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上帝啊,為什麼拋棄我

8月21日

一眨眼,我的境況完全變了。有幾次,我眼前又閃現過生活歡愉的光輝,可惜轉瞬即逝!每當我墮入忘我的夢幻中,便禁不住會產生這樣一個想法:“要是阿爾見特死了又將會怎樣呢?你會的!是的,她也會……”隨後,我便跟著自己的胡思亂想追去,直至被領到懸崖邊上,嚇得渾身戰栗著退回來。

我循著當初去接夏綠蒂參加舞會的大路走啊走啊,可是一切全變了!一切已如過眼雲煙!沒有留下昔日世界的一絲痕跡,半縷情懷。我的心境恰似一個回到自己宮堡中來的幽靈:想當初,他身為顯赫的王侯,建造了這座宮堡,對它極盡豪華裝飾之能事,後來臨終時又滿懷希望地把它遺留給自己的愛子。而眼前呢,昔日的輝煌建築已燒成了一片廢墟。

9月3日

我有時真不能理解,怎麼還有另一個人能夠愛她,可以愛她。要知道我愛她愛得如此專一,如此深沉,如此毫無保留,除了她以外,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了解,什麼也沒有了啊!

9月4日

是的,就是這樣,當自然界轉入秋天時,我的內心和我的周圍也已是一派秋意。我的樹葉即將枯黃,而鄰近的那些樹木卻已在落葉了。我上次剛到這裏不久,不是曾經對你講過一個青年農民嗎?這次在瓦爾海姆我又打聽他的情況如何,人家告訴我說,他已經被解雇了,此外就誰也不肯再多講些什麼了。

昨天,在通往鄰村的路上,我碰巧遇見他,與他打招呼,於是他便給我講了他的故事。要是我現在再講給你聽,你將不難理解這個故事為何令我感動不已。可是,我幹嗎要講這一切,幹嗎不把所有令我擔憂、令我難受的事情藏在自己心中,而要讓你和我一樣不痛快呢?幹嗎我要一次次地給你機會,讓你憐憫我、責罵我呢?隨它去吧,這也許是我命中注定了的!

在我麵前,這青年農民帶著默默的哀愁和幾分羞怯講起他自己的事。但一講開,他就突然像重新認識了自己和我似的,態度變得坦率起來,向我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並開始抱怨他的不幸。我的朋友,我現在請你來判斷他的每一句話吧!

他承認,不,他是帶著一種回憶往事的甜蜜和幸福在追述,他對自己女東家的感情是如何與日俱增,弄到後來六神無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他吃不下,喝不下,徹夜難眠,嗓子就好似給堵住了一樣。人家不讓他做的事,他做了;人家吩咐他做的事,他又給忘了,仿佛有惡鬼附體似的。

直到有一天,他知道她在閣樓上,便跟著追了上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被吸引了去。由於她怎麼也不肯聽他的請求,他自己也不知怎麼搞的,竟然對她動起粗來。不過上帝作證,他對她的存心始終是正大光明的,別無其他欲念,隻是真心想娶她做老婆,讓她和他一起過日子而已。因為已經講了好長時間,他開始結巴起來,就像一個還有話講但又不好出口的人似的。最後,他還是很難為情地向我坦白,她允許了他對她做一些小小的親熱表示,讓他成為她的知已。他曾兩三次小斷敘述,插進來反複申辯說,他講這些並不是想敗壞她的名譽,而且還表示,他仍像過去一樣地愛她、尊重她,要不是為了叫我相信他並非完全是個頭腦發昏的家夥,他是絕不會把這些事泄漏出來的。

好朋友,我又要重彈我永遠彈不厭的老調了。要是我能讓你想像出這個當時站在我跟前、眼下也仍像站在我眼前的人是個啥樣子,那該多好啊!要是我能正確地講述這一切,讓你感覺出我是如何同情他的命運,讓你感受到他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的命運該多好啊!總之,由於你了解我的命運,也了解我,你應該十分清楚地知道,是什麼使我的心向著一切不幸者,尤其是這個不幸的青年農民。

