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彼遠方人,不知何日賦歸歟。可以橫絕峨嵋巔,為何不能渡一水!雁蕩舊遊地,長江萬裏情。倘來日重逢,好邀二三老友。暢談海天壯闊,圖寫無邊風月。漫說論文尊酒,鄉裏是事當然。
1980年至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了五集《張大千畫輯》;天津出版了張大千國畫掛曆;《內江市誌》編入了張大千生平、藝術介紹。
1981年夏天,兒子張心玉趕到美國與台灣的張大千通話,而這時,張大千已經得知四川發生了洪災,就問心玉:“四川漲了大水,內江被淹得怎麼樣?”
心玉是一位音樂家,在甘肅省音協工作,家安在蘭州。他已經30多年沒見到父親了,沒想到父親剛接通電話就問他這些,一驚之下隻好答道:“聽說損失很嚴重。”
台灣那頭的張大千生氣地喝問:“聽說!你咋不回去看一下?”
心玉一時語塞。
張大千語氣嚴厲地追問:“我問你話呢,你咋不回去看一下?”
心玉滿腹委屈:蘭州離內江幾千裏,工作在身,時間和經濟上都不允許他想去看就去看的;這次來美國與父親通話也是張大千要求並提供的資費。他臨行前才從收音機和報紙上得知四川特大洪水成災的消息。
而在張大千眼中,蘭州、內江都在國內,百十塊錢買張車票不就回去了嗎?他生氣地訓斥道:“老六,老家在發大水,你卻跑到美國來,真不像話!你四叔家淹了沒有?成都淹了沒有?龍泉驛呢?重慶有沒有大水?”
心玉雖然挨了訓,但心裏卻非常溫暖,因為他從中感到了父親一顆幾十年未變的愛鄉之心。他等父親火氣稍稍消了一些後說:“爸爸,我雖然沒回內江,但是,我在報上看到了消息,內江是被淹地區之一。但是當地政府采取了許多預防和搶救措施,沒有淹死人。四叔家在北門,地勢那麼高,根本不會被淹。重慶也隻淹了沿江一帶,沒有造成什麼大的損失。您老人家的心情我能理解。您放心,我回國後一定回內江一次,代您老人家看看老家。”
張大千這才鬆了口氣說:“這話還說得過去。”然後父子倆談了一些其他事情。
不止對大陸的親人,張大千對大陸的學生們也是非常懷念的,閑暇的時候常常念叨著他們。
1981年,張大千昔日的學生胡爽盦托一位到北京去的外國朋友包先生給恩師帶來一幅新作《老虎下山圖》。張大千看後非常高興,馬上吩咐將畫掛在牆上,自己站在畫前仔細欣賞。看後,坐在畫前拍了一張照片。
包先生看到,他剛進門時張大千似乎心情還不很好,但一看到學生的畫,就立刻興奮起來。
照完相,張大千把畫放在案上,當場在畫上題詞:
滿紙風生,真所謂虎虎有生氣,但慨不得晤爽盦磅礴揮灑時也。
辛酉上元後三日八十三叟爰
第二天,包先生要離開台灣了,他應約又來到摩耶精舍。
張大千為胡爽盦準備了幾本畫冊和複製品,還在昨晚特意為他畫了一幅荷花,並在今早起床後寫了一封信:
包先生來談弟近況,至欣慰。為兄年已八十有三,複目昏眊,左耳亦複重聽;右腿三年前跌傷,雖骨已接好,行步亦須人扶。
世亂如此,會晤無期,奈何奈何!今晨包先生即行,昨夜為弟趕作一畫,展示當知兄之老態矣。望轉致諸同學,未能多筆,恐累包先生也。諸世兄近在何?來書希詳告之,以慰老懷也。
張大千將一腔思鄉之情都給予了在祖國土地上的親人、朋友、學生們,他曾寫詩道:
海角天涯鬢已霜,揮毫蘸淚寫滄桑。
五洲行遍猶尋勝,萬裏歸遲總戀鄉。
祖國和人民,大陸的親朋弟子也都沒有忘記張大千。
1982年,寧夏銀川市舉辦“張大千畫展”;四川、甘肅、寧夏三省區電視台聯合攝製了電視紀錄片《國畫大師張大千》;四川省內江市政府正式開始籌備張大千紀念館。
