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事情”
外祖父突然把房子賣給了酒館老板,在纜索街上另買了一幢新房子。這條街上沒有鋪路麵,長滿了青草,十分清靜,它一直通到田野,街道兩旁是兩排色彩斑斕的小屋。
這所新房比原來的那一所更漂亮,更令人喜愛。它的正麵牆上塗著深紅色的顏料,三扇帶有護欄板的淺藍色百葉窗和頂樓上那扇單開的百葉窗都十分明亮,左邊的房頂被榆樹和菩提樹的濃蔭遮掩著,顯得非常美觀。院子裏和花園裏有許多隱秘的角落,好像是有意為孩子們捉迷藏安排的。花園尤其令人喜歡,它雖然不大,但林木茂盛,錯落有致,令人頗有心曠神怡之感。花園的左邊是奧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馬廄的圍牆,右邊是貝特林家的住宅,花園深處與賣牛奶的女商販彼得羅芙娜的菜園相連。她是一個身體肥胖、麵色紅潤的女人,說話時聲音很大,像鈴鐺似的整天吵嚷個不停。她的那座小屋坐落在地平線以下,又陰暗又破舊,屋頂上長滿青苔,倒顯得特別漂亮,兩個窗口正對著田野,田野上整天都有士兵在操練、奔跑,士兵們的刺刀在秋陽的斜輝下閃耀著一道道白光。
整個宅院裏住滿了我所不熟悉的人:前院住著一個韃靼軍人,他的老婆個子矮小,身體又圓又胖,常常彈奏一把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吉他,用又高又亮的尖嗓音唱著一支熱情奔放的歌。
那個韃靼軍人也渾身圓得如同皮球一般,他坐在窗口,鼓著發青的腮幫子,笑嘻嘻地瞪著一雙棕紅色的眼睛,不停地抽著煙鬥,咳嗽時聲音有點奇怪,就像狗叫一樣。
地窖和馬廄上麵,有一間舒適的小屋,裏麵住著兩個運貨的馬車夫——身材矮小、頭發花白的彼得大伯和他的啞巴侄子斯捷帕。斯捷帕是個胖胖乎乎、體格強壯的小夥子,他的麵孔又紅又圓,看上去就像一個紅銅托盤。那裏還住著一個悶悶不樂、身材細高的韃靼人,名叫瓦列伊,是個勤務兵。這都是一些新人,他們身上有著許多我不了解的東西。
不過,最使我感興趣的,還是那個綽號叫“好事情”的包夥食的房客。他在後院,緊靠著廚房租了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很長,有兩個窗口,一個對著花園,另一個對著院子。這個人身體消瘦,背有點駝,麵色白淨,留著兩撇黑胡子,眼鏡後麵閃爍著一雙友好的眼睛。他沉默寡言,向來不被人注意,每逢叫他吃飯或喝茶的時候,他總是回答:
“好事情。”
外祖母不論當麵還是背後,都這樣稱呼他:
“阿廖沙,去叫‘好事情’來喝茶!‘好事情’怎麼吃得這麼少?”
他那間屋子裏堆滿了各種小箱子和一些我看不懂的書,到處都是盛著各種顏色的液體的小瓶子,還有一些銅片、鐵塊和鉛條。他從早到晚穿著一件棕紅色的皮上衣,下身穿著一條淺灰色的方格褲子,身上沾滿各種顏料,髒乎乎的,散發著一種刺鼻的氣味。他頭發蓬亂,動作笨拙,老是在屋裏熔化鉛條,焊接銅器,有時燒傷了手指就急急忙忙地往手上吹氣。有時,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掛在牆上的圖紙前麵,擦擦眼鏡,在圖紙上看來看去,他那個又細又直、白得出奇的鼻子幾乎碰到了圖紙,像是在那裏聞它似的。有時候,他突然在屋子中間或窗口旁停下來,閉上眼睛,仰著頭,一聲不響,呆若木雞地站上老半天。
我爬到板棚頂上,隔著院子觀察他,從那個敞開的窗口,我能看見他在一個破爛不堪的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他戴的那副眼鏡猶如兩片薄冰,閃著寒冷的青光。這個人的魔術般的工作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使得我在板棚頂上一待就是好幾個鍾頭。
我想,他如果是一個富人,身上穿的衣服漂亮些,我準會怕他的,但是他很窮:皮上衣領口上麵露著皺皺巴巴、髒兮兮的襯領子,汙跡斑斑的褲子上打滿了補丁,光腳穿著一雙舊拖鞋。
宅院裏的人都不大喜歡這位“好事情”,大家談到他時都流露出嘲笑的神色。那位性格開朗的軍人妻子管他叫做“白鼻子”,彼得大伯管他叫“藥劑師、魔術師”,外祖父管他叫“共濟會員”。
“他在幹什麼?”我問外祖母。她聲色俱厲地應了一聲:
“這與你無關。少管閑事,聽見了嗎?”
有一天,我鼓足勇氣,走到他的窗口前問他:
“你在幹什麼?”
他哆嗦了一下,從眼鏡上方觀察了我好半天,然後向我伸出一隻滿是燙傷和燒傷的手,說:
“爬進來吧。”
他不叫我從門口進去,而是讓我從窗口跳進去,這更使我覺得他有點不一般。他坐在一隻箱子上,讓我站在他前麵,小聲問我:
“你是從哪兒來的?”
這一問真叫人生疑!要知道我一天4次在廚房裏吃飯和喝茶時,都是坐在他的身旁啊!
我回答說:
“我是房東的外孫。”
“哦,那就對了。”他一邊擦著自己的手指,一邊說,說完又沉默不語。
這時,我覺得有必要向他解釋一下:
“我不姓華西裏,我姓彼什科夫……”
“別什科夫?”他發音不準確地重複了一遍,“好事情。”
他推開我,站起身來,向桌子那邊走去,說道:
“好吧,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坐著吧。”
我坐了很長時間,仔細看他如何用木銼銼一塊老虎鉗子夾著的銅片,銼下的銅末落在一塊硬板紙上。接著,他把銅末捏成一把,撒進一個很厚的杯子裏,再從小罐裏倒出一些食鹽似的白粉,也撒在杯子裏,又從一個黑色的瓶子裏往裏麵倒了點液體,於是,杯子裏便發出“噝噝”的聲音,冒起煙來。一股嗆人的氣味直撲我的鼻孔,我咳嗽起來,直搖頭,可他這位魔術師卻明知故問:
“怎麼樣,很難聞吧?”
“是的!”
“這就對了!小弟弟,這好極啦!”
“有什麼好得意的?”我暗自思忖,然後嚴肅地說:
“既然難聞,那就是不好!”
“是嗎?”他眨巴著眼睛高聲說,“小弟弟,那可不一定!喂,你喜歡玩打拐子嗎?”
“你是說打羊拐?”
”對,是打羊拐,喜歡玩嗎?”
“喜歡!”
“你想讓我給你做一個灌鉛的羊拐嗎?用它來打,一打一個準!”
“想。”
“那你就拿個羊拐來吧。”
他手裏端著那個冒煙的杯子,走到我跟前,說:
“我給你做一個灌鉛的羊拐,你以後就不要到我這裏來了,好嗎?”
這句話可把我氣死了!
