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談到正題,這位曾經鬥誌昂揚的作家卻情緒低落下來,馬爾羅說:“由於最後法西斯還是統治了西班牙,我已經感到累了,我有意隱退。現代戰爭的結局完全在於哪一方擁有技術上的優勢,就你們的抵抗組織來看,在這個時候有所行動不僅是危險的,而且是荒謬的。重要的是,你有武器嗎?”
薩特和波伏娃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們受到了第二次沉重打擊。
一無所獲的薩特和波伏娃回到了巴黎。這次出訪他們行程2000多千米,風餐露宿,曆盡艱險。
然而回到巴黎之後,他們失望地發現,巴黎的境況更是每況愈下,沒有政黨領導的組織難免會因為散漫而顯得薄弱,開創階段曾經蓬蓬勃勃的各種組織都已經陸續散夥了,僅剩的幾個也正處於解體階段。
當時,法國共產黨非常強大,它有嚴明的紀律、嚴密的管理機構,然而他們不信任這些由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組成的組織。他們甚至懷疑薩特之所以被德國人釋放,是因為他同意當奸細。
薩特感到日漸孤立。
巴黎的氣氛愈加陰鬱,牆壁上處決法國人的布告與日俱增,人們過著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日子。薩特開始苦苦思索馬爾羅的話。
風聲越來越緊,薩特的那個兒時夥伴被捕,緊接著,波伏娃以前的一個學生也遭到了逮捕。
形勢不容再三考慮,薩特痛下決心:立即解散“社會主義與自由”組織,因為它已經勢單力薄,它的繼續存在隻會給其成員帶來危險。
“社會主義和自由”組織就這樣夭折了。組織的解散令薩特痛心不已。他在戰俘集中營就開始籌劃建立這樣一個抵抗組織;被釋放之後,又耗費了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的精力,想使它逐步壯大。盡管人人都覺得殊可惋惜,然而冒險與達到目的是完全不相同的兩碼事。
出版第一部哲學專著
1942年,對薩特來說,是緊張從事創作的一年,他的第一部哲學著作《存在與虛無》以及《蒼蠅》和《自由之路》的第二部《延緩》,都是在這一年完成的。
在薩特看來,一個作家必須是一個哲學家。自從他認識到哲學是什麼時,哲學就成為他心目中對於作家的根本要求。這不僅因為他認為文學必須有哲學為其服務,也因為其本身一直對哲學情有獨鍾。
薩特從來沒有停止過他的哲學思考,從1933年以來,他就一直在構思著《存在與虛無》的結構。而提綱是在1939年應征入伍期間,在戰爭的間隙完成的。
從戰俘營釋放後,薩特在完成了《懂事的年齡》的創作之後,便於1941年秋正式提筆寫《存在與虛無》,並於1943年年初完稿。
1943年夏初,就在《蒼蠅》公開演出時,《存在與虛無》也同時出版。
《存在與虛無》作為哲學著作,一般人認為是非專業學者所難懂的、晦澀的。其實不然,隻要認真細讀,一旦解決了術語上的困難,閱讀不僅會非常順利,而且不乏趣味,因為薩特常常用生動的文學化的語言對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作出分析,以推導出他所要證明的結論。
這本書從“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這兩個基本概念來論述其哲學。
在探索個人的存在中所進行的意識活動時,薩特認為那些被我們意識到的外界事物,“我”以外的世界是“自在的存在”,它偶然地、絕對地存在著,它是被動的,盲目的,毫無理由和根據的。由於獨立於上帝也獨立於精神,因此它又是荒謬的,多餘的。而人的意識則是活潑生動的,當它附在於某個存在時,某個存在便成為意識任意擺布的存在。
“人的存在”從一開始便是意識的存在,每個人時時刻刻地所看到、感受到的,都是現實的、活生生的“事實”。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但是,人存在的意識性確定了人的存在特征,一切對於外界的認識都是個人的意識活動的結果。因此它是一種“自為的存在”,是一種自由的、能動的、真正的存在。
在現實生活中,許多人可以麵臨著“同一個”事實,但不同的人對這些事實的認識卻是完全不同的,這是為什麼呢?這就表明,在對於外界的認識活動中,個人的不同的意識狀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意識是活潑的、生動的,它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意識在活動過程中總是可以把別的事物卷入到它的範圍之內,當意識施展它活動的任意性、可塑性、無限性、主動性和想象性時,被它攝取和相關的事物便即刻附在一個非他的存在上。
因此,人的存在是一種偶然性,人注定是自由的,它決不能從別的存在物中產生出來,這就給存在的主動性創造了條件。薩特的結論是:
真正的內部世界,也即是真正的外部世界,存在存在著。存在在他自身中。存在就是存在著的那個存在。人是注定要自由的,自由一旦在人的心裏點燃了明燈,上帝在他身上便失去威力。
然而,存在如何存在著?自我意識在存在活動中又怎樣發揮意識的主動作用?