張大千83歲壽辰即將來臨之際,老家內江市編史修誌委員會從大陸給張大千捎去了壽禮:內江“銓源老號”的四樣蜜餞——天冬、櫻桃、橘紅、佛手。
張大千收到壽禮又吃驚又感動:“看來家鄉父老還沒有忘記我。”
事後,張大千揮毫題寫了“內江縣誌”“內江市誌”“青城山上清宮”等家鄉匾額和書名,並簽署“大千張爰題”。
張大千84歲壽辰那天,在大陸,他的老朋友、著名書法家吳玉如在生命垂危之際,寫下一幀條幅:
炎黃子孫盼統一, 遙寄張大千。
張大千在台灣的最後幾年,一直以各種方式表達對祖國、家鄉的眷戀與懷念,他曾到金門,用望遠鏡久久地遙望大陸的山河……
他還曾寫過一首海內外廣為傳誦的《梅花詩》,借以表達自己的愛國情操和對“台獨”的痛斥:
百本載梅亦自嗟,看花墮淚倍思家。
眼中多少頑與恥,不認梅花是國花。
精心創作《廬山圖》
張大千一生遍遊中外名山大川,卻從未登過廬山。他曾有一個夙願,希望祖國統一後,能一登匡廬,在過溪亭上小憩一會兒,飽覽廬山美景。但遺憾的是,這件心願在他有生之年未能如願。
1981年夏初,張大千剛度過83歲壽辰後,一位旅居日本的華僑巨商李海天專程飛到台北,登門拜望張大千,見老人身患多種疾病,腿傷後還需人扶,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李海天與張大千以前就相熟,更了解他的懷鄉之情,正因為此,他才來找張大千的。“唉,幹脆說出來試試!”他終於道出了來意:“大師,我想請您作幅畫,以廬山為題材的大畫。”
老人認真了,看來客人真心誠意,他說:“我從未去過廬山呀!”
“沒去過?”李海天聽了大吃一驚,難以相信,天下名山都看遍的張大千,怎麼會沒有去過大名鼎鼎的廬山呢?
“真的沒去過。”張大千再次肯定,順便說起自己沒去的原因,“這與先仲兄善孖有關。以前在上海和蘇州,我和先仲兄同遊華山、黃山,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但就怕一點,哪一點?隻要有他的朋友在,我就完全成了鼻涕橫揩的小兄弟,談詩論畫,飲酒品茗,我隻能站在一旁伺候,不是味兒呀!先仲兄兩次遊匡廬,都是他的朋友相邀,我當然不願去,不如躲在家裏稱王稱霸。”
李海天聽了這段有趣的往事,臉上在笑,心中暗暗叫苦,這幅畫沒譜了!想不到,忽地柳暗花明。
張大千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這幅畫我畫。”
“真的?!”李海天喜出望外。
張大千一聽不高興了:“我張大千說話無戲言。”
李海天趕緊解釋:“哦,大師,真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說沒有去過廬山嗎?”
“畫我心中的廬山!”張大千口氣分外幹脆堅決。
“形成於未畫之先。”沒有去過廬山的人,怎麼畫廬山?張大千曆來認為:“我筆底下所創造的新天地,叫識者一看自然會辨認得出來。”
但要真正畫出“心中的廬山”,絕非易事。更何況,這是一幅罕見的巨幅,36尺長,6尺高!它要由一個從未去過廬山、疾病纏身的老人完成,難!不少人為張大千捏了把汗。
張大千自己也不敢掉以輕心。他特地請來朋友沈葦窗,為他收集有關廬山的文字、照片資料,並將這些資料做成詳細的筆記。說來也巧,沈先生收集的文字、照片資料中,有一些就是大陸出版的。
張大千還翻閱了一些古籍和有關書籍,有意識地和一些去過廬山的人擺談。漸漸地,廬山在他心中活了:它獨有的自下而上的雨,有聲的雲,洶湧的雲海,時聚時散的佛燈,直下三千尺飛瀑……它豈止是心中的廬山,它是心中祖國的象征!