“你就是不做,我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我滿腹委屈地跑出去,走進花園。外祖父正在那裏忙著把枯枝爛葉圍在蘋果樹的根部。
“你過來,幫我把草莓的枝葉剪齊。”外祖父說著,把剪刀遞給我。
我問他:
“‘好事情’在搞什麼?”
“他在破壞房子。”他氣衝衝地回答,“地板讓他燒壞了,牆紙讓他弄髒了,我過一兩天就去告訴他,叫他搬走!”
“就應該這麼辦。”我表示同意,便拿起剪刀開始剪草莓的枯枝。
可是不久,我就改變主意了。
每逢秋雨連綿的夜晚,要是外祖父不在家,外祖母就在廚房裏舉辦非常有趣的晚會,邀請所有的房客都過來喝茶。馬車夫、勤務兵每次必到,那個潑辣大膽的賣牛奶的女商販彼得羅芙娜也常來,有時候那個性格活潑的軍人妻子也來。“好事情”來了以後,總是坐在角落裏,緊靠著炕爐,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啞巴斯捷帕和勤務兵瓦列伊來了就坐在那裏打紙牌。
彼得大伯來做客時,會帶來一個很大的白麵包和一大瓶“種子”果醬。他把麵包切成薄片,在每一片上抹上厚厚一層果醬,用手托著這些塗有草莓醬的麵包片,深沉地鞠著躬,分送給大家。
“諸位,請給麵子吃一片吧!”他親切地請求說。當別人從他手裏接過麵包以後,他仔細瞧著他的黑手掌,要是發現上麵有一滴果醬,便用舌頭舔掉。
彼得羅芙娜帶來一瓶櫻桃甜酒,那個歡快活潑的軍人妻子帶來一些核桃和糖果。一場熱鬧的晚宴便開始了。
就在那次“好事情”賄賂我,答應給我做一個灌鉛的羊拐,叫我不要再去找他以後,外祖母又舉辦了一次這樣的晚會。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著連綿的秋雨,大風呼嘯,樹葉“簌簌”作響,樹枝碰到牆壁發出“哢嚓”的聲音。廚房裏又溫暖又舒適,大家互相緊挨著坐在一起。外祖母很少這樣高興過,滔滔不絕地講起童話故事來,講得一個比一個精彩。
她坐在炕爐邊上,腳踩著爐階,俯下身去望著那些被小洋鐵燈的燈光照亮了的人們。
我在她腳旁寬寬的爐階上坐下來,差不多就在“好事情”的頭上。外祖母講了一個關於勇士萬尼亞和隱士米龍的故事。那些鏗鏘有力、形象生動的語句有節奏地、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從前有個凶惡的督軍叫戈爾京,
他靈魂肮髒,心腸像鐵石一般硬。
他扼殺真理,殘害無辜老百姓,
他嗜血成性,像樹洞裏的梟一樣凶猛。
他最痛恨的是哪一個?
就是隱居的老修士米龍。
因為米龍暗中維護真理,保護老百姓,
無所畏懼地為人們做好事。
有一天,
督軍把他忠實的奴仆——勇敢的武士萬尼亞喚來聽命:
“萬尼亞啊,你去殺死那個老頭子,
就是那個驕傲的老修士米龍!
你去把他的頭砍下來,
提著他的花白胡子來見我,
我要把他的頭送去喂狗吃,
讓所有的人都膽戰心驚!”
萬尼亞接受了命令就開始上路,
一路上他苦苦的尋思:
“我並不是自己要行凶,這是奉命行事!
上帝給我安排的命運就是如此。”
他將一把鋒利的尖刀藏在衣下,
一看見老修士便下跪行禮:
“正直的老人啊,你一向可好?
上帝是不是保佑你一切順利?”
未卜先知的老修士笑臉迎接他,對他講:
“得了吧,萬尼亞,你不必把真情隱瞞!
上帝什麼事情都知道,
善與惡全都掌握在他手裏!
我知道你來找我是什麼目的!”
萬尼亞在老修士麵前羞紅了臉,
但督軍的命令他又不敢抗拒。
他從皮鞘裏抽出刀,
在寬大的衣襟上磨來磨去。
“米龍,我本不想讓你看見這把刀,
冷不防就把你的腦袋一下子砍掉。
唉,你現在就向上帝禱告吧,
為了你,為了我,為了全世界,
我允許你最後一次向上帝禱告,
然後,我再把你的頭砍下!”
老修士雙膝跪地,
安詳地麵對著一棵小橡樹,
小橡樹彎下腰向他行禮。
老人麵帶微笑地說:
“萬尼亞啊,當心你要等待很長時間!
為全人類祈禱可是件大事情,絕不簡單!
你最好還是一刀殺死我,
免得以後痛悔終生,遭受磨難!”
萬尼亞一聽急忙把怒眉豎,
愚蠢地誇起大口,許下諾言:
“不,我說到做到,絕不反悔!
就是等上一百年,我也心甘情願!”
老修士一直禱告到深夜,
從深夜禱告到天亮,
從天亮禱告到夜晚,
從夏天一直禱告到春天。
米龍老人年複一年地禱告著,
小橡樹已經長大,高聳雲端,
橡籽變成了茂密的大森林,
米龍的禱告還在繼續!
直到今天他還在祈禱,
他祈求上帝給人們以幫助,
祈求聖母把歡樂帶給人間。
勇士萬尼亞一直站在他的身旁,
他手中的寶刀早已蒙上塵垢,
身上的衣裝已完全爛掉腐朽。
夏天烈日曬,
冬天冷風吹。
他不能動,
也不能說。
你們瞧,對他的懲罰多厲害。
他不該聽從壞人的命令,
他不該代人受過,讓別人牽著鼻子走!
老修士一直為我們這些有罪之人祈禱,
他的禱詞至今仍源源不斷地流向上帝,
如同清澈的河水日夜向大海奔流!
外祖母開始講故事的時候,我就發現“好事情”有點神色緊張:他奇怪的抖動著雙手,一會兒把眼鏡摘下來,一會兒又把眼鏡戴上去,不停地擺弄著它。如果聽眾中有人動彈、咳嗽,或者用腳去蹭地板,這位房客就會嚴厲地發出噓噓聲:
“噓——噓!”
外祖母講完以後,他霍然站起身來,揮著兩隻手,以一種不太自然的姿勢旋轉起來,喃喃地說:
“要知道,這個童話太好了,應該把它記下來,一定得用筆把它記下來!好極了……”
他在哭!淚水順著兩頰往下流,這使我感到很奇怪,又使我很同情他。他笨手笨腳地在廚房裏蹦來蹦去,手裏拿著眼鏡,在鼻子前麵擺動著,想要把它掛在耳朵上,但又掛不上去。彼得大伯看著他直發笑,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外祖母趕忙說:
“您想記下來就記吧,反正這也不是什麼壞事。我還曉得很多這樣的故事呢……”
“不,就記這一個!這是一個非常標準的俄羅斯式的故事。”這位房客十分激動地喊出這麼一句話。可是,他突然又呆站在廚房中間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大聲講起來,右手在空中比劃著,左手拿著眼鏡直打哆嗦。他講了很長時間,感情激動,聲音尖細,時而跺著腳,不停地重複著同樣一句話:
“絕不能讓別人牽著鼻子走,是的,就是這樣!”
後來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停下來,看了大家一眼,麵帶愧色地低下頭,悄悄地走了。人們都忍不住笑起來,不好意思地互相交換著眼色,外祖母爬到炕爐上麵的黑影裏,在那裏大聲喘著粗氣。
彼得羅芙娜用手擦拭著抹了口紅的厚嘴唇,問道:
“他可能生氣了吧?”