我在重讀此信時,發現忘記了講故事的結尾,而這個結尾是很容易猜想的。女東家沒有同意他,她的兄弟也插手幹預。那人早就恨他了,早就巴不得把他攆走,生怕自己的姐姐一改嫁,他的孩於們就會失去財產的繼承權,由於她本身沒有子女,所以他們眼下是大有望頭的。這位舅老爺不久便趕走了年輕人,並且大肆張揚,鬧得女東家本人即便再想找他回去也不可能了。眼下她已另雇了一個長工,而為著這個長工,據說她又和自己的弟弟吵翻了,她要嫁給他,可她弟弟卻死活不答應。

我對你講的一切既沒有誇張,也絕無任何修飾,相反,倒可以說講得不好,敘述起來軟弱無力,而且是用我們聽慣了的合乎教化的言辭在講,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情致。

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忠心,這樣的熱誠,根本不是詩人能杜撰得出來的!如此純真的情感,隻存在於那個被我們稱之為沒教養的、粗魯的階級中。我們這些有教養的人,實際上是被教養成了一塌糊塗的人!畢恭畢敬地讀讀這個故事吧,我求你。今天我寫它的時候,心情格外平靜,再說,你從我的字跡也可以看得出,我並不是像平時那樣心慌意亂,信手塗鴉的啊!

讀吧,親愛的威廉,並且在讀的時候想著我,這也是你的朋友的故事。我過去的遭遇和他一樣,將來也會一樣,隻是我不如這個窮苦的不幸者一半勇敢,一半堅決,我幾乎沒有拿自己與他相比的勇氣。

9月5日

她的丈夫在鄉下辦事,她寫了一張便條給他,開頭一句是:“親愛的,我的好人,趕快回來吧,我懷著無比的喜悅期待著你。”

碰巧一位朋友帶來消息,說他有些事務未了,不能馬上回來。這張字條便一直擺在桌上,當晚落到了我的手裏。我一邊讀一邊微笑,她問我笑什麼。

“人的想像力真是神賜的禮物。”我脫口而出,“我有一瞬間恍惚覺得,它就是寫給我的喲。”

她聽了不再說話,看樣子似平不太高興,我也隻好沉默下來。

9月6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脫掉我第一次帶夏綠蒂跳舞時穿的那件青色燕尾服,它式樣簡樸,穿到最後簡直不堪入目了。我又讓裁縫完全照樣做了一件新的,同樣的領子,同樣的袖頭,再配上同色的黃背心和黃褲子。

可新做的總不能完全稱我的心,穿在身上感覺不一樣。我不知道……我想,過段時間也許會好一些吧。

9月12日

為了接阿爾貝特,她出去了幾天。今天我一跨進她的房間,她便迎麵走來,於是我高高興興地吻了她的手。

鏡台旁飛來一隻金絲雀,落在她的肩上。

“一個新朋友,”她一邊說,一邊把雀兒逗到她手上,“是送給小家夥們的。你瞧它多可愛!你瞧!每次我喂它麵包,它都撲打著雙翅,小喙兒啄起來可真靈巧。它還會吻我哩,你瞧!”

她說著便把嘴唇伸給金絲雀,這鳥兒也將自己的小喙子湊到她的芳唇上,仿佛感受到了自己所享受的幸福似的。

“讓它也吻吻你吧。”夏綠蒂說道,同時把金絲雀遞過來。

這鳥喙兒在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之間起了溝通作用,和它輕輕一接觸,我就仿佛吸到了她的芳澤,心中頓時充滿甜美無比的愛的享受。

“它和你接吻並非毫無貪求,”我說,“它是在尋找食物,單純的親熱一下隻會令它失望而去的。”

“它也從我嘴裏吃東西的,”她說。然後她就真的用嘴唇銜著幾片麵包屑遞給它,在她那嘴唇上,洋溢著最天真無邪和愉快幸福的笑意。

我轉開了臉。她真不該這樣做啊!不該用如此天真無邪而又令人銷魂的場麵,來刺激我的想像力,把我這顆已被對生活的淡漠搖晃得入睡了的心重又喚醒!為什麼不該呢?她是如此信賴我!她知道,我是多麼愛她呀!

