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這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操縱著他們的命運,她隻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鎮守在這裏,不知何時到頭。
楔子
那個小孩第六十八次把箭射在靶心外時,終於停了下來,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人類哎,真是笨。
“你站得遠一點嘛。”我趴在遊廊上,打著羽扇閑閑地笑,“越近越是瞄不準的喲。”
那小孩烏溜溜的大眼睛看過來,炎炎烈日下,臉頰像熟透的蘋果,脆生生地問:“你是誰?”
“我是廚房裏剛來的燒水丫鬟呀。”
“為什麼你說越近越瞄不準呢?”
“我婆婆說,人都是這樣的,往往離得越近越看不清對方。”
小孩走到我麵前,在我身旁的陰涼處坐下,擰著眉頭像個小老頭兒一樣:“你錯啦,我射不中是因為力氣小。”
隔著一堵牆,將軍府其他的小公子和小姐們都在由乳娘帶著玩,咯咯的笑聲遠遠地傳來。大晌午荷塘邊的練功場裏隻有他一個小孩子,伴著“知了”“知了”的焦灼叫聲。
“你還是孩子呢,應該像其他孩子一樣去玩才對嘛。”
“業精於勤,荒於嬉。”說完想了想,又驕傲地說,“我長大了是要像我爹那樣上戰場殺敵的。”
孩子講起道理來一點也不像個孩子,從此每當孩子在練武場裏練箭,我都在遊廊裏坐著,不因為別的,隻因為他有趣。
人類短短的生命中,這樣努力地去活著,而後自相殘殺,實在是好笑,也實在是有趣。
慢慢的,我跟這孩子熟稔起來,他經常會帶點心給我吃,我側趴在欄杆上喂荷塘中的錦鯉。
人類從孩子長成英武的少年隻需短短幾載,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叫我銀羅,我叫他阿簡。他自打出生後就沒離開過流蒼國,我看他可憐每日與兵器為伍,心情好的時候,我就給他講故事:從雁丘沙漠深處紙醉金迷的夜留宮,到西臨國美不勝收的青山綠水,再到隔著海域的瑤仙島上伽羅木花開千年不敗。
世上美好的事情那麼多,人類卻總是為了一點小事就打打殺殺的。每次想起來,我都要笑一回。
“銀羅,你笑什麼?”
“我笑你射靶心射得準,將來到了戰場上,手會不會也這麼穩呢?”
一直篤定的少年卻猶豫了,坐在我身邊,把手垂到荷塘裏,望著頭頂蕩漾著水紋的廊柱。
“銀羅,在你們妖怪看來,我們人類真是愚蠢透頂是不是?其實說真的,我也不想殺人,也想跟你一樣,去踏遍河山看山水看花,縱酒當歌。你們有漫長的生命,錯了可以再來,而我們生命短暫,一步都不能走錯,尤其生在武將之家看似光鮮,可家中幾百口的性命有時也隻在君王的一念之間。”
我右手握拳一敲手心,恍然大悟:“就是皇帝捏著你們全家的小命,你們隻能乖乖上戰場呀。”
阿簡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
阿簡十六歲的時候定了親,六王爺家還不滿十四歲的小郡主,皇帝賜婚,天大的榮寵。
將軍府道喜的門客絡繹不絕,準新郎官不去迎客,炎炎夏日還在烈日下射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日頭將他的筋肉均勻的皮膚舔成麥色,汗珠從額頭滾到眉間再一路滾到喉結,如雨般流淌下來。
“讓我嚐一嚐好不好呀?”
阿簡烏漆漆的眸斜過來:“嚐什麼?”
我輕輕俯身過去,在阿簡突然放大的驚詫眼神中,舔了舔他臉上的汗珠。
我喜歡水,你們人類真神奇,為什麼會身上冒出水呢?
“鹹的。”
阿簡麵如紅紙,捂著臉,看著我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過了一年,邊疆有了戰事,阿簡請戰出征。
離開前的那夜,阿簡請我去遊湖,他親自劃船帶我去湖深處的小島上,小島上開滿了野山茶花,累累繁花壓彎了枝頭。阿簡摘了朵茶花幫我簪在頭發上,手卻沒有離開,捧起我的臉,深潭般的眼眸裏融進了水光一樣。
“銀羅,等我打了勝仗回來就去王府退婚好不好?”
我雖沒經曆過情事,卻也知道阿簡對我動了情。人類哎,真是笨。我若是不喜歡他,也不會無論寒冬酷暑都陪著他。隻是喜歡他,也隻要陪著他就好。我們妖怪知道聚散總有時,所以並不貪心。
“隻要你高興的話,當然好。”
阿簡用力地抱住我,微微顫抖著:“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就忘了我。”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啊,人類哎,真是笨。
邊疆的戰事持續了將近半年,天氣漸漸冷下來了,寒風刺骨大雪飄飛,阿簡音訊全無。我猜他可能是死了。
邊疆苦寒,我想去看看他埋在哪裏。
我去了邊疆,正是兩軍交戰時,阿簡衝在最前頭,他臉上多了一道疤,眼中都是戾氣,揮舞起長矛猶如魔神下凡。
我看著他奮勇殺敵的身姿,血濺了他滿身,我笑了,可臉上卻是濕的。
原來我的臉上也是可以冒出水的,就是那一瞬間,我的隱身術消失了。兵荒馬亂的戰場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哭成了二百五的女人,無疑比出現鐵麵獠牙的厲鬼還要恐怖。
當時我哭成了二百五,不知哪來的那麼多委屈和快樂讓我哭。
猶記得血的腥味,戰馬的嘶吼,耳邊鏗鏘有力的心跳,將我牢牢抱緊的臂膀,這是我的阿簡。
我不該去戰場的,在妖怪中我的樣貌算不上極美,可在人類眼中這皮相已是傾城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