“不是,”彼得大伯回答,“他這個人就是這樣……”
外祖母從炕爐上爬下來,一聲不響地開始把茶炊溫熱,彼得大伯忙不迭地說:
“這些先生們就是這個樣子——喜怒無常!”
瓦列伊悶悶不樂地嘟噥著說:
“單身漢都愛犯這種毛病!”
大夥又都笑起來。
我突然感覺有點煩悶,心裏充滿無限的惆悵。“好事情”的舉動使我驚詫不已,我很同情他——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那雙熱淚盈眶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沒有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第二天午飯以後,他回來了。他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麵色因睡眠不足而顯得蒼白。
“昨天我打攪你們了,”他像個孩子一樣,麵帶愧色地對外祖母說,“您沒有生氣吧?”
“為什麼生氣呀?”
“因為我多嘴多舌,亂插話。”
“您沒有得罪任何人啊。”
我覺得,外祖母大概有點怕他,因為她說話時不直視他的臉,聲音也很低。
他走到外祖母眼前,直言不諱地說:
“要知道,我孤獨得要命,一個親人也沒有!我總是憋著,憋著,一句話也不說,可是心裏有時候會突然沸騰起來,像決了口的河……真想對著一塊石頭或一棵樹,說說心裏話……”
外祖母挪得離他遠一點。
“那您就結婚好了……”
“唉!”他滿麵愁容地感歎一聲,把手一揮就走了。
外祖母緊皺眉頭看著他的背影,聞了一下鼻煙,然後表情嚴肅地囑咐我說:
“你要當心,不要和他太親近,天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然而我已經被他吸引了。
我看出來,他在說“我孤獨得要命”這句話時,頭向後仰著,臉色都變了。這句話裏,有一種我能理解並使我深受感動的東西,於是,我找他去了。
我在院子裏扒著窗口朝他房間裏看了一眼,房間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就像一個儲藏室,裏麵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各種無用的東西——那些東西也像它們的主人一樣毫無用處並且稀奇古怪。我走進花園,在花園那個深土坑裏看見了他。他躬著身子,臂肘支在膝蓋上,兩手抱著頭,坐在一根燒糊的木頭上。他坐得很不舒服,這更加引起了我對他的同情。
我在他身旁站了很久,他也沒有看我一眼。他正用一雙貓頭鷹似的又圓又大但並不怎麼好使的眼睛望著遠處,後來,他仿佛有點氣憤似的,突然問道:
“你是來找我的嗎?”
“不是。”
“那你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
他摘下眼鏡,用一塊沾滿紅色和黑色汙點的手帕擦拭著,說道:
“好吧,那你就爬過來吧!”
我在他身旁坐下,他緊緊地摟住我的肩膀。
“坐下吧。我們就這樣坐著,一句話也不要說,好嗎?就是這樣……你脾氣很倔吧?”
“是的。”
“好事情!”
我們沉默了半天。
那是一個恬靜祥和的傍晚,是初秋季節常有的那種容易使人感到惆悵的傍晚。
我偎依在這位房客溫暖的身旁,和他一起透過黑壓壓的樹枝眺望著粉紅色的天空,注視著忙碌的朱頂鳥在空中飛翔,金翅雀咬破幹枯的花籽,啄食著裏麵苦澀的子粒。從野外飄來一片片帶有紫紅色花邊的灰色雲朵,在雲朵的下麵,一隻隻烏鴉正展翅向墳場的巢穴飛去。一切都非常美好,但又有點異樣,不像平時那樣容易理解和令人感到親切。
房客深深地歎口氣,問道:
“挺好吧,小弟弟?的確很好!你覺得潮嗎,冷不冷?”
當天空變得越來越暗,周圍的一切都被潮濕的暮靄所籠罩的時候,他說:
“好啦,坐夠了!咱們走吧……”
他在花園籬笆門口停下腳步,輕聲說:
“你外祖母真好!”
他閉上眼睛,麵帶微笑,用非常低沉但很清楚的聲音念道:
“對他的懲罰多厲害,
他不該聽從壞人的命令,
他不該代人受過,讓別人牽著鼻子走!”
“小弟弟,你要記住這幾句話,牢牢地記住!”
他拉著我,又問:
“你會寫字嗎?”
“不會。”
“要學。學會以後,把你外祖母講的故事都寫下來。小弟弟,這很有用處……”
從這一天起,我們成了好朋友。我隨時都可以到“好事情”那裏去,看他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實驗。我坐在一個裝滿破爛的小箱子上,不受任何限製地觀察他熔化鋁、焊接鋼板,把一塊塊鐵片燒紅以後,用一個有紅把兒的小鐵錘在小小的鐵砧上敲打著,用木銼、銼刀、金剛砂和一把像細繩一般細的小鋸幹活。他不論用什麼東西,都要先在那個極其靈敏的小天平上稱一稱。他往很厚的白色杯子裏倒進各種溶液,看著它們冒煙,散發出的氣味很嗆人,彌漫了整個房間。他有時去翻閱一本很厚的書,咬著紅嘴唇,嘴裏嘟噥著,發出一種像牛“哞哞”叫似的聲音,或者用嘶啞的聲音,拉著長腔低聲唱道:
“啊,沙朗的玫瑰喲……”
“你這是在做什麼?”
“一件東西,小弟弟。”
“什麼東西?”
“哎,怎麼說呢,我無法對你說清楚。”
“外祖父說,你可能是在造假幣……”
“外祖父?嗯……去他的。他完全是瞎編!小弟弟,貨幣並沒有什麼用處。”
“那用什麼去買麵包?”
“是啊,小弟弟,買麵包是得用錢,你說得對……”
“是這樣吧?買牛肉也得用錢……”
他輕輕地、非常友好地笑了,像摸小狗一樣摸著我的耳朵,說:
“我無論如何也說不過你,你算把我問住了。小弟弟,咱們還是安靜一會兒吧。”
有時,他停下手中的活計,我們一起久久地望著窗外,望著那霏霏細雨飄灑在屋頂上,飄灑在長滿青草的院子裏。每當這時,“好事情”總是很少說話,如果他想讓我注意一下什麼,就用胳膊肘輕輕碰碰我,或者擠擠眼,向我遞個眼色。
我在院子裏並沒有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可是經他這麼輕輕一碰,或者一句半句簡短的提示,我所看到的一切便仿佛具有了特別重要的意義。比方說,有一隻母貓在院子裏跑著,它在一汪清水前麵停下來,瞅著自己的影子,抬起軟綿綿的爪子,似乎想朝影子上打一下,“好事情”便小聲說道:
“母貓又驕傲又多疑。”
那隻長著紅冠的公雞瑪瑪伊飛到花園的籬笆牆上,站好以後,抖動一下翅膀,險些兒掉下來,它生氣了,於是伸長脖子,氣鼓鼓地“喔喔”啼叫起來。
他會說:“這位將軍可真夠神氣的,就是不太聰明……”
手腳笨拙的韃靼勤務兵瓦列伊在泥濘的院子裏費力地走著,看上去就像一匹老馬。一束白晃晃的秋陽正好落在他的胸脯上,瓦列伊軍服上的銅扣子被照得閃閃發亮,他於是停下腳步,用彎曲的手指撫摸著銅扣子。
“他好像獲得了一枚獎章,正在欣賞呢。”“好事情”小聲對我說。
我很快就對“好事情”產生了強烈的依戀,不論在受屈辱的痛苦日子,還是在歡樂的時刻,我都離不開他了。他沉默寡言,但從來不禁止我把我頭腦中所想的一切說出來,外祖父卻不然,他總是用嚴厲的嗬斥打斷我的話:
“別多嘴,你這個愛說話的小鬼頭!”