9月15日

我真給氣瘋了,威廉,世上還有點價值的東西本已不多,可是人們仍不懂得去愛護珍惜。你還記得那兩株美麗的胡桃樹吧,就是我和夏綠蒂去拜訪一位善良的老牧師時曾在它們底下坐過的那兩株胡桃樹!上帝知道,一想到這兩株樹,我心中便會充滿最大的快樂!它們把牧師家的院子裝點得多麼幽靜,多麼陰涼啊!它們的枝幹是那樣挺拔!看著這兩株樹,就會懷念起許多年前栽種它們的那兩位可敬的牧師。鄉村學校的一個教員曾多次向我們提起他倆其中一位的名字,這名字還是他從自己的祖父那裏聽來的。人們都說,這位牧師是個很好的人,每當走到樹下,你對他的懷念便會有一種神聖的感覺。

威廉,當我們昨天談到這兩株樹被人砍了的時候,教員眼中噙滿了淚水。砍了!我氣得幾乎發瘋,恨不能把那個砍第一斧頭的狗東西給宰了。說到我這個人,假如看見自己院子裏長的樹中有一棵快要老死了,心裏也會難過得要命。可也有一樣,親愛的朋友,人們到底還是有感情的!全村老小都抱怨連天,我真希望牧師老婆能從奶油、雞蛋以及其他貢品的減少上感覺出來,她給村子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因為這個新牧師的老婆(我們的老牧師已經去世了),一個瘦削而多病的女人,她有一切理由不喜歡這個世界,世人中也沒有一個喜歡她的,而她正是砍樹的罪魁禍首。

這個自命博學的蠢女人,居然還混在研究《聖經》的行列裏,起勁地要對基督教進行一次新式的、合乎道德的改革,完全蔑視拉瓦特爾的狂熱。她的健康狀況糟透了,因此在人世上全無歡樂可言,也隻有這樣的家夥才可能幹出砍樹的勾當來。你瞧!我真是平息不了自己的怒氣啦!她為什麼要砍樹呢?就因為樹葉掉下來會弄髒弄臭她的院子,樹頂會擋住她的陽光,還有胡桃熟了孩子們會扔石頭去打等等。據說這些都有害於她的神經,妨礙她專心思考和研究神學。

我看見村民們特別是老人對此特別不滿,便問:“你們當時怎麼就任人家砍了呢?”

他們回答:“在我們這地方,隻要村長同意的事,你就毫無辦法。”

可有一點倒也公平,牧師從自己老婆的怪癖中從未得到過甜頭,這次竟想撈點好處,於是打算與村長平分賣樹的錢。誰知鎮公所知道了此事,說:“就請把樹送到這兒來吧!”因為鎮公所對長著這兩棵樹的牧師宅院擁有地產權,便做主將它們賣給了出價最高的人。反正樹已經砍倒啦!唉,可惜我不是公爵!否則我真想把牧師老婆、村長和鎮公所統統給……公爵……可我要真是公爵,也不一定會關心自己領地內的那些樹的!

10月10日

每當我看見她那雙黑眼睛,我的心病就會得到治療!使我感到不安的是,阿爾貝特似乎並不那麼幸福,不像他希望的那樣……不如我自以為會幸福……要是我……

我本不愛用刪節號,但在這兒投有其他辦法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即使如此,我想也說得夠清楚了。

10月12日

莪相已從我心中把荷馬排擠出去了。這位傑出的詩人領我走進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啊!我漂泊在荒野裏,四月狂風呼嘯,隻見在朦朧的月光下,狂風吹開了彌漫的濃霧,現出了祖先的幽靈。我聽見從山上送來的林濤聲中,夾雜著洞穴裏幽靈們的咽咽哭泣聲,以及在她的愛人——那高貴的戰死者長滿青苔的墳墓上哭得死去活來的少女的泣訴。驀然間,我瞅見了他,瞅見了在荒野裏尋覓自己祖先足跡的白發吟遊詩人,可他找到的,唉,卻都是他們的墓碑。隨後,他歎息著仰望夜空中燦爛的金星,發現它正要沉入波濤洶湧的大海,而往昔的時光便又在他英雄的心中複活,要知道這和藹的星光也曾照耀過勇士們的險途,這清幽的月光也曾灑滿過他們凱旋歸來時紮著花環的戰船啊。

