特十分欣賞這些人即使處於厄運中也毫不減弱的即興機智。
獄友們也十分喜愛薩特,因為他博聞廣見又口若懸河,他的嘴裏總會出其不意地吐出讓人捧腹大笑的段子。一有空,他就給大家上哲學課,講海德格爾、尼采、司湯達……
薩特原來是不大喜歡講課的,現在卻樂此不疲,因為他愛講什麼就講什麼,也因為此刻知識真的成了點燃生命的火花。
一次,在給波伏娃的信中,薩特不無得意地寫道:
我負責組織了一所民間大學,給幾乎全由教士組成的公眾授課……
薩特的每一封信都會讓波伏娃精神為之一振。看到關在集中營中的薩特並不怨天尤人,而是立足於自己的現狀,整天忙得不亦樂乎,她感到薩特已為她以及所有法國人提供了一個範例:法國淪陷了,但法國人不應就此消沉。
在戰俘營中,和薩特最談得來的是一位名叫巴熱的年輕神父。巴熱的最大魅力在於其行為與信仰的完全吻合。
在入獄前,巴熱是塞義山一個邊遠貧困的鄉區的牧師,他之所以挑選去這個地方是因為它落後、野蠻得令人可怕。
薩特很欣賞巴熱,總是樂於和他探討各種各樣的問題,而巴熱的見解也給薩特很多啟發。這位神父有關“聖靈感孕之謎”的見解尤其使薩特感興趣。他說:“我認為,和任何孩子一樣,聖子耶穌也生於汙穢和痛苦之中。聖母並不是奇跡般分娩的。”
薩特對此深表讚同:“關於耶穌降世的神話,其美感隻是在於:它意味著在耶穌的身上包含了人類的全部苦難,否則基督教就毫無意義了。”
薩特與巴熱神父進行有關耶穌出世的問題的討論,使他萌發出創作的靈感,隻花了幾天的時間,他就完成了劇本《巴裏奧那——神之子》。
薩特創作這出戲是“別有用心”的。從表麵看,這出“神秘劇”的主題是基督誕生,但實際上它是以羅馬占領巴勒斯坦這一事件為中心的。劇中有羅馬皇帝雷利厄斯利用普查之機對所有的居阿代人強迫征收高賦稅的情節,居阿代人領袖巴裏奧那,自從國家被占領以來,一直蒙受著極度痛苦,成為劇中激烈的台詞。
1940年聖誕節這天,整個集中營的戰俘都觀看了《巴裏奧那》的演出,薩特親自導演並參與了演出。薩特塗黑臉扮演朝拜耶穌初生的三博士之一——黑人國王巴爾達紮爾。戲劇的藝術效果和設計是薩特的朋友古爾布承擔的。
該戲在戰俘營中的演出,普遍地激起了戰俘們積極的反應,當巴爾達紮爾最後變成了一個抵抗戰士時,獄友們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寓意:正如異教徒和非教徒應該聯合起來,反抗侵略者的暴政、奴役;正處於法西斯鐵蹄下的人們也該團結起來,反抗德國的統治。
《巴裏奧那》的演出所獲得的巨大成功大大出乎薩特的意料,應觀眾要求,12月25日、26日該劇又連續演了好幾場。
通過寫作此劇,薩特發現了自己身上潛藏的戲劇家的天賦,雖然第一次嚐試很難稱得上完美,但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種全新的創作藝術,它比小說更直接、更正麵地反映現實、喚醒民眾。
盡管薩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但他仍然熱切地期盼著逃出牢籠回到巴黎的那一天,等待著每一個可能的逃跑的機會。
1941年3月底,時機終於到來了。由於戰俘營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老百姓,德國方麵同意釋放那些太小或太老以及身體狀況不行的。要偽造一個能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太容易了,關鍵是如何讓德國人相信你身體不合格。
當時,許多偽裝者都被一眼識破了,因為當問及:“有什麼病”時,他們千篇一律地回答:“心跳過速。”這種症狀太容易作假了,於是他們被重新關回牢裏。
輪到薩特了,他把右眼皮翻開,露出幾乎快要瞎的眼睛,可憐兮兮地說:“我什麼都看不清……”
這個證據醫生們很滿意,這樣,薩特被當作老百姓釋放了。
薩特終於順利地回到了巴黎,可淪陷後的巴黎讓薩特驚愕不已。在集中營中,薩特和難友們發誓永不屈服,和侵略者抗爭到底,而巴黎人遠沒有薩特想象中那樣堅貞不屈,人們都在黑市上買東西;那麼多人在一份聲明自己既不是共濟會成員也不是猶太人的材料上簽字,甚至連波伏娃都簽了!
薩特緊皺雙眉對波伏娃說:“我沒有想到,在我逃出集中營重新獲得人身自由的同時,便丟失了那種緊張、團結的氣氛以及簡單樸實的生活環境。巴黎和集中營不同,你不得不活,但活著就是一個亡國奴,就意味著你妥協了。為此我不得不好好思考一番了:應該如何使自己適應新的環境,又如何在這一環境中實現我在獄中時對未來所做的種種規劃呢?”