外祖母總是心事重重,她已經顧不上過問別人的事情了。
而“好事情”總是認認真真地聽我閑扯,常常微笑著對我說:
“喂,小弟弟,不對頭,這是你自己瞎編的……”
他的簡短評語總是說得恰到好處,而且很有必要。他似乎能看到我心中和腦子裏想要說的一切,有許多廢話和不真實的話在我還未說出口以前,他就看出來了,然後,便和顏悅色地把它頂回來:
“你瞎說,小弟弟!”
有時我想證實一下他這種神秘的本領,便胡亂編造出一件事來,把它說得像真的一樣,可是他聽過幾句以後,便搖著頭說:
“得了吧,小弟弟,你這是在胡說……”
“你怎麼知道?”
“我呀,小弟弟,看得出來……”
外祖母常常帶著我到幹草市場去擔水,有一次,我們看見五個小市民在毒打一個鄉下人。他們把他按倒在地,對他拳打腳踢,就像一群瘋狗一樣。外祖母撂下水桶,揮著扁擔,朝那幾個小市民衝去,同時對我喊了一聲:
“快跑開!”
我嚇壞了,不敢往別處跑,便跟著外祖母跑過去,撿起圓石子和石塊,朝那些小市民身上投去。外祖母勇敢地用扁擔戳他們,敲打他們的肩膀和腦袋。後來又來了一些人,一起把小市民打跑了,外祖母開始給那個遍體鱗傷的人洗臉洗手。他被打得鼻青臉腫,鮮血直流,直到今天,我一回想起他那血肉模糊的麵孔,仍感到惡心。他用肮髒的手指捂住流血的鼻孔,又是嚎哭,又是咳嗽,手上的鮮血濺到外祖母的臉上、胸脯上。她也大喊大叫,氣得渾身打哆嗦。
我一回到家,就跑去找那位房客,把這件事講給他聽。他停下工作,站在我麵前,手裏舉著一把很長的銼刀,聚精會神地瞅著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打斷我的話,用非常嚴肅的口吻說:
“太棒啦,就該這樣辦!要是人人都能這樣做就好了!”
剛才看到的那個場麵令我大為震驚,我也顧不上對他的話表示驚訝,就又繼續講下去,他把我抱住,跌跌撞撞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然後開口說:
“夠了,不必再說啦!你呀,小弟弟,已經把該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知道嗎?全說了!”
我委屈地閉上嘴,想了一下,便覺得他中斷我的話確實是正確的。因為我是在不停地重複一件事情。
有時候,他突然對我說出一句什麼話來,那句話便會伴我終生,令我永遠難忘。我對他講了我的敵手克留什尼科夫的情況,這個頭大體胖的男孩子是新開街上的打架能手,在跟我打架的時候,我怎麼也打不贏他,他也打不贏我。“好事情”認真地聽完我的話,說道:
“沒什麼了不起的,這些都是笨力氣。真正的功夫在於動作快,越快越有力,明白嗎?”
下一個星期天,我試著把拳頭打得快一點,結果很容易就把克留什尼科夫打敗了。從此,我就更重視“好事情”的話了。
“拿任何東西都得會拿,這裏麵有技巧,明白嗎?善於拿,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雖然有些話,我一點也不清楚,但我還是不由地牢牢記住了這些話。因為在這些簡單樸素的話裏,有一種令人不可理解的東西——要知道,拿石頭、拿一塊麵包、拿碗、拿鏡子,並不需要任何技巧呀!
宅院裏的人越來越不喜歡“好事情”,就連那位快活的女房客養的那隻可愛的貓也不往他膝蓋上爬,我為此打它,揪它的耳朵,我幾乎噙著眼淚一個勁兒勸它不要懼怕這個人,可都無濟於事。
“我衣服上有硫酸味,所以貓不敢往我身上爬。”他解釋說。可是我知道,所有人,包括外祖母在內,對這卻有另一種解釋,他們對“好事情”充滿敵意,這既不公正,又令人生氣。
“你為什麼老待在他那裏?”外祖母怒氣衝衝地問我,“留神,他會教你學壞的……”
我常到“好事情”那裏去,這事如果被外祖父知道了,就要挨他一頓毒打。我當然沒有對“好事情”說,家裏人禁止我跟他接近,但我坦率地告訴了他家裏人對他的態度。
“外祖母怕你,她說你是個邪門歪道的人;外祖父也怕你,他說你是上帝的敵人,是個危險人物……”
他聽了以後,總是搖搖頭,露了尷尬的微笑,我一看見他那微笑,心裏便難過得發緊,眼前一陣發黑。
“我呀,小弟弟,也早就看出來了!”他小聲說,“小弟弟,這事真叫人傷腦筋,對吧?”
“對的!”
“真叫人傷腦筋,小弟弟……”
後來,他終於被迫搬走了。
有一天,喝過早茶以後,我到他那兒去,看見他正坐在地板上收拾東西,見我來了,他停下手裏的活兒,說:
“再見吧,小弟弟,我這就要走了……”
“為什麼?”
他目光專注地打量我一下,說:
“難道你不知道?這間房子要騰出來給你母親住。”
“這是誰說的?”
“你外祖父說的……”
“他胡說!”
“好事情”把我拉到他身旁,等我在地板上坐下,他壓低聲音說:
“你可千萬別生氣!小弟弟,我還以為你曉得,故意不告訴我呢。這真不好,是我錯怪你了……”
說實在的,當時我既為他難過,又有點生他的氣。
“你聽我說,”他微笑著,幾乎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你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不要來找我’這句話嗎?”
我點點頭。
“你當時生我的氣了吧?”
“是的……”
“我呀,小弟弟,本來並不想惹你生氣。說實在的,我當時就知道:你要是跟我要好,你們家裏的人一定會罵你。是這樣吧?果然是這樣。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對你說那句話了吧?”
他跟我說話時,就像一個年齡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似的,他這幾句話使我高興得不得了。
可是,一想到他就要離開我,我心裏就難過起來。
“他們為什麼都不喜歡你?”
他抱住我,讓我緊緊地靠在他身上,回答說:
“我是一個性格誌趣都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你懂嗎?就因為這個原因。我不是他們那樣的人……”
我拉住他的袖口,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不要生氣,”他重複道,接著又湊近我的耳朵低聲補充說:
“也用不著流淚……”
可是,他自己也掉了淚,淚珠兒從灰蒙蒙的眼鏡下麵直往下滾。
後來,我們像平時那樣,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晚上,他走了,親切地跟大家告別,緊緊地擁抱了我。我走出大門,看見他坐在一輛大車上,身子被顛簸的車子震得東搖西晃,車輪子在結冰的泥濘中緩慢地滾動著。他剛走,外祖母便動手洗刷那間汙穢的房子,我因為心裏不高興,就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故意影響她幹活。
“滾開!”她大聲嚷道。
“你們為什麼把他趕走?”
“沒有你說話的份兒!”
