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讀奇書舊事覺新民?遊宦海燃萁空煮豆 (1)(1 / 2)

看官,現今我們中國四萬萬同胞欲內免專製、外杜瓜分的一個絕大轉機、絕大遭際,不是那豫備立憲一事麼?但那立憲上加了這麼豫備兩個字的活動考語,我就深恐將來這瘟憲立不成,必定嫁禍到我們同胞程度不齊上,以為卸罪地步。唉!說也可憐,卻難怪政府這般設想,中國人卻也真沒得立憲國民的資格。語雲:“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所以無論強弱榮辱,皆是自己做出來的,切莫要去錯怨別人。看官,你們如果不信我們中國社會腐敗沒有立憲國文明的氣象,我曾經得著一部社會小說,其中類皆近世實人實事,怪怪奇奇,莫可名狀,足能做一本立憲難成的保證書。我若不從頭至尾的細細說明,不獨看官們裝在一個大悶葫蘆裏頭疑團莫釋,連我也未免辜負那贈書的人一番苦心孤詣。

我記得那年從東洋畢業回國,一逕就往北京去赴部考驗。因路上風波勞頓,覺腦氣筋裏異常困倦,聽人說琉璃廠是個人文薈萃之區,我獨自一人逛到那裏去醒一醒渴睡。忽從一家書坊店門首經過,見有一部手抄的書稿,表麵上標著《冷眼觀》,我拿過翻開一望,見那書中記載的人名事實,倒有一大半是我夾袋裏的東西,那著者竟是先得我心了。當下就問那書肆主人:“要幾何代價?”不意他不慌不忙說出幾句料想不到的話來。

看官,你們想他說甚麼?原來他說:“我這部書,卻有兩等賣法。”我忙請問他哪兩等?他道:“若是頑固黨守舊派來買我的這部書稿,我非要英金三百鎊不可;倘有熱心公益中國前途新學界一般種子情願要,我就分文不取,雙手奉贈他也可以使得。”我見他吐屬慷慨,就對他唱了一個大喏,先致謝了他贈書的美意,然後向他說道:“我雖不是新前途,卻也異乎舊黨派。我大概看了看你那書上的宗旨目的,不過形容著幾個舊社會的怪人怪事,哪裏就值得許多的金鎊?”他聽我駁詰他,不由的把鼻子哼了一聲,說道:“不舊何新?不鐵何金?我這舊社會的怪事,正是那新前途的阻力,不可不叫大家知道知道,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如果能擔任我這印行的義務,我尚有後三十年的怪世界,正在調查豫備立憲時代的各界魑魅魍魎一般變相,候我成了稿,索性贈與你做個圓滿的功德!”我方欲再同他周旋兩句,忽見空際墨雲四合。哦,不好了!將近要落下大雨來了。

我就急忙袖好書稿,匆匆與書肆主人作別回寓,將那本《冷眼觀》取出來,從頭看去,及至看到那書上的人種種腐敗,我那立憲絕望的心又不覺油然而生,隻得灑了幾點熱淚!再看那上麵寫道:“唉!半生辛苦無人問,留得溫嶠一部書。”我姓王,名字叫王小雅。曾記得我那十七歲上,我父親子雅公在南京上元外翰任所,一病不起。看官,我父親本來不是老教,曾由鹹豐壬子科舉人,謄錄議敘知縣,就選了一個福建光澤縣的缺分。正欲打點赴任,不意我伯父文勤公適由粵藩擢升閩撫,這光澤縣正是他屬下,在別人也不過照例回避罷了!但我伯父的為人,外寬內刻,他自經曆的宦途,也就危險得很。當他中了翰林,留京供職的時候,正值粵匪擾亂之際。又因禁這嘮什子鴉片煙,激成圓明園一炬之禍,鹹豐帝挾兩宮出狩。彼時京中對逃官禁令森嚴,凡私離職守的人,政府裏都記了一個底冊,以為將來勒令休致地步。可巧我伯父的大名,亦在其內。當日幸遇晏侍郎端書奉旨回籍團練,他同姓晏的本有世誼,就隱在他的名下,改名凱泰(原名敦敏)。事後保了一個四品卿銜,加捐浙江補用道。

適當金陵尚未克複,朝旨命合肥李文忠在蘇滬一帶剿辦粵匪,同我伯父正是優貢同年。那時非比目下科舉絕命的時代,這“同年”兩個字,讀書人是最重的,一見麵就委他辦淮軍營務處,又委他創辦蘇省牙厘總局。杭州一經肅清,我伯父即署了浙江督糧道,轉運漕糧,順便就赴部引見。其時西佛爺亦甚疑惑他是逃官裏頭的人。怎奈他官名已改,又加上有一位最有勢力的親王從中緩頰,說他是奉旨隨晏某回籍團練奏保有案的人員,又說了一聲:“從前在翰林館的時候,先皇帝很賞識他!”也該他官星發達,這一句話剛巧打動了西佛爺愛屋及烏的念頭,不到一二年,就把他開皋陳藩,轉瞬放了福建巡撫。這是我伯父一生的曆史。

當我父親選授光澤縣缺,正是我伯父到閩撫任的時候。因我家四代同居,及至我父親,與手足更相友愛。詎料我伯父不但存了一個越人肥瘠的思想,而且恐我父親做州縣官,設有虧空,不無累及,於是想出破壞的法子來,對我父親說:“大凡做州縣官的,第一要有一副假慈悲的麵貌;第二要有一種劊子手的心腸;第三還要有一肚皮做妓女的米湯。你如今自問這三種裏頭,有哪一樣?所學非所用,豈不是白白地去自家吃苦麼?你若不聽從我改了知縣,憑你飛到天上去,我也有神通叫人參掉你為止!”一陣連勸帶嚇,我父親就改就了這上元的教諭。在任十六年之久,並未革過一名秀才,報過一個劣生,所以我父親故後,靈柩回籍的那日,學校中人不約而同的白衣送葬。再加其時江寧太守李筱軒是我父親壬子鄉榜同年,上江兩縣仰承首府的意旨,加派了得力的家丁,帶領許多民夫在碼頭照料,我就同我母親一逕回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