張大千要以他的筆墨,抒寫對祖國的思念。他要以終生的經驗和學識,繪出這幅能流傳久遠的巨作。
幾個月來,他神遊在廬山峰巒之間,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和廬山交談。老人以他幾十年遊曆山川的心得和繪畫的經驗,憑借他驚人的藝術想象力,廬山真麵目展現在他眼前,廬山屹立在他心間。
1981年7月7日,是張大千巨構《廬山圖》的開筆吉日。
張大千裝束一新,團花長袍東坡帽,白綢長褲青緞鞋,麵帶喜色,銀髯飄拂,哈哈笑聲響徹畫室內外。被特邀參加開筆禮的觀禮嘉賓有大名鼎鼎的“三張一王”的另外三人:張學良、張群、王新衡等。
大畫案上,鋪著絹織畫料,兒女們已經用清水把它敷潤過了。畫室裏擠滿了人,大家的目光都投射到主人身上。
張大千終於笑嗬嗬地起身了,他手指輕撚銀髯,目光來回掃視著畫料。片刻,他回過頭來,雙手抱拳,向觀禮嘉賓一一致意:“大千獻醜了。”
他首先端起一個青花大水盤,裏麵盛著滿滿的墨汁,身體前傾,手肘自左至右,將墨汁緩緩向畫料上潑去。
嗬,開筆不用筆!烏黑的墨汁在絹料上慢慢浸潤。它將變成高山,長出峰巒,吞吐萬象。客人們都起身站在四周,看他如何創造一個新天地。
張大千執定大帚筆,依然談笑風生。他以淡墨破出層次,勾定大框廓,然後,又以筆蘸水濡墨,以通氣韻。他不像在作畫,像在打一趟極富內養功的太極拳。他運動大帚筆,頭、眼、頸,乃至四肢都在動,連嘴巴也在動,有板有眼地說:
濃墨不破,便無層次;淡墨不破,便乏韻味。墨為形,水為氣,氣行形乃活。
在畫《廬山圖》前先畫幾幅小畫,是張大千給自己訂的規矩,並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加以堅持。
他說:“畫我心中的廬山,整體在胸,局部卻要邊想邊畫,不可妄下一筆。”
這幅畫,猶如在阿裏山上修一條盤山公路,工程浩大,不能偷工減料,整整一個多月,老人才著手在畫上潑灑石青、石綠等色彩。
不知怎麼搞的,張大千覺得胸口越來越悶,呼吸短促起來,他明白自己的心髒病又發作了。老人張大口喘息,右手在茶幾上摸索,尋找裝心髒病特效藥的小瓶子。
這樣的事以前多次發生,徐雯波就在他常去的地方都放上這樣的藥瓶,以防萬一。
張大千發抖的五指在幾上摸呀,摸……徐雯波出現在門邊,尖叫一聲,臉刷地白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奔到丈夫麵前,趕緊把藥片塞進老人發紫的嘴唇,輕輕揉著丈夫的胸口。
吃下藥,張大千舒服多了,他仍然閉著眼,耳邊隻有座鍾“滴答、滴答”單調重複的聲音。“滴答、滴答……”好像家鄉聖水寺石壁上往下滴的水聲,“滴答、滴答……”好像青城山上清宮計時的水漏,敦煌石窟融化的雪水,成都四合院瓦脊上的綿綿細雨……“滴答、滴答”,多耳熟。
張大千覺得自己的心律如同那座鍾,平穩,有規律,完全恢複了正常跳動。他想再歇歇,又想去畫畫,眼睛似睜非睜之間,猛然一個想法閃過自己心中。唉,真後悔,應該在寫寄大陸老胡的那幅《荷花圖》上題寫那首詩:
海角天涯鬢已霜,揮毫蘸淚寫滄桑。
五洲行遍猶尋勝,萬裏歸遲總戀鄉。
1982年春,張大千贈送他的老畫友張采芹先生一幅花卉,圖上題了一首詩:
錦繡裹城憶舊遊,昌州香夢接嘉州。
卅年家國關憂樂,畫裏應嗟我白頭。
這一天清晨,張大千正準備開始潑彩,繼續他為之嘔心瀝血近一年的《廬山圖》。這時,忽然有客人來訪,原來是中國旅英鋼琴家傅聰。
張大千站在客廳門口,等傅聰走近了,他笑嗬嗬地用手指點他:“大概有10多年沒有見到你了,今日一見,真高興!”
傅聰搶前一步,雙手扶著張大千的胳膊,愉快地回答:“是啊,我們在巴西相識,美國相交,今日又在台灣重逢,真不容易啊!”
張大千一邊由傅聰扶著走向客廳,一邊搖搖頭:“哪裏是巴西相識的喲,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比鋼琴高不了多少,鼻涕橫揩喲!”