“你們全都是壞蛋!”我說。
她用濕抹布打我,喊著:
“我看你是瘋啦,調皮鬼!”
“不是說你,除了你,別人都是壞蛋。”我糾正說。
吃晚飯時,外祖父說:
“哎,謝天謝地,看不見他了!這家夥真讓我心口堵得難受。哼,就應該把他攆走!”
我聽到這話後,什麼也沒說,故意弄壞了一把湯匙。
就這樣,我與“好事情”的友誼就這麼結束了。我確信,他是我們祖國的優秀人物……
肮髒又苦澀的東西
小時候,我總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蜂房,各種普通而又平凡的人都像蜜蜂一樣,把自己的蜜——生活的知識和思想,送到蜂房裏來,他們盡其所能,慷慨大度地豐富著我的靈魂。當然,這其中不乏有些既肮髒又苦澀的東西,但我認為:隻要是知識,就是蜜。
“好事情”離開以後,我和彼得大伯很要好。他的外貌很像外祖父,也是那麼幹瘦,隻是身材比外祖父更矮,塊頭比外祖父更小,他就像一個小孩故意扮成老頭。他臉上布滿皺紋,那些皺紋縱橫交錯,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一個篩子;皺紋中間,兩隻眼白發黃的小眼睛,就像籠子裏的黃雀似的骨碌碌亂轉。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滿口的俏皮話兒;他說話時的聲音“嗡嗡”作響,聽起來似乎很親切,不過我總認為,他是在嘲笑所有的人。
“最初那幾年,伯爵夫人——可愛的塔季揚·列克謝夫娜,吩咐我說:‘你去當鐵匠吧!’過了一些時候,她又吩咐我:‘你去給園丁當助手吧!’反正把一個笨手笨腳的莊稼漢安排到哪裏都不合適!後來她又說:‘彼得呀,你去捕魚吧!’對我來說,幹什麼都一樣,於是我就幹起捕魚的行當來了。可是我剛剛愛上了這個行當,就又和魚兒分手了——她派我到城裏去趕馬車,收租子。好吧,趕馬車就趕馬車吧,不幹這,還能幹啥?後來,伯爵夫人還沒來得及讓我再改行,農奴就解放了,我身邊隻剩下這匹白馬,現在,這匹馬就成了我的伯爵夫人。”
那是一匹老馬,渾身髒兮兮的,使它變成了一匹雜色馬。彼得大伯對這匹馬特別看重,從來不打它,親切地管它叫做塔尼卡。
有一次,外祖父對他說:
“你幹嗎用基督教的名字稱呼牲口?”
“絕對不是,華西裏·華西裏耶維奇,絕對不是,尊敬的先生!基督教裏沒有塔尼卡這樣的名字,隻有塔季揚娜!”
彼得大伯也認識字,聖經背得滾瓜爛熟,他常常跟外祖父爭論,聖徒當中哪一位更神聖。他們對古代的那些觸犯教規者痛加訓斥,把他們說得一個比一個壞,特別是那個想篡奪王位的逆子阿沙龍,更加受到他們嚴厲的批評。
彼得大伯非常愛幹淨。他從院子裏走過時,總是用腳把碎石塊、碎瓦片、碎骨頭踢到一邊去,一邊踢,一邊罵:
“沒用的廢物,就知道絆人!”
他很愛說話,相貌看上去也很和善,不過有時他的眼睛也充滿著血絲,變得渾濁不清,像死人一樣滯然不動。每逢這種時候,他往往坐在昏暗的角落裏,身體縮成一團,就像他的啞巴侄子一樣悶悶不樂,一語不發。
“彼得大伯,你這是怎麼啦?”
“一邊去!”他悶聲悶氣地說,口氣特別嚴厲。
我們的街上新搬來一位腦門上長著個大肉瘤的地主老爺,他有一個十分奇怪的習慣:每逢節假日,便坐在窗口,用一枝裝有細鉛砂的鳥槍朝狗呀、貓呀、雞呀、烏鴉等射擊,甚至還朝他看著不順眼的行人射擊。有一次,他射中了“好事情”的腰部,細鉛砂末穿透了皮上衣,險些打傷了“好事情”。外祖父勸“好事情”去告狀,他卻把鉛砂往廚房角落裏一扔,說:
“不值得。”
還有一次,幾粒細鉛砂射中了外祖父的腿部,外祖父氣得不得了,向調解法官遞了狀子,把街上的受害者召集起來作證人,可是,那位地主老爺卻突然消失不見了。
每當大街上有槍響起的時候,彼得大伯便趕忙把他那頂隻有節日才戴的、退了色的寬簷便帽戴在頭發花白的腦袋上,急匆匆地向大門外跑去。他兩手藏在背後的長袍下麵,將長袍高高地撐起來,鼓得像個雞尾巴,大模大樣地在射手窗下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我們全家人都在大門口站著,韃靼軍人從窗口露出他那發黑的麵孔,探頭朝外觀看,在他上麵是他妻子的金發腦袋,貝特林家院子裏也出來一些人;隻有奧夫相尼科夫上校那座死氣沉沉的灰色房屋裏沒有走出任何人。
有時候,彼得大伯逛來逛去,卻毫無結果——顯然,那位獵手並不認為他是一個值得射擊的目標,不過他那管雙筒鳥槍有時也會一連響兩下:
“嘣……嘣……”
彼得大伯於是不緊不慢地走到我們跟前,得意洋洋地說:
“打在衣襟上了!”
有一次,鉛砂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一邊用針往外撥鉛砂,一邊訓斥彼得大伯:
“你幹嗎要挑逗那個野人?當心,他會把你的眼睛打瞎的!”
“不,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阿庫林娜·萬尼亞諾夫娜,”彼得不屑地拉著長調說,“他算不上什麼射手……”
“你幹嗎要縱容他?”
“我縱容他?我隻不過想逗逗這位老爺罷了。”
他把撥出來的鉛沙粒放在手掌上,一邊仔細察看著,一邊說:
“他算什麼射手!原先,塔季揚·列克謝夫娜伯爵夫人雇著一個人,臨時充當丈夫職務——她換丈夫就像換聽差一樣勤,充當此任的那個人叫馬蒙特·伊裏奇,是個軍人。嘿,他的槍法可準啦!他呀,用真子彈打!他讓傻瓜伊格納什卡站在四十步以外,腰上係一個瓶子。那個瓶子正好懸吊在兩條腿中間,伊格納什卡叉開雙腿,傻乎乎地站著。馬蒙特·伊裏奇舉起手槍,“砰”的一聲!瓶子碎了。隻有一次,不知是什麼蟲子,咬了伊格納什卡一口,他哆嗦了一下,子彈正好打中他的腿!叫來了醫生,馬上把那條腿鋸掉了。完事大吉!”
“那傻子以後怎麼辦呢?”
“他倒沒事。傻子要不要胳膊和腿都行,他光憑那副傻相就能吃飽喝足。傻瓜人人愛,傻瓜是不會得罪任何人的。俗話說得好,隻要當上個股長科長什麼的,就會管人;隻要是個傻子,就不會欺負人……”
外祖母對這類故事並不感到驚奇,她自己就知道許多這樣的故事,我聽了卻有點恐懼,便問彼得:
“那位老爺會打死人嗎?”