在白發詩人的額間,我發現了深深的苦悶,我看見這最後一位孤獨的偉人,正精疲力竭地向著自己的墳墓蹣跚行去,一邊不斷從已故親人的虛幻的存在中吸取令人感到灼痛的快樂,俯視著冰冷的土地和在狂風中搖曳不定的深草,一邊口裏呼道:“有個漂泊者將會到來,他曾見過我的美好青春;他將會問:‘那位歌手在哪裏?芬戈(相傳三世紀時的蘇格蘭國王,莪相的父親)傑出的兒子在哪裏?’他的腳步將踏過我的墳頭,他將在大地中四處將我尋索,但卻找不著我。”

啊,朋友!我真願像一位忠誠的衛士拔出劍來,一下子結果我這位君王,以免他慢慢死去的痙攣的痛苦,然後再讓我的靈魂去追隨這位獲得解放的神靈。

10月19日

多麼空虛啊!我內心可怕的空虛!我常常想,哪怕你能把她擁抱在心口一次,僅僅一次,這整個的空虛就會填滿。

10月26日

是的,好朋友,我漸漸弄明白了,越來越確信,一個人生命的價值是很少的,非常非常少!一個女朋友來看夏綠蒂,我便退到隔壁房間,拿起一本書來讀,卻讀不下去,隨後又取過一支筆想寫點什麼。這時,我聽見她們在低聲交談,相互報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無外乎誰誰結了婚,誰誰生了病、病得很重這類的本地要聞。

“她現在老是幹咳,臉上顴骨這麼高,還常常暈倒,我看是活不長嘍!”客人說起了鎮上的一個女孩。

“那個N·N的情況也一樣糟。”夏綠蒂應道。

“他已經浮腫了。”客人又講。

聽她倆這麼聊著,我在想像中已來到那兩個可憐人的病塌前,看見他們如何苦苦掙紮,留戀生命,如何……

可是,威廉啊,我這兩位女士卻滿不在乎地談著他們,就像談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快死了似的!我環顧四周,打量著我所在的房間,打量著放在這兒那兒的夏綠蒂的衣物,阿爾貝特的文書,以及這些我現在已經十分熟悉的家具,乃至這個墨水池,心裏不禁就想:“瞧,你現在對這個家庭有多麼重要啊!實在太重要了!你的朋友們敬重你,你常常帶給他們快樂;而你的心裏也覺得,似乎離了他們你就活不下去。可是——你要是這會兒走,從他們的圈子裏消失了,他們又將多久會感到失去你給他們的生活造成了缺陷呢?多久?唉,人生才叫無常啊!他甚至在對自己的存在量有把握的地方,在留下了他存在的惟一真實印記的地方,在他的親愛者的記憶中,在他們的心坎裏,也注定了要熄滅,要消失,而且如此的快!

10月27日

人對人竟如此地缺少價值,一想起來我常常恨不得撕破自己的胸膛,砸碎自己的腦袋。唉,要是我不帶來愛情、歡樂、溫暖的幸福,人家就不會白白給我;另一方麵,就算我心裏充滿了幸福,也不能使一個冷冰冰地、有氣無力地站在我麵前的人幸福啊。

我具有再多精力,也會被她的熱情吞噬掉;我具有最多的天賦,沒有她一切都將化作烏有。

10月30日

我已有上百次幾乎就要擁抱她了!偉大的主知道,當一個人麵前擺著那麼可愛的東西而又不能伸出手去攫取時,他心頭會多難受。攫取本是人類最自然的欲望。嬰兒不總是伸出小手抓住他們喜愛的一切嗎?可我呢?

上帝知道,我在上床時常常懷著這樣一種希冀,是的,有時甚至是渴望:不要再醒過來了!因此,第二天清晨,當我睜開眼睛又見到太陽時,心裏便異常難受。唉,要是我是個壞脾氣的人,在心緒不佳時能怪天氣,怪第三者,怪一件沒做成功的事情,那我身上的難受勁兒定會減少一半。然而多可悲啊,我的感覺千真萬確,一切的過錯全在我自己!不,不是過錯。總之,正如一切幸福的根源全存在於我本身一樣,一切痛苦的根源也在我自己身上。當初,我滿心歡喜地到處遊逛,走到哪兒,哪兒就變成了天國,心胸開闊得可以容得下整個宇宙,難道現在這個我和當初不是同一個人嗎?可如今,這顆心已經死去,再也湧流不出欣喜之情了;我的眼睛枯澀了,再也不能以瑩潔的淚水滋潤我的感官了;我的額頭更是可怕地皺起來啦!我痛苦之極,我已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惟一的歡樂,惟一神聖的、令我振奮的力量,失去了我用來創造自己周圍世界的力量,這力量一去不複返了!

