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獨自伏在船窗上,對著那河心裏擁出來的一丸涼月太息出神,眉目間不覺露出愁慘之色。雲卿走過來,不提防在我肩背上一拍,問道:“小雅,你為著何事望洋而歎?”我猛然被他一問,急忙的應道:“我心中沒得甚事,不過看這釣魚巷就可巧緊對著東關頭,一邊畫棟連雲,笙歌達旦;一邊就蘆簾草榻,冷炙殘羹。相形之下,實在感慨前人創意之深,令當局者視之,未免有轉眼滄桑之歎。加之兄弟隨侍此間,十有餘載,此番承尊大人格外提攜,得以舊地重來,叨陪遊宴,但相隔不過三易寒暑,而秦淮河一帶樓台已非昔比,一時觸景傷情,不意致勞下問,死罪死罪!”
雲卿聽見我說,亦傷感不已。文爺笑道:“今夕隻準談風月,不許說那前朝後漢來擾人清興。大抵天下事如同做戲一般,得意的做了一出封侯拜相的戲;那不得意的,不過是做了一出《吹簫》、《歎窯》之類。及至鑼鼓停聲,下場各散,一切貴賤窮通,皆歸烏有,所以咱們說不如及時行樂。倘遇事傷起心來,那又何必呢!”雲卿接口道:“文爺話雖如此,倘全無心肝,把天下事看得同唱戲一般,打著鑼鼓,鬧上前去,那膽是一天鬧得大是一天,偶不經心,弄出亂子來,豈不要株連父兄受累,連自身的生命都犧牲了?像去年那位強盜少爺,好端端的一個白麵書生,一朝縲絏鋃鐺,全家星散。到了堂訊的時候,先時我們家父顧全同寅的麵目,不肯加刑,後來被製台申飭了一頓,說:‘一個七八品的官兒,兒子殺了人,問官就不敢刑訊,倘要是監司大員的子弟犯了罪,那還有人敢辦嗎?這還成個甚麼王法?’就立刻劄飭下來,叫嚴刑訊供,詳擬察奪。家父接到這件公事,才不得已而會同上江兩縣刑訊。誰知那位少爺十分熬刑,任你夾棍梭拷,跪火鐵煉,還上了兩起腦箍,他都咬定了“不知情”三個字做救命王菩薩,一直到至今,還未定案,豈不可惜哩!”
一時伺候的人已將酒席排齊,雲卿便鬧了要我帶局。他自己先拿起筆橫七豎八寫上了五六張局票,又問我意中可有熟人,好替我寫條子。我沉思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一個妓女叫小安子,三年前頭曾經識麵,是在六八子家的,不知目下還在這裏沒有?我就接過筆來,寫了一個“六八子家小安子,王代。”晉甫走過來一望,問我道:“這小安子可是揚州人?他是自家的身體,是沒有父兄的。”我應道:“不錯。”他道:“然則此人已到了韓延發家去矣!”我忙問他:“何以知道?莫非是與閣下有舊?”他道:“我們應酬多,一年三百六十日,差不多三大憲上司衙門裏的幕友,倒有三百五十天在釣魚巷做議政廳。去年六八子去世以後,群花無主,當時從良的從良,換碼頭的換碼頭,還有幾個跳到別的堂子裏去,這小安子就改到韓延發家。我有個朋友,是他身上的客,所以知道。但是那六八子雖然是隻烏龜,臨死還傳了一宗韻事呢!”我聽了,便將條子上六八子改了延延發,交與雲卿的當差,同著雲卿的局票發了出去。再看文大爺同晉甫,已是群花滿座,琵琶月琴,叮叮當當,大小曲子唱了一條聲。我因要聽那六八子的韻事,所以無心再去顧曲,急著向晉甫追問。他一麵斜睡在炕上燒鴉片煙,一麵告給我聽。
原來六八子本是揚州一位鹺商公子,自幼不務實業,專喜歌舞。及粵匪南下,揚州失守,他弄得隻手空拳,半籌莫展。卻好曾老頭子克複金陵之後,看見南京城裏滿目荒涼,瘡痍未複,他就想步管夷吾設女閭三百以安行旅的成法,欲借繁華一洗幹戈之氣。其時兵燹之餘,所有從前處官妓的地方如南市、北市、朝雲、暮雨、淡粉、輕煙等十四樓,業已片瓦無存,隻有釣魚巷一帶樓台,濱臨泮水,可為遊宴之地。他就招人開設妓館,以興商務。他又自己帶了妓女,在秦淮河夕陽簫鼓,開通風氣。那時可巧又有薛慰農一班人讚成迎合,做了好些詩詞去頌揚他。那《劫餘竹枝詞》上:“空留一水尚澄鮮,小劫紅羊話往年。
兩岸笙歌荒草遍,那尋淡粉與輕煙?”又:“白頭元老多情甚,也泛煙波蕩小舟雙。”就是指的這宗事。當日六八子正投其所好,就領著許多小女孩子,都是有姿色會彈唱的應召而至,曾老頭子就派他做了釣魚巷督辦官妓,亂後開山的大祖師。後來才陸陸續續的有了劉琴子、韓延發、金得功、李三白子。目今又添了甚麼新劉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家。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風流總董,卻是至死人都摸不著他的真麵目。有人說他同儀征卞寶第本家,他本姓卞。又有人說他同鹺商李小蚌子是叔侄,他真姓李。還有人說他雖是揚州府管轄,卻是寶應縣的人,與朱文定世淹算起來,還是嫡派的祖孫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麼。去年他臨終的那日,自己還扶病做了一付挽聯才死的呢!
我問晉甫道:“他做的可好麼?”他道:“豈止好呢!真是個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稱做韻事呢?”晉甫說完這幾句話,放下煙槍,立起身在表袋裏掏出一張紅紙條子來給我看,說道:“我當時愛他詞句清新,恐一時忘卻,所以抄下來。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無虛了。”我接過來一望,見上麵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