“怎麼不會?會的。他們老爺之間也經常互相殺害。塔季揚·列克謝夫娜家裏來了一位槍騎兵,他跟馬蒙特發生了口角,立刻就動起槍來。他們走到公園,就在池塘旁邊的小道上,那位槍騎兵朝馬蒙特“砰”的開了一槍,正好打中肝髒!馬蒙特被送到墓地,槍騎兵被流放到高加索,完事大吉,就這麼回事!這是他們自己人打死自己人!至於打死農奴或其他人,那就更不用說了!如今,他們大概更不憐惜人命了,因為農奴已不再是他們自己的人了,嘿,從前他們多少還同情一點——自己的私有財產嘛!”
“哼,從前也不怎麼同情。”外祖母說。
彼得大伯表示讚同:
“這話說得對,自己的私有財產嘛,再說啦,又不值什麼錢……”
他對我特親熱,跟我說話時態度比跟成年人說話時要和善些。而且,他在請大家吃他所喜愛的果醬時,在我的那片麵包上抹的果醬總是特別厚,還常常從城裏給我帶來麥芽糖餅幹和罌粟油餅,跟我談話時總是神情嚴肅、聲音低沉。可我就是不喜歡他。
“小爺,將來長大了準備幹什麼呀?是當兵還是當官?”
“當兵。”
“這很好。如今當兵也不那麼苦了。當神甫也不錯,默默地嘟囔幾句‘上帝保佑’就萬事大吉!當神甫甚至比當兵還容易些,最容易幹的差事是當漁夫,當漁夫不需要什麼學問,習慣了就行!”
他滑稽地模仿著魚兒如何在誘餌周圍遊來遊去,鱸魚、雅羅魚、鯿魚上鉤後是如何拚命地掙紮,這時,他的動作非常有趣。
“外祖父打你,你生氣嗎?”他用安慰的聲調說,“其實,小爺子,根本用不著生氣,他可是在管教孩子啊,為了你好!我的那位伯爵小姐,她打起人來才叫打人哩!她雇了一個專門打人的人,名叫赫裏斯托福爾,他在打人方麵可算得上是一把好手,鄰近莊園的地主常常向伯爵夫人借他去打農奴。”
他還詳細地講述了那位伯爵夫人如何身穿透明的白色細紗衣裙,頭上蒙一塊輕飄飄的天藍色頭巾,坐在房簷下的紅椅子上,看赫裏斯托福爾在她麵前鞭打農婦和農夫。
諸如此類的故事,我都知道,我從外祖母和外祖父口中聽到過許多許多。盡管這些故事多種多樣,各不相同,但它們彼此之間卻有一個驚人的相似之處:每個故事裏都有折磨人、侮辱人、壓迫人的事情。我聽煩了這類故事,不願再聽了,於是請求這位馬車夫說:
“請講點別的什麼吧!”
他把滿臉的皺紋聚攏到嘴角上,隨後又聚攏到眼旁,表示同意:
“好吧,你這個貪得無厭的小家夥,我就講點別的吧。我們那兒有個廚子……”
他又瞎編了一個無聊的故事。
有時候遇到節假日,兩位表哥會來我們這裏做客。一位是米哈伊爾舅舅家的那個神情憂鬱、動作遲緩的薩沙,另一個是雅科夫舅舅家的那個穿戴整齊、無所不知的薩沙。有一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在屋頂上跑著玩,看見貝特林家院子裏有一位身穿綠色毛皮禮服的老爺,他坐在牆根下的一堆劈柴上,正在逗一群小狗玩耍。他那又小又黃的禿腦瓜上沒戴帽子。有一位表哥提議去偷一隻小狗,並馬上製定了一個偷狗方案:兩位表哥立即到貝特林家大門口去,由我去嚇唬那位老爺,等把他嚇跑以後,他們就闖進院子裏去抱小狗。
“怎麼個嚇唬法?”我問。
一位表哥出主意說:
“你往他禿腦門上吐唾沫!”
往一個人頭上吐唾沫,這算得上什麼大不了的罪過?我曾多次聽說並親眼看到過比這更惡劣的頑劣行為,不用說,我毫不猶豫地執行了這項任務。
結果,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貝特林家來了一大群人,當著他們的麵,外祖父痛打了我一頓。因為我執行任務時,兩個表哥正在大街上玩,外祖父覺得沒他們什麼事兒,所以他們沒有挨打。
我被痛打以後,躺在廚房的吊床上,這時,身穿節日服裝、興高采烈的彼得大伯爬到吊床上來,跟我說話:
“你這個主意想得真妙,小爺子!”他小聲地說。“就應該這麼辦,就該這樣對付那隻老山羊。你都該用石頭砸他的腦袋!”
我還明明白白記得地主老爺那個又圓又禿、像小孩一樣的腦袋。記得當我吐他時,他像小狗似的可憐地尖叫了幾聲,用兩隻小手擦著發黃的禿頭頂,我一回想起這些,便羞愧得無地自容;而當我仔細打量著馬車夫那皺皺巴巴的麵孔時,他的麵孔既嚇人又令人厭惡地顫抖著,就跟外祖父揍我時臉上流露出來的表情一模一樣。
“走開!”我喊起來,用手把彼得推開。
他笑嘻嘻地眨著眼睛,從吊床上爬了下去。
從此,我再也不願意跟他說話了,同時開始期待著有什麼事情發生。
得罪了那位地主老爺之後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
貝特林家一向過著喧囂不已的生活,家裏常常出入一些美貌的小姐和年輕的大學生們。外祖父卻不喜歡這一家人,有時還用極其下流的字眼罵這家的女人們。
與他們家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奧夫相尼科夫家。他家那座外表森嚴而且寂靜無聲的院子,令外祖父肅然起敬。
這座高高的平房坐落在大院最深處,院子裏鋪著草根土,顯得又幹淨又空曠。院子當中有一口井,井上麵有一個用兩根木柱支著的頂蓋。院子有點破舊,卻非常安詳,甚至還有點傲氣。
有時候,院子裏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瘸腿老頭在走動,他光光的頭,雪白的胡子像針似的向上翹立著。有時候,又有一個留著絡腮胡子、鼻子歪斜的老頭走過來,從馬廄裏牽出一匹馬。那是一匹瘦瘦的灰馬,走進院子時,總是點著頭,像個謙恭的尼姑。
在這個院子裏,還有三個小男孩在這裏玩。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灰色上衣和褲子,戴著一模一樣的帽子,都是圓臉灰眼睛,彼此長得特別相似,我隻能根據他們身材的高矮才能區分開他們。
我從籬笆牆縫裏觀察著他們,他們沒有發現我,我特別希望他們能發現我。瞧著他們那麼開心、那麼快活、那麼友好地玩著各種我所不熟悉的遊戲,我打心眼裏喜歡。我還喜歡他們的衣服,喜歡他們相互之間的關心和照料,這種關心和照料特別明顯地表現在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對小弟弟的態度上。那個小弟弟要是摔倒了,他們也會發笑,就如同人們常笑一個摔倒的人一樣,但他們並不幸災樂禍,而是趕快把他扶起來,他要是弄髒了手或膝蓋,他們就用手帕把他的手和褲子擦幹淨。
他們從不互相對罵,從不互相欺騙,又團結又快樂。
有一次,我爬到一棵樹上,向他們吹口哨,他們聽到口哨聲就站住了,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到一起,一邊打量著我,一邊小聲商量著什麼。我以為他們是準備向我扔石塊,便從樹上爬下來,往口袋裏裝滿了石塊,又爬到樹上。可是他們卻遠遠地離開我,跑到院角玩去了。顯然,他們把我給忘了,這真叫人心裏不舒服。到了中午和晚上,有人會從窗口喊他們:
“孩子們,該回來了!”
