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經濟學改革的緊迫性及其任務

當千禧年的鍾聲還縈繞在人們的腦際,法蘭西又響起了經濟學危機的警鍾,2000年6月,法國發生了一起在經濟學界頗有影響的事件,一群經濟學專業的學生發表了一份請願書:“希望脫離虛構的世界!”認為以新古典理論為主幹的經濟學教學,與現實太過脫節,不能深刻理解現代人所麵對的眾多經濟現象。“反對無節製地使用數學!”認為當數學本身不再是工具,而成為經濟學自身的目的時,求助於數學形式化會導致對現實世界的一種真正的精神分裂症。“要求經濟學方法的多元化!”認為新古典方法借助於純粹的公理化程式,宣稱能解釋任何事物,似乎這就是所謂的經濟學真理。這是不能接受的教條主義。法國的經濟學教授們及時跟進,支持學生們的舉動,也發表了一份請願書。老師的請願書中有一段話予人印象特別深刻:“在真實的科學中,解釋要針對實際現象。一種理論的有效性和適宜性隻能通過與‘事實’相對照進行評估。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和許多學生一起哀歎經濟學教學的發展狀況,哀歎它給予新古典理論和構建、操縱缺少經驗內容的模型以特別的優待。”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法國的媒體和政府也被卷入這一事件,也許正是媒體的推波助瀾,法國政府針對這一事件專門成立了一個調查委員會,調查委員會最後呈交的調查報告對學生的請願書作出了正麵的回應。這一事件還在世界其它經濟學重鎮引起了反響,劍橋大學27名經濟學博士生於2001年6月發出了一封公開信,主張開放經濟學,實現經濟學教學和研究的多元化;在美國堪薩斯城密蘇裏大學的一次會議上,來自22個國家的七十多名教授、研究人員和學生也在“給所有大學經濟學係的國際公開信”中,一開始就呼籲“經濟學需要根本性的改革,現在該是變革的時候了”;在中國這個新興的經濟大國,經濟學已經成為顯學,按理說應該有最強烈的反應,或許因為西方經濟學在中國普遍傳播的曆史並不長,或許因為中國的學生們和先生們還沉醉在新古典主義的迷信中,對法國學生的支持幾乎變成了賈根良教授一個人的搖旗呐喊。

法國學生的意見可謂鞭辟入裏,直搗新古典經濟學的命門。理論與現實的脫離、數學在經濟學中法乎其上的使用、新古典理論在經濟學中的霸主地位,的確是經濟學現狀的真實寫照。自邊際革命以來,新古典經濟學一直占據著主流的位置,雖然其間不同的經濟學流派曾對新古典經濟學發起過衝擊,但都無改於主流的走勢;凱恩斯革命算是最成功的,一度與新古典並駕齊驅,呈現出雙主流的趨勢,然而在“滯脹”以後,凱恩斯主義顯示了敗落的跡象,被新古典譏諷為沒有堅實的微觀基礎的無根飄萍,新古典卻更加昂首挺胸誌得意滿,雄糾糾地繼續主導著經濟學的方向。

時至今日,經濟學家們並不憚於非難新古典經濟學,但在他們的努力背後,出現了奇特的景象:一方麵是新古典忙著應付其他經濟學的攻擊,不時對自己的堡壘修修補補,以致疊床架屋,使新古典的理論體係變成一個日愈臃腫龐雜的怪物。另一方麵,一些經濟學家並沒有能力建立自己的理論體係,隻能在對新古典的攻擊中享受成功的快感;另一些經濟學家則從生物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曆史學等等學科中淘來一些並不新奇的武器,裝備起自己的隊伍,樣子還是有的,是不是有戰鬥力就不得而知了。這可苦了經濟學的學生們,他們既被接引進新古典千門萬戶的龐雜體係,如同置身於迷宮之中而猶豫彷徨,同時還擔心沒有現實基礎的新古典理論隻是空中樓閣,隨時都可能坍塌;又禁受不住其它流派經濟學的誘惑,試圖尋找更具有真知灼見的思想,在遊移徘徊中逝去了自己的青春年華。最終,卻因經濟學的現實格局而難於學到真正的經邦濟世的本領。

在久攻不下的新古典堡壘麵前,攻擊者是否應該作一些反省:是因為沒有找到新古典的要害,不能一招致命?還是因為新古典的自我修複能力太強,總能化險為夷?是因為攻擊者甚夥,而能取代者幾無?還是因為新古典玄虛幻化,進攻者無處著力?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新的更堅固的經濟學大廈建好之前,新古典的舊營壘,還是能夠為經濟學家們提供一個暫時的棲身之地。

新古典經濟學總是有它的優勝之處,否則不會有這麼頑強的生存張力。在現有的經濟學體係中,新古典的理論體係相比之下也許是最完整最具有統一性的;數學在新古典中的廣泛使用,不隻是給新古典披上了科學主義的漂亮外衣,確實也給新古典帶來了簡潔、明快和形式邏輯上的一貫;新古典的最大化假設,是市場經濟最本質的概括,具有科學抽象的內涵;新古典對市場經濟自由放任的強調,在較大程度上吻合了市場經濟的勃勃生機;新古典中一般均衡的思想,顯示出高屋建瓴統攬全局的氣度……

然而,新古典經濟學最致命的缺陷是與現實的脫節,這一缺陷在數學形式化的趨動下愈演愈烈,而且在新古典自詡高深的吹噓中成為純粹的數學遊戲,既惑於普遍的經濟現象而難能通達,更不能指導現實經濟解難渡厄。新古典理論的統一性隻具有相對的意義,這不僅是說它相對於其它的經濟理論有較高的統一性,也是說它相對於自己虛構的理論基礎有形式上的統一性,這種形式上的統一性越完整,它與現實的反悖就越突出。新古典的最大化假設,雖然有高度的概括力,但這一假設眾多的虛幻前提,不僅有損於這一假設對真實世界的解釋力,而且有損於這一假設的科學性。新古典的自由放任主張,過於看重了市場經濟自動均衡的一麵,對市場經濟的波動帶給人類的災難或茫然無解、或漠然置之。新古典中一般均衡的宏偉構想,拘泥於形式主義的統一性,缺乏對立統一的辯證思考,成為靜態的沒有生命律動的僵化軀體。

法國學生鳴響的警鍾是有現時的緊迫性的,才過數載,美國的次貸危機就席卷了世界,引起的震蕩堪比1929年的大蕭條。經濟學的現狀當然不能算作這次危機的原因,但是現代經濟學既不能預警危機更不能防止危機,這樣的經濟學本身就是危機重重了。尤其讓新古典經濟學難堪的是,它在前此的二、三十年中,陶醉於對凱恩斯主義的勝利,歡呼新古典的新自由主義又在美國占了上風,甚至聲言經濟危機己成為曆史,卻讓次貸危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沒有任何警覺地發生著。

由此可見,新古典經濟學不是沒有嚴重問題,經濟學不是不需要根本性的改革,經濟學改革不是不迫在眉睫,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是一個異常艱巨的任務:既要使理論與現實緊密結合,又要保持理論的整體性、統一性;既要夯築經濟學堅實的基礎,又要祛除宏、微觀的人為分離;既要能解釋普遍的經濟現象,又要能解決現實的經濟問題;既不能忽略經濟學量的計算,更需要注重經濟學質的規定;既要對現有理論兼收並蓄、去偽存真,又要使理論融會貫通、渾然天成;既要防止其它學科對經濟學的侵蝕、維護經濟學的本真和學術獨立,又不能坐視經濟學自尊自大、讓經濟學帝國主義肆行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