我眺望遠處的山崗,隻見日光刺破了崗上的濃霧,灑布在下麵靜靜的草地上,在已經落葉的柳絲間,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緩緩向我流來……啊,要是這如此美好的景色已像一幅漆畫似的在我眼前凝滯不動,不能再愉悅我心,使它產生出絲毫幸福的感覺,那我這整個人在上帝麵前不就成了一口幹涸的水井,一隻漏底兒的水桶了嗎!我常常撲倒在地,淚流滿麵的地祈求上蒼,像一個頭頂上是鐵青色的天,沒有一片雲彩,四周是幹裂的土地的農夫在祈雨一樣。

但是,唉,我感覺得到,上帝絕不會因為我們拚命哀求就會賜給我們雨水和陽光的!可那些過去的時光,又為何如此幸福呢?那時我十分耐心地期待著他的精神來感召我,滿懷感激地、專心一意地接受著他傾注到我身上的歡愉。而如今,一回首以往的時光,就讓我感到痛苦不堪。

11月8日

她責備我不知節製!啊,態度是如此溫柔、親切!她說我不該每次一端起酒杯來就非得喝一瓶不可。

“別這樣,”她說,“想想你的夏綠蒂吧!”

“想?”我反駁道,“還用得著你叫我想嗎?我在想啊!豈止是想!你時刻都在我的心中。今天,我就坐在你不久前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地方……”

她引開話題,不讓我再講下去。好朋友,我算完了!她想怎樣處置我,就可以怎樣處置我。

11月15日

我感謝你,威廉,感謝你對我真誠的同情,感謝你的忠告,我請你放心。讓我忍受下去吧,盡管我已疲憊不堪,但仍然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支撐到底。我尊重宗教信仰,這你是知道的,我覺得,它是某些虛弱者的拐杖,奄奄一息者的振奮劑。

不過,它難道能夠對人人都起這個作用嗎?而且必須對人人都起這個作用嗎?要是你看一看這個廣大的世界,你就會發現有成千上萬的人,對於他們來說,宗教信仰並非如此,而且將來也不會如此,無論是舊教還是新教。難道我就非有宗教幫助不可嗎?聖子耶穌自己不是也說過,隻有那些天父交給他的人,才能生活在他周圍嗎?要是天父沒有把我交給他怎麼辦?要是正如我的心所告訴我的那樣,天父希望把我留給自己怎麼辦?

我請你別誤解我,別把這些誠心誠意的話看成是諷刺。我是在對你披肝瀝膽,否則我就寧可沉默。因為,對於有關大家和我一樣都不甚了解的事情,我是很不樂意開口的。人不都是命中注定要受完他的那份罪,喝完他的那杯苦酒嗎?假若天堂裏的上帝呷了一口都覺得這酒太苦,我為什麼就非得充好漢,硬裝作喝起來很甜的樣子呢?

此刻,我的整個生命都戰栗於存在與虛無之間,過去像閃電似的照亮了未來的黑暗深淵,我周圍的一切都在沉淪,世界也將隨我走向毀滅,在這樣可怕的時刻,我還有什麼可害羞的呢?那個被人壓迫、孤立無助、注定淪亡的可憐蟲,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不也鼓足勇氣從內心深處發出呼喊:“上帝啊,上帝!你為什麼拋棄我呢?”那麼,我為何就該羞於流露自己的情感,就該害怕這位把天空像手帕一樣卷起的神之子尚且無法避免的一刻呢?

11月21日

她看不出,她也感覺不到,她正在釀造一種將把我和她自己全部毀掉的毒酒。而我呢,則滿懷欣喜地接過她遞過來的將會置我於死地的酒一飲而盡。為什麼她要常常——常常嗎?不,也不常常,而是有時候,為什麼有時候她要那麼溫柔地望著我,要欣然接受我下意識的情感流露,要在額頭上表現出對我所忍受的痛苦的同情呢?