他們不慌不忙、俯首帖耳地走了,就像三隻溫順馴服的小鵝。
我有好幾次坐在圍牆旁邊的樹上,等著他們叫我和他們一起玩,可是他們卻一直沒有叫我。
有一天,他們兄弟三人玩捉迷藏,輪到老二去找,他跑到庫房拐角處,站在那裏,誠實地用手捂住眼睛,他的兩個兄弟馬上去躲藏。老大迅速而敏捷地爬進庫房廊簷下的一個寬大雪橇裏,小弟弟卻手忙腳亂地繞著水井跑來跑去,不知往哪裏藏才好。
最後,他跑到井台上,抓住井繩,跳進空水桶裏。那個水桶“叮叮哐哐”地碰著井台的牆壁,落了下去。
我看到那個纏得緊緊的轆轤瘋狂地旋轉起來,驚呆了,但馬上又明白過來會發生什麼事,就從樹上縱身一躍,跳到他們的院子裏,喊:
“掉到井裏去了!”
老二和我同時跑到井台上,抓住了井繩,沒命地往上拉。這時,老大也跑來了,幫助我們一起把水桶往上拉,他一邊拉一邊說:
“請你輕點兒!”
我們很快就把小孩拉了上來,他也嚇壞了,右手上流著血,麵頰也碰破了,腰部以下全都濕了。不過他卻微笑著,渾身打著哆嗦,眼睛睜得很大,一邊笑,一邊拉著長調說:
“我——怎麼——掉——下——去——了……”
“因為你發瘋了。”老二一邊說,一邊抱住他,用手絹擦他臉上的血,老大則皺著眉頭說:
“咱們回去吧,反正也瞞不住……”
“你們會挨打嗎?”我問。
他點點頭,然後又向我伸過手來說:
“你跑得真快!”
這句誇獎使我感到十分愉快,可我還沒來得及和他握手,他就對老二說:
“咱們走吧,要不他會著涼的!咱們就說他摔了一跤,掉井的事可千萬別說!”
“對,別說,”小弟弟渾身戰栗著表示讚同道,“就說我掉到水窪裏了,怎麼樣?”
他們走了。
大概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兄弟們沒有到院子裏玩,後來他們又露麵了,而且比以前玩得更熱鬧了。老大看見我在樹上坐著,便親熱地喊了一聲:
“到我們這兒來吧!”
我們4個人一起爬到庫房廊簷下那個寬大的雪橇裏,彼此打量著對方,談了很長時間。
“你們挨打了嗎?”我問。
“挨了。”老大回答。
很難相信這些孩子也會像我一樣挨打,真叫人替他們難過。
“你幹嗎要逮小鳥?”小弟弟問。
“小鳥叫得好聽。”
“不,你以後不要逮小鳥了,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飛吧。”
“好吧,我以後不逮了!”
“不過,你要先逮一隻送給我。”
“你要什麼樣的?”
“叫得好聽的,還能裝在籠子裏。”
“你說的一定是黃雀。”
我答應了他。
“你們有媽媽嗎?”
“沒有。”老大說。
老二糾正他說:
“有,不過是另外一個,不是親的,親媽媽死了。”
“不是親的叫繼母。”我說。
老大點點頭:
“是的。”
兄弟三人都默默地沉思起來,顯得悶悶不樂。
看他們不高興,我便興致勃勃地給他們講起外祖母曾經講過的童話故事。老大聽了隻是“嘿嘿”地發笑,後來低聲說:
“這我們知道,這是童話。”
他的兩個弟弟則聚精會神地聽著,小弟弟緊閉嘴唇,繃著臉,二弟將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向我探過身來,伸出另一隻胳膊勾著小弟弟的脖子。
天色已經黑了。這時,一個白胡子老頭悄悄地出現在我們身旁。他穿著一件神甫常穿的棕色長袍,頭戴一頂毛茸茸的皮帽子。
“這是誰?”他指著我問道。
老大站起來,衝著我外祖父的房子點點頭:
“他是那一家的。”
“是誰把他叫來的?”
3個孩子馬上一聲不吭地從大雪橇裏爬出來,回家去了,就像3隻馴服聽話的小鵝。
那個老頭抓住我的肩膀,領著我穿過院子向大門口走去。我嚇得直想哭,但他步子邁得又大又快,我還沒來得及哭出聲來,就被他扔到了大街上。他在籬笆門口停下來,用手指著我嚇唬說:
“以後不許再到我這裏來!”
我惱怒了。
“我根本就不是來找你的,老鬼!”
他又把我抓住,一邊走一邊問我:
“你外祖父在家嗎?”
活該我倒黴,外祖父恰好在家。他站在這位威嚴的老頭麵前,神色緊張地說:
“他母親出門去了,我很忙,沒有時間照看他。請您原諒,上校!”
那位上校像鴨子叫似的幹咳了幾聲,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我一個人在院子裏玩,我爬上彼得大伯的馬車。
“又闖禍了吧,小爺子?”他一邊卸車一邊問,“為什麼挨打呀?”
我對他講了挨打的經過,他一聽就惱怒了,惡狠狠地低聲說:
“你幹嗎要和他們一塊玩?他們都是小少爺,是毒蛇。瞧你為了他們被打成這個樣子!你現在就該去揍他們一頓,還等什麼!”
他惡聲惡氣地說了半天,那皺皺巴巴的小臉蛋哆嗦個不停,越發引起我的反感。
“揍他們?沒有必要,他們都是好孩子,你說的是謊話。”我說。
他瞪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大聲喊起來:
“你給我從馬車上滾下去!”
“你是壞蛋!”我喊了一聲,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從那一天起,我們兩個人之間就爆發了無言的、凶惡的戰爭:他往往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或者推我一下,或者用韁繩掄我一下,或者放走我的小鳥,有一次還把我的小鳥喂了貓;他還尋找各種借口向外祖父告我的狀,而且總是添油加醋地瞎編一番。我拆開他的草鞋,悄悄地把草鞋上的繩子弄鬆或者剪斷,等他穿在腳上時,草鞋就會散開;有一次,我還在他帽子上撒了好多胡椒麵,使他一連打了一個鍾頭的噴嚏。總之,我想盡一切辦法,使出全身的本領,對他進行報複。
我仍然跟小少爺們來往,和他們一起玩,這使我感到高興。在外祖父的院牆和奧夫相尼科夫上校的圍牆之間,長著一片榆樹、菩提樹,我在樹叢下的圍牆上挖了一個小圓洞,三兄弟輪流或者每次兩個來到小洞前,我們坐著、蹲著或跪著悄悄地談話。他們當中總有一個人在外麵放哨,以防那位上校突然闖到這裏來。
他們講述自己的苦悶生活,我聽了以後往往很傷心。他們講他們怎樣喂養我送給他們的那隻小鳥,還講了許多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但對他們的父親和繼母卻隻字不提。
他們常常讓我講童話故事。我認認真真地把外祖母講過的故事再重複一遍,要是哪個地方忘記了,就請他們稍等一會兒,我跑到外祖母那裏去問。我這樣問她,使她很高興。
常常有這樣的時候,我正全神貫注地跟他們講話,彼得大伯卻冷不防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單調乏味的呼喊:
“又——湊到——一起了?”