波伏娃靜靜地聽著。
薩特接著說:“戰前,我是個遊離於社會現實之外的人,對於生活、他人、社會、義務、責任等,我總是抱著無動於衷的冷漠態度。盡管我不滿現實,對抗社會,但由於過於看重個人的尊嚴、過於維護個人的自由,我始終隻是一個旁觀者,從未投入到社會現實之中,戰爭使我懂得,我必須承擔義務,幹預生活。”
波伏娃眼睛一亮,閃出異樣的光芒。
薩特看著波伏娃說:“戰爭以其特有的方式給我上了深刻的一課,戰爭的殘酷使我認識到:自己以前所進行的哲學思考有嚴重的局限性,而且是一種膽小的哲學。我發現,那些沒有阻止戰爭的人們同樣應對戰爭負責。沉默意味著默許,不搞政治,這也是政治。不阻止戰爭即是戰爭的同謀,無選擇的自由即是不自由。戰前,我采取一種不介入的姿態,然而不介入本身就是一種介入。”
薩特最後憂慮地說:“自由是一個人對他的存在的選擇。那麼我將做何選擇,才能找到那條屬於我自己的‘自由之路’呢?”
組織“社會主義和自由”
1941年3月,薩特結束了9個月的戰俘生活回到巴黎。複活節之後,重新回巴斯德中學任教。
大家發現,薩特回到巴黎後,他的精神麵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變得嚴峻,甚至有些僵硬,就連一直與他保持著聯係的波伏娃也為他的巨大變化而驚訝。
薩特曾經多次對朋友們說:“我回巴黎不是為了享受自由的甜蜜,不是為了單純地活著,而是為了采取實際行動。”
波伏娃既有些擔心,又有些疑惑:“在德國勢力如此囂張的巴黎,能采取什麼行動呢?”
薩特回答說:“人們之所以感到無能為力,是因為彼此閉塞,而個人的力量太微弱了。我要做的正是打破這種閉塞的局麵,把人們團結起來,組織強有力的抵抗運動。”
薩特立即找到了他以前教過的學生,他們中間有不少是堅定的反德分子。此外,他還與高等師範學院時的同學墨裏奧·彭迪來往密切。
經過幾次聚會後,在薩特的倡議下,大家決定成立一個抗德的知識分子組織。薩特和小組成員們決定把這個組織取名為“社會主義和自由”。這既是他們的行動綱領,也是組織的基本目標,同時也是他們為解放後的新政府設想的名字。
“社會主義和自由”組織很快開展活動了,第一次會議就在米斯特拉爾旅館波伏娃的房間內舉行,成員們就活動的具體方式展開了討論。一些人傾向於使用暴力,但被大多數人否定了。最後會議決定:在短期內,組織應以吸收新成員、收集情報、散發傳單、設法與其他抵抗者取得聯係為主要任務。
“社會主義和自由”秘密行事,小組的成員們投入了緊張的鬥爭中。他們常常在旅館裏或某一位成員的家裏碰頭。薩特在短時間內撰寫一些鼓動性的文章,然後在小組創辦的地下小報上刊登出來,其他人則馬上把這些簡報以及其他宣傳小冊子散發出去。
從未寫過政治論文的薩特驚訝於自己一開始寫就駕輕就熟,而那種首次融入鬥爭團體的感受又讓他興奮不已,他不時地叫道:“是的,早該行動了!”
但是,法西斯勢力在各條戰線上節節勝利。薩特和他的小組開始感到必須準備麵對盟國徹底失敗、法國無法收複的可怕前景。
過了不久,薩特發現,其實法國早就存在許多與他們相類似的抵抗組織,而其中一個組織的負責人還是他的一個少年夥伴阿爾弗雷德·佩隆。薩特立即與這個組織取得了聯係,並常常在丁香花小園圃或盧森堡公園裏舉行“組織”聯合會議。
更多的人走到了一起。
薩特一邊認真地履行著自己所擔負的任務,一邊對巴黎乃至國內的局勢進行全麵的觀察了解和冷靜的分析思考。他發現,抵抗運動的前景是不容樂觀的,雖然抵抗組織遍地皆是,但它們幾乎都有兩個致命的弱點:力量有限,缺乏必要的謹慎,沒有一個具有極強號召力和極高威信的領導者。
薩特在苦苦地思索:如何使“社會主義和自由”小組具有更強的生命力,在抵抗運動中產生更大的影響呢?
作為作家,薩特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同行們。
暑假的時候,薩特和波伏娃決定騎自行車離開巴黎,旅遊各地,去同一些眼下逃避在自由地區的知名作家取得聯係,以爭取贏得他們對“社會主義和自由”組織的支持。
在一名婦女的帶領下,他倆艱難地穿過了田野和森林,終於抵達自由地帶。白天,他們騎車趕路,晚上,他們就露宿於田野、草地中。
第一站是瓦利爾斯,這裏隱居著曾經十分賞識薩特的文壇元老吉特。然而他們很快大失所望地離開了,因為吉特對他們的組織和計劃不感興趣,他甚至沒有邀請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到家中小憩。
薩特和波伏娃沒有泄氣,又向第二個目標出發了。馬爾羅也是當時法國最傑出的作家之一,而且是一位領導政治活動已經10年的鬥士。在西班牙內戰中,他顯示了一個作家在革命事變中所能起到的幹預作用。
人們常常讚揚說:“馬爾羅簡直勝於一個營的兵力。”因此,當薩特和波伏娃奔往馬丹角馬爾羅的府第時,他們滿懷信心。
這次,他們受到了馬爾羅熱情的接待,在豪華舒適的別墅內,馬爾羅讓仆人特意為薩特和波伏娃烹製了美味的馬裏蘭小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