昨天,當我要離開的時候,她握著我的手說:“再見,親愛的維特!”

“親愛的維特!”這是她破天荒第一次叫我做親愛的,叫得我周身筋骨都酥軟了。我把這句話重複了無數次,等到夜裏要上床睡覺時,還自言自語地叨咕了半天,最後竟冒出一句:“晚安,親愛的維特!”說罷自己也禁不住笑起自己來。

11月22日

我不能向上帝祈禱:“讓她成為我的吧!”盡管如此,我卻常常覺得她就是我的。我不能祈禱:“把她賜給我吧!”因為她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我常常拿理智來克製自己的痛苦,可是,每當我鬆懈下來時,我就會沒完沒了地反駁自己的理智。

11月24日

她感覺到了我在忍受著何種痛苦。今天她對我的一瞥,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當時我發現隻有她一個人在時,我沉默無語,她也久久地凝望著我。如今,我在她身上已見不到那動人的嫵媚,見不到智慧的靈光,這一切在我眼前業已消失。她現在打動我的,是一種美好得多的目光,是一種飽含著無比親切的同情、無比甜蜜的憐憫的目光。為什麼我不可以跪倒在她的腳下呢?為什麼我不可以樓住她的脖子,以無數的親吻來報答她呢?為了避開我的盯視,她坐到鋼琴前,伴著琴聲,用她那甜美、低婉的歌喉,輕輕地唱起了一支和諧的歌。我還從來沒看見她的嘴唇像現在這般迷人過,它們微微龕動著,恰似正在吸吮那清泉一般從鋼琴中湧流出來的串串妙音,同時,從她的玉口內,也發出奇妙的回響。是的,要是我能用言語向你說清這情景就好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彎下腰去發誓說:可愛的嘴唇啊,我永遠也不會冒昧地親吻你們,因為你們是天界神靈再現啊!然而……我希望……哈,你瞧,這就像立在我靈魂前而的一道高牆……為了幸福我得翻過牆去……然後下地獄懺悔我的罪過!罪過?我有什麼罪過?

11月26日

我有時對自己講:“你的命運反正就這樣了,祝福別人都幸福吧!還從來沒有誰像你這樣受過苦喲。”隨後,我便讀莪相的作品,讀著讀著,仿佛窺見到自己的心靈。我要受的罪真是太多了!唉,難道在我以前的人們都曾這樣不幸過嗎?

11月30日

不,不,我注定振作不起來了!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碰見叫我心神不定的事情。比如今天吧!啊,命運!啊,人類!

下午,我沿著河邊散步,沒有心思回去吃飯。四野一片荒涼,山前刮來陣陣濕冷的西風,灰色的雨雲已經飄進峽穀裏。遠遠地,我看見一個穿著破舊的綠色外套的人,在岩石間爬來爬去,像是正在尋找什麼。我走到近旁,他聽見腳步聲便轉過頭來,模樣十分怪異。臉上最主要的神情是難言的悲哀,但也透露著誠實與善良,黑色的頭發用簪子在腦頂別成了兩個卷兒,其餘部分則編成一條大辮子拖在背後,看衣著是個地位低微的人。我相信,他對我去過問他的事是不會見怪的,因此便與他搭起話來,問他在尋找什麼。

“找花唄,”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回答說,“可是一朵也找不著。”

“眼下可不是找得到花的季節啊。”我微笑著說道。

“花倒是多得很,”他邊講邊向我走下來,“在我家的園子裏,長著玫瑰和兩種金銀花,其中一種是我爹送給我的,長起來就跟草一般快,我已經找了它兩天,可就是找不著。這外邊也總開著花,黃的,藍的,紅的,還有那種叫矢車菊的小花兒,那才叫美呢!可不知為什麼我竟一朵也找不到……”

我感到情況有些蹊蹺,便繞個彎兒問:“你要這些花幹嗎呢?”

