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讀奇書舊事覺新民?遊宦海燃萁空煮豆 (2)(2 / 2)

及至回過頭去一望,那位杜老公祖下了轎並不回房,還衣冠齊楚的立在那客寓裏一間會客廳旁邊,不住的用手去拈他那朝珠上的紀念。幾名跟班的卻是川流不息在棧門口,張頭探腦的向街上望。又聽見那杜老公祖扯著滴溜滾圓的道地京腔嗓子,對著他的用人問道:“到了麼?”有個年輕的跟班見問,垂著手先答應了一聲“是”,又回道:“還沒有到。”我看了看此種神情,想必是專誠候一位尊客來拜會的光景,所以有這種出門如見大賓的現象。不多一刻,聽見遠遠的鑼響,隻見一個跟班的氣喘呼呼的跑進來喊說:“到了!”杜老公祖便忙將一雙馬蹄袖子放了下來,然後舉起右手無名指,對準暖帽的中縫,同他那鼻準一絲一毫都不歪,必恭必敬的站在那客寓的二道門裏邊,寧神息慮的靜候。跟班的個個都帶著紅纓大帽,站在天井裏伺候。

少停一會,那鑼聲更近,紅黑帽子,一遞一聲的哼嗬,轎子已經在門口打住。忽見一個像號房的人跑進棧房,手裏舉著一副紅全簡大帖,口中不住的嚷道:“寶應王少爺住在第幾號房間呀?我們是府大人親自來拜會謝步的呀!”我一聽,才明白是我年伯來同我鬧官場虛套。當下棧中茶房將那人領到我麵前,他就衝著我請了一個安,笑嘻嘻的說道:“我們大人來替少爺請安謝步,還有要緊公事要當麵談呢!”我將帖子接過來一望,上麵寫道:“世愚弟李廷簫頓首拜。”我便趕忙的對那號房說道:“這稱呼是萬不敢當!我此番未曾帶有用人,就煩你替我說我不在寓裏,擋你們大人駕。

如有話吩咐,少停到衙門裏去領教就是!”那號房領了我的話,轉臉出去,對他們本官說了,接著又聽見鑼聲,我知道我年伯已是回去,但是我心中甚不放心,不知要與我有甚麼要緊話說。我本來秉性急燥,隨即進了房,就想穿件馬褂,立刻前去稟見。誰知我才跨進房門,又是一個戴紅纓帽執帖的家人跟著我進來,倒把我嚇了一驚。及至接過帖子來一看,卻是一行官銜小字的手本,我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是那位杜老公祖,我便不去看那手本上是寫的甚麼,當時裝著不認識,沉著臉對他說道:“你們老爺是誰?這帖子恐是拿錯了的罷!你回去問一問,明白了再來。”我說完這幾句話便不去理會他,我自去開箱找尋衣服。剛巧府裏二少爺有封信來給我,拆開一看,卻是已經封備樓船一隻,停泊桃葉渡,替我接風帶餞行。這位二少君表字雲卿,早已中過翰林,為人風流倜儻。我去見年伯的時候,在簽押房裏會過一次。如今他既高興來交結我,又何能裝著假道學的模樣不去應酬他呢?當下就給了他一張回片,說是即刻就過來奉陪。

我等府裏送信的人去後,再看看那杜老公祖的跟班,已不知是何時溜了出去。我心中本來有點瞧不起這一班人,他既知難而退,正合我的意思。我便一邊穿好了衣服,將房門鎖起,一麵就尋找茶房來交代他的鎖鑰。剛要朝外走,忽聽間壁房裏,王八兔崽子的亂罵,又說:“這點兒小事統不會辦,要你們一班混賬行子幹甚麼的?明天替我一起攆了出去!”有個跟班的立在房門口,說是:“老爺在府裏的時候,小的去院上探聽,是李大人的號房對我講,說他們大人一下院,就要到集賢棧去拜個寶應老爺。小的聽到這裏,就趕緊的來回老爺了,做夢也想不到這棧裏會有兩房寶應客人!”我聽到這裏,才明白適間那位杜老先生一番恭而有禮,卻是誤會所致。我再瞧一瞧時表,已是六點一刻,急急的來至淮清橋桃葉渡口,遠見一隻頭號燈舫停泊在釣魚巷官妓韓延發家河房後門,船上已是珠圍翠繞的一片笙歌。

雲卿望見我來,便招呼將船解了纜,攏近岸來,搭了扶手。我上了船,看見艙裏已有三位生客,卻都不甚相熟。我就先向主人行了禮,雲卿便一位一位的為我介紹。原來一位是雲卿胞弟葆生;一位是本署的錢席錢晉甫;一位有胡須的四方麵孔,卻是藩台的少爺文大爺。我次第通了名號,那隻船已是容與中流,向東水關而去。

時正三月中旬,輕寒未退,盈盈一水中,擁出一丸涼月,與東關頭城圈裏麵丐戶兩三燈火互相明滅。再轉麵一看,卻是一帶丁字簾櫳,燈燭點得如同白晝。原來這東關頭有一連二十幾座城洞,都是夥房乞丐居住。一般有領袖管束,名曰丐頭。遇有官府過境,丐頭就率領了群丐去挽舟牽纜,卻好與釣魚巷官妓河房遙遙相對。本是前明朱太祖創設的,所以警戒後人,倘要在釣魚巷樂而忘返,則必有入東關頭身為乞丐之一日。我當時見此情景,又想起舊地重遊,不覺淒然浩歎。正是:

多情惟有秦淮月,不照興亡照美人。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