傅聰聽了,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個48歲的鋼琴家,哪會知道這個84歲的老前輩同他父親的交往哩!張大千早年在上海時,就與同在上海的傅雷互有往來,自然見過自小就有音樂天分的傅聰。
幾十年一晃而過,再度相見已是1982年5月23日,“大胡子”老了,“小孩子”已成為聞名遐邇的鋼琴大師。
上午的陽光暖融融的,傅聰和老人並坐在一對沙發上,隨便聊了起來。傅聰打量著這個陳設典雅的客廳。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四壁懸掛的書畫。正中一幅大立軸,是張大千二三十歲自畫像。畫中人一臉黑黢黢的絡腮胡,烏亮的雙目凝視前方,一股自信軒昂的神采飛出眼外。
右壁上,有一幅曾熙畫的《梅花圖》。這幅畫並不高明,因為曾熙晚年才學畫梅花。
左壁,是黃公望的《天池石壁》。張大千之所以舍得花重金向琉璃廠國華堂老板購買,全因為畫上有張善孖的老師傅增湘題的字:
大風堂藏一峰道人天池石壁圖,真跡無上神品。
張大千對傅聰說:“這些畫,是幾天前剛換上的。”
家人和他的知心朋友都知道,客廳和大畫室四壁的作品經常更換。但是,張大千卻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更換的字畫多少要與他常叨念的三個人有關,一個是他的二哥張善孖,另兩個是他的老師曾熙和李瑞清。到了晚年,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這三個他極尊重的人。
大家由書畫上扯開了,從不久前在台北市展出的“宋元明清古畫展”,一直談到中國的詩詞歌賦和戲劇,又興致勃勃地談到中國繪畫藝術所表現的抽象意境和獨特的抽象美。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認為,中國藝術這份具有千古魅力的抽象美應予保留。
徐雯波知道傅聰晚上還有演奏,悄悄扯了一下大千的衣袖。
張大千明白了夫人的用意:“哦,看我,擺起龍門陣就沒有完。傅先生,我們到園內走走,要不要得?”
張大千剛陪著傅聰走出客廳,那隻黑麵黑耳金黃細毛的長臂小猿騰空一縱,躍上主人的右肘彎,然後老實不客氣地輕舒長臂,攀著主人的肩頭,舒舒服服地坐到主人的肘彎裏。張大千撫摸著小猿蓬蓬軟毛,笑眯眯地說:“這淘氣的小家夥。”
傅聰笑而不語,他知道大師愛猿、養猿、畫猿的逸事,也聽人說過那個廣為流傳的黑猿轉世的神話。
張大千陪著傅聰,興致盎然地在園內四處走,指點著精心布置的假山、流水、亭閣、花木、盆景。
傅聰在心裏讚歎:“多美呀,生活中處處有藝術,無論是詩、畫,還是音樂。”他不禁想起掛在客廳內的那副對聯,是張大千手書的:
種萬樹梅亭上下,坐千峰雨翠回環。
腳邊嬌嫩的小草正吐著春的氣息,傅聰心裏暖酥酥的,忍不住俯身下去,溫柔地撥弄小草。他用手指捏起一塊泥土,湊近鼻孔,黑油油的,清香、醉人。“嗬,多好,多麼肥沃的泥土!”他忍不住讚歎。
張大千不言不語,好像沒有一絲反響。傅聰扭頭一看,老人的頭微微低著,盯著腳下的泥土,臉上掠過一道陰影,轉瞬即逝。傅聰看得出,老人心裏隱藏著深沉、豐富、複雜的感情,它同泥土有關,或者說,是泥土激化了這種感情。
就在10多天前,一位剛從大陸來的美籍客人,不遠萬裏送來一包泥土,一包成都平原的泥土,家鄉的泥土!
張大千用顫抖的雙手捧著泥土,貼到臉前,用力聞著,熱淚,慢慢、慢慢地蓄滿兩眶。
整整40年了,從北平逃亡出來,和孩子們返內江,暢談土地、茅封、社稷。40餘年後重睹這故鄉沃壤,老人像捧著最莊嚴最神聖的東西,一步,兩步,慢慢地邁向父母遺像前,將這捧故國的泥土,伴著這數行熱淚,敬供在先人遺像前。
此刻,張大千的神情感染了傅聰,整個園子靜靜的,無聲的音樂在心中盤旋,憂鬱、傷感、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