我們馬上散開。
我看得出來,彼得大伯的心情越來越糟了。
他的那個啞巴侄子到鄉下結婚去了。彼得大伯每天晚上趕車回來就把自己關在那個低矮的窩棚裏。
如今他遇見任何人,不知為什麼都不敢正眼去看,而且早就不來參加外祖母的晚會了,也不再請人吃果醬。他的臉幹枯了,皺紋更深了,走起路來慢慢騰騰,像個病人似的拖著兩條腿。
這一天,早晨起來,我跟外祖父在院子裏掃雪。突然,門“咣當”一聲開了。一位警察走進院子裏,他又粗又白的手指勾了勾,招呼外祖父過去。外祖父走了過去,他們談了幾句。外祖父急忙回答說:
“他就住在這裏!什麼時候?讓我想一想……”
突然,他滑稽可笑地往上一跳,大聲喊道:
“上帝保佑,這是真的嗎?”
“小聲一點兒!”警察嚴肅地說。
外祖父四周張望了一下,看見了我,說:
“收起鐵鍬,回家去吧!”
我躲在一個角落裏看著他們。他們向彼得大伯的住處走去,警察說:
“他扔掉馬,自己躲藏了起來……”
我跑進廚房,把這件事告訴了外祖母,她聽完我的話,神色安詳地說:
“看來,一定是他偷什麼東西了——你玩去吧,沒你的事!”
當我又跑進院裏時,外祖父正在籬笆門口站著,他滿臉怒容,連頭發都豎立起來了,一條腿直打哆嗦。
“我不是說過叫你回家去嗎?”他把腳一跺,衝著我喊道。
他自己也跟我一塊兒回家了,一進廚房,就喊外祖母:
“到這裏來,老婆子!”
他們走進隔壁房間裏,在那裏小聲嘀咕了半天。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整整一天,家裏的人都提心吊膽,心事重重的。
傍晚時分,警察又來了,不過又換了一個,這個人頭發火紅,身體肥胖,他坐在廚房裏一個條凳上,低著頭“呼嚕呼嚕”地打盹。
突然,過道裏響起吵吵嚷嚷的聲音,房門猛地被打開了,彼得羅芙娜在門口用震耳的聲音喊道:
“快去看看你們後院裏發生了什麼事!”
她一看見警察,就又急忙掉頭往回跑,不過警察已經抓住了她的衣裙,大聲喊起來:
“站住。你是什麼人?你要去看什麼?”
她在門檻上絆了一跤,跪倒在地,開始氣喘籲籲地叫嚷起來:
“我去擠牛奶,忽然看見華西裏家花園裏有個像長筒靴子似的東西……”
這時,外祖父跺著腳,非常氣憤地喊道:
“你放屁,傻女人!花園裏的東西你什麼也看不見,圍牆那麼高,牆上又沒有縫,你能看得見什麼?”
“哎呀,老爺子,瞧你說的!”彼得羅芙娜號啕大哭起來,“這是真的,老爺子,我絕不是撒謊!我看見一串腳印通到你們的圍牆下,有個地方的雪還被人踩過——哎呀,看見他躺在那裏……”
突然間,大家都像發了瘋似的,推推搡搡地衝出廚房,向花園跑去。在花園裏,隻見彼得在那個蒙著一層厚雪的土坑裏躺著,背靠著燒焦的木頭,腦袋瓜低垂在胸前。他的右耳下麵有一條很深的傷口,像另一張紅紅的大嘴巴。他赤裸的胸脯上,有一個銅十字架,浸在血裏。頓時,七嘴八舌的吵鬧聲攪得人腦袋發暈,彼得羅芙娜不停地叫喊著,警察也在叫喊,外祖父大聲喊道:
“你們別毀了腳印,保護現場!”
可他突然又皺起眉頭,一邊瞧著腳下的雪地,一邊莊重地對警察說:
“你們喊什麼呀,老總,這兒不關你們的事,懂嗎?這兒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法庭……”
大家立刻不吭聲了,都把目光集中在死者身上,又是歎息又是畫十字。
直到深夜,廚房和隔壁的房間裏都擠滿了陌生的人,警察手忙腳亂地指揮著,大家忙碌著。
外祖母在房間裏請大家喝茶,一個身體又胖又圓,滿臉麻子的警察敘述道:
“此人真實姓名不清楚,隻知道他是耶拉吉馬人。那個啞巴一點也不啞,他招了。參加作案的還有一個人,也招了。他們已經搶劫了好幾所教堂,這是他們的主要招數……”
“哦,我的天哪!”彼得羅芙娜歎息道,她那濕漉漉的臉蛋漲得通紅。
我躺在吊床上朝下望著,我隱約覺得所有的人都變得那麼渺小……
嘮叨
這是個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得羅芙娜的菜園子裏逮鳥兒。
小鳥兒們大模大樣地在掛霜的樹枝間跳躍,我老半天也沒逮著一隻。
不過,好在我更熱愛打獵的過程,對結果並不怎麼在乎。
這感覺有多好啊!我坐在雪地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氣中聽小鳥啁啾,遠處雲雀的歌聲不斷地飄過來……
直到我無法再忍受寒冷的時候,才收起了網子和鳥籠,翻過圍牆回家去了。
家裏的門大開著,一輛馬車停在院裏,馬車夫坐在車上吹著快樂的口哨。
我心裏一震,脫口問道:“誰來了?”
馬車夫看了看我,說:“老神甫。”
神甫?和我沒關係,肯定是來找哪個房客的。
我走進廚房,突然,從隔壁傳來一句清晰的話:
“怎麼辦吧?殺了我嗎?”
是母親!
我猛地躥出門去,迎麵撞上了外祖父。
他抓住我的肩膀,瞪著眼:“你母親來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可又說,“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點不聽使喚,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因為激動,老半天我才推開門。
“喲,回來了!我的天啊,長這麼高了!還認識我嗎?他的耳朵凍壞了,快,媽媽,拿鵝油來……”
母親俯下身來給我脫了衣服,把我像皮球似的轉來轉去。
她穿著紅色的長袍,一排黑色的大扣子,從肩膀斜著一直釘到下襟。
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衣裳。
她的眼睛更大了,頭發也更黃了。
“你怎麼不說話?不高興?瞧瞧,多髒的衣服……”
她用鵝油給我擦耳朵,有點疼。
我依偎著她,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
外祖母有點不高興:
“他可野啦,誰也不怕,連他外祖父也不怕了,唉,瓦裏婭……”
“媽媽,會好的,會好的!”
母親是那麼高大,周圍的一切都更顯得渺小了。她摸著我的頭發:
“該理發了,該上學了,你想念書嗎?”
“我已經會念了。”
“是嗎?還得多念點兒!瞧瞧,你長得多壯啊!”
她笑了,笑得很溫暖。
外祖父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
母親推開我說:“讓我走嗎,爸爸?”
他沒作聲,隻是站在那兒用指甲劃著窗戶上的冰花兒。
這種沉默令人難以忍受,我的胸膛幾乎要爆裂了。
“阿廖沙,滾!”他突然吼道。
“你幹嗎?!”母親一把拉住我。
“你給我閉嘴!”外祖父高聲叫著。
“請您不要大喊大叫。”母親輕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