感覺的雙重性使它具有必然和偶然的因素。薩特說:“書出現在桌子左邊對我來說是必然的。但它恰巧出現在左邊,對我來說卻是偶然的;而且,到頭來,看書是在桌子上,還是看桌子在承受那本書,對我來說是自由的。就是這個在必然與我的選擇之間的偶然性,是我們所謂感覺。”
對於感覺的分析隻是薩特分析個人存在與他人的關係的一個出發點。有感覺的個人,一方麵感受他的存在的有限性;另一方麵又感受到自己存有一種選擇能力,憑著這一能力,個人可以以他固有的自由的意向湧上這個世界,創造他自己的未來。
但是在創造未來的過程中,個人的存在仍然是困難重重的,周圍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包圍著它、限製著它。薩特進一步闡述存在本身所麵臨著的如何處理與外部世界限製的關係的問題。
這裏,他選用了“黏滯”這個特殊的詞來表述個人的存在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關係的特質。如瀝青,如蜂蜜,這種關係首先是軟的,可壓縮的,它延伸、鋪展、自行扁平化。
碰著黏滯,它並不跑掉,而是讓出位置;其次它是黏滯的,它的自我固執妨礙自身的逃散。因此我可以在手中抓到它,可以把一定分量的蜂蜜和瀝青從鍋底分離開來。它看上去還是馴服的,但恰恰在我們自認為完全占有了它的時候,它卻以一種奇特的顛倒,表現出它占有了我們。
正是它的柔軟性造成了它的粘黏性,這是它最主要的性質。最後,我還是我,它還是它。
薩特對此論述道:
對於這樣的黏滯的認識,霎時間創立了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形象地表現自在的世界;它以它特有的形式使存在象征化。也就是說,在同黏滯打交道的過程中,一切事物對我們來說都表現出似乎黏滯性就包含了整個世界的意義。
因此,薩特認為:克服他者、外界的束縛,就是自由的真正目的;超越他者的包圍的意向,就是個人存在對自由的追求的表現。自由本身是一種無固定本質的東西,用薩特的話說,“你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無非就是你的行動的總和”。
因此,盡管人是無緣無故地被拋到世界上來,是偶然的,是空無所有的,但人一來到世間就享有絕對的自由,人的全部價值就在於他是自由的,這種自由包括自我創造、自我約束、自我設定、自我安慰、自我控製、自我想象等。
據此,薩特提出了“人的存在先於本質”這一著名論斷,人的本質不是先天決定的,而是個人行為造成的,是自我設計選擇的結果。人既然是自身行為的主人,就必須對所做的一切負責。
概括起來,《存在與虛無》主要強調了自由和個人存在的重要性,主要用現象學的方法分析了個人存在的遭遇。
正因為世界是難以把握的,所以人們才產生恐懼感。生活在世界上的人,當他意識到他的個人的存在與他人的存在密切相關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對外在的一切產生“關切”感。這就是說,他要關心他周圍的一切,密切注視一切他在的動向及其與我在的可能聯係。
談到“自由”,薩特是存在主義中唯一較為透徹地論述自由的人,他詛咒現實的人生,認為在現實中是找不到“真正的存在”即“絕對自由”的。
薩特從《論自我的超驗性》、《關於感情的理論概要》、《論想象》到《惡心》和《存在與虛無》,都反複地談到自由的問題。他認為,我們研究哲學的目的,不僅在於認識和體驗到存在本身,更重要的是為了達到自由。
薩特認為,自由就是人的基本的活動能力,是屬於意識範圍的問題,歸根結底,自由與不自由,不取決於客觀,而取決於自己,取決於自己是否有責任感。他寫道:
自由沒有本質,自由不隸屬於任何邏輯的必然性。自由自成行為,我們通過這些行為照常地達到自由;而這些行為則是自由通過它所包含的動機、動因和目的來組織的。
存在,對於為自身來說,就是使它所在的那個在自身虛無化。在這些條件下,自由除了這個虛無化以外,它將什麼也不是。人是自由的,因為他不是他自身,而是向著他自身的存在。凡是與它所存在的存在相同的存在將不是自由的。自由,恰巧是人心中所存在過的那個虛無,恰巧是強製人間現實自變,而不是自在的那個虛無。
綜上所述,薩特的自由觀乃是自我創造、自我約束、自我安慰、自我控製、自我想象的自由觀。這幾種“自我”相互牽製,使這種自由可伸可縮、可大可小、可硬可軟。自由本身成為了無固定本質的東西。
與《蒼蠅》所引起的反響相比,《存在與虛無》的出版卻如一陣無聲的細雨,隻在湖麵上激起了幾個似有似無的漣漪。這本長達724頁的哲學論著的副題是:“關於現象論的本體論的論文”。封麵上引用了薩特式的句子:“花瓶裏最珍貴的是裏麵的空間。”
由於當時人們所關注的唯一熱點是政治、時局和戰爭,因而沒有心思去讀這種似乎不太合時宜的哲學書,隻有少量的哲學愛好者為之喝彩和讚賞,意識到其重要的價值,肯定了其不一般的獨創性。也有些人對其新穎的提法表示不同程度的懷疑。於是,這本極有分量的哲學巨著在出版之初遭到了冷落。
直至兩年後,當薩特成了新聞人物時,評論家們才紛紛把注意力集中到這部巨著上。例如安德烈·哥爾茲在其所著的《變節者》和米謝·都爾尼耶都講到了《存在與虛無》的深遠意義。
而美國對這本書的接受卻經曆了三部曲:首先“愚蠢地攻擊它,然後承認其真實性,最後才看到了它如此重要”。
然而不管怎樣,《存在與虛無》的出版,標誌著薩特的獨立的哲學體係的形成,是薩特對自己從1933年起所從事的哲學研究的一個總結。這一哲學體係同胡塞爾、海德格爾、柏格森、笛卡兒、卡夫卡有密切的理論聯係,但它無疑是一個嶄新的、標新立異的體係。
《存在與虛無》集中地、係統地闡述了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他作為一個研究人的存在的成熟的哲學家的地位也從此確定了,開始受到當時世界上最重要的哲學家,從英國實證主義者羅素到匈牙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盧卡契的關注、研究和評論。存在主義從此成為一個可與其他哲學理論相提並論的哲學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