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有二春,糊糊塗塗,官界耶?商界耶?流水無情,隨他去罷!九月初一日,清清楚楚,醉醒了!夢醒了!拈花微笑,待我歸來。
我看了,也暗暗稱奇。忽聽晉甫又說道:“六八子的挽聯,還不算出色。聽說六八子的老婆,是隨園老人的女弟子,他在六八子前頭死,也是自家留了一副挽聯,語句才達沉痛的極點呢!”我聽了,急忙問道:“你可也有底稿麼?”他道:“底稿卻沒有,但辭句我還記得。”又閉著眼想了一想,便說道:“上聯是‘我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他年重續絲蘿,莫對生妻談死婦’;下聯是‘汝從嚴父哀哉!小妮子終當有母。異日得蒙教育,須知繼母即親娘。’”說著,大家都拍著手叫絕,我實在感歎不已。那兩副挽聯,不但練字練句,亦且確合身分,各盡其妙。這才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呢!
其時各人代的局業已到齊,大家入席,小安子也坐了舢板到來。彼此見麵,不免問了問別後的景況。我見他咳嗽得很,就不準他照例唱曲子。彼時南京風氣,雖比不上滬瀆繁華,然妓女們打扮,卻也不甚寒儉相。三月裏天氣尚冷,一個個都是身上穿著銀鼠珠皮,髻上堆著滿頭珠翠。隻有內中晉甫代的一名局,花標叫做季湘蘭,上身穿了一領半舊的二藍花緞棉襖,下麵套了一件元色皺紗的夾褲,頭上手上,都是光另另的一絲首飾沒有。唱了一支《牧羊卷》,聲淚俱下。我聽了,不由的酸楚欲絕。細看他那一寸眉心裏,好像是藏著無數的憂愁。我想晉甫賞識的人,絕不會是背時貨,其中必定另有緣故,就私下去悄悄的問小安子。
誰知被晉甫早一眼看見,便對我笑道:“這件事,你貴相知未必知道,還是我來告給你罷!雲翁起先不是說那強盜少爺嗎?”說著,便又指著湘蘭道:“這位少爺與湘翁卻有點關係,說起來,連你也似曾相識的呢!”我聽著不勝詫異,私念我意中並沒有朋友做過賊。忽聽晉甫又接道:“不但同你相熟,還怕是朝夕共處十餘年,而且有世誼呢!”
我聽了,心中說,這就更奇了。又不便同他強辯,隻好忍耐著聽他說道:“這江寧府屬的教官,兵燹以後,資格最深的要算你們尊大人,其餘即係那江寧縣學教諭季禮齋。可巧你們尊大人故去的次日,江寧府教授同時出缺,就被那姓季的提升了。誰知他到任之後,前任姓查的官眷尚未遷讓,好在府學是亂後朝天宮道士廟,因科場舞弊改的。其中房屋有一百多間,那姓季的就隨便打掃了一進空屋,權為衙署,兩邊眷屬,不免時常來往。那姓季的少爺就去向查太太借貸,起先三十、二十兩,查太太還肯應酬;後來屢次有借無還,又加姓季的著人過去知照,以後不準再借錢與他兒子私下嫖賭,因此查太太任你說得太陽從西邊出,也是一毛不拔。
這天合當有事,季少爺又逛過去閑談,剛巧銀號裏送了一筆彙款來,是整整的四千兩,堆著一桌子的元寶。這季少爺看在眼裏,恨不能搶他過來,明知同他借必然托故不肯,他遂欺他是個孤孀老嫗,突起狠心,當晚就約了兩個兄弟,又帶了一名廚子,一家拿了一柄切菜刀,跟過去撞開宅門,不由分說,把那查太太一連殺了七八刀,再去搜他銀子,已是一兩都沒有,單單的剩了幾吊銅錢,十餘兩鴉片煙膏,還有這零星金銀首飾,統共不值百金,於是大失所望。他們三主一仆,知已肇禍,就撇下了殺死的死屍,各人攜贓回署。第二日,查太太有個親侄兒子,在本城開查義興煙店,是很有名的,走來探望伯母,不意遇著這宗奇事,當下驚動了地方,一同報縣請驗。頃刻間,那南京城早一時傳遍,惹得人山人海,都去看異事。
其時上元縣王令是浙江人,為人倒還明白,不過柔懦些。接著了這件命案,又是在本城府學衙署,著實吃了一驚,立刻帶了刑仵,蒞場相驗。無奈那屍身已是分著七八塊,好容易東一段,西一段配攏來,仵作喝報了委係亂刀身死,照例填明屍格。要想傳個把鄰舍問問情形,不意這朝天宮地段莫說那位季少爺高興殺了一個查太太,就是殺上百十個人,充足量在裏麵做一做伯理璽天德頑子,外邊固屬不知,內裏亦無人去問。加之這位查太太連仆婦一名都沒用,直把個王令急得白臉漲成紫豬肝顏色,隻得派人去請那本署的現任老教季大老爺來會商此事。誰知手下人去了一會,來說:‘那邊季老爺住的衙署,宅門關得水泄不通,連一個人都看不見,好像是搬空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