他臉上一抽動,閃過一絲古怪的笑意。

“您可千萬別講出去啊,”說時他把食指擱在嘴唇上,“我答應了送給我那心上人一束花。”

“這很好嘛。”我說。

“哦,”他道,“她有好多好多別的東西,可富有呢。”

“盡管這樣,她還是想要您這束花。”我應著。

“哦,”他接著講,“她有許多寶石,還有一頂王冠。”

“她叫什麼來著?”

“唉,要是聯省共和國(16世紀的荷蘭)雇傭了我,我就會是另一個人啦!”他說,“可不,有一陣子,我過得挺不錯的。現在不成了,現在我……”

他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望著蒼穹,其他一切全明白了。

“這麼說,您也曾經幸福過?”我問。

“唉,要能再像那時候一樣就好嘍!”他回答,“那時候,我舒服、愉快、自由自在得就跟水中的魚兒似的!”

“亨利希!”這時當地的一個老婦人叫喊著,循著大路走過來,“亨利希,你在哪兒?我們到處找你,快回家吃飯吧!”

“他是您兒子嗎?”我走過去問老婦人。

“可不,我可憐的兒子!”她回答,“上帝懲罰我背了一個多麼沉重的十字架啊。”

“他這種情況有多久了?”我問。

“像這樣安靜才半年,”她說,“就這樣還得感謝上帝。從前他一年到頭都大吵大鬧的,隻好用鏈子鎖在瘋人院裏。現在不招惹任何人了,隻是腦子裏還經常跟國王和皇帝們打交道。從前,他可是個又善良又沉靜的人,能供養我,又寫得一手好字,後來突然沉思默想起來,接著便發高燒,高燒過後便瘋了,現在便是您看見的這個樣子。要是我把他的事講給您聽,先生……”

我打斷她滔滔不絕的話,問:

“他說他曾經有一段時間很自在,很幸福,這指的是怎麼一個時候呢?”

“這個傻小子!”她憐憫地笑了笑,大聲說,“他指的是他神誌昏迷的那段時間,他常常誇耀它。當時,他關在瘋人院裏,神經完全失了常。”

這話對於我猶如一聲霹靂,我塞了一枚銀幣在老婦人手裏,逃離了她的身邊。

“你那時確實是幸福的啊!”我情不自禁地喊著,快步走回城去,“那時候,你自在得如水中的遊魚,就如同天堂裏的上帝!難道你注定人的命運就是如此,他隻有在具有理智以前,或者重新喪失理智以後,才能是幸福的嗎?可憐的人!但我又是多麼羨慕你的神經失常,知覺紊亂啊!你滿懷著希望來到野外,為你的女王采摘鮮花。在冬天裏,你為采不到鮮花而難過,不理解為什麼竟采不到。而我呢,從家裏跑出來時既無目的,也無希望,眼下要回家去時依然如此。你幻想著,要是聯省共和國雇傭你,你就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幸福啊,誰又能把自身的不幸歸於人世的障礙呢!你感覺不出,感覺不出,你的不幸原本存在於你破碎的心中,存在於你被攪亂了的頭腦裏,而這樣的不幸,全世界所有的國王也無法幫你消除啊。”

——誰要嘲笑一個到遠方的聖水泉去求醫,結果反倒加重自己的病痛,使餘生變得更難忍受的病人,誰就不得善終!誰要蔑視一個為擺脫良心的不安和靈魂的痛苦而去朝拜聖墓的人,誰就同樣不得善終!要知道,這個朝聖者的腳掌在荊棘叢生的道路上踏下的每一步,對他充滿恐懼的靈魂來說都是一滴鎮痛劑,他每堅持著朝前走一天,晚上躺下時心裏的不安和困惑都要解除許多。

難道你們能把這稱作是妄想嗎,你們這些舒舒服服坐在軟墊子上的空談家!

妄想!上帝啊,你看見我的眼淚了吧!你把人已經造得夠可憐的了,難道還非得再給他一些兄弟,讓他們來把他僅有的一點點對於你這博愛者的信任,也統統奪走嗎,要知道,對於能治百病的仙草的信任,對於葡萄的眼淚(酒的比喻)的信任,也就是對於你的信任,相信你能賦予我們周圍的一切以治療疾病和減輕痛苦的力量,而我無時無刻不需要這種力量。我沒有見過麵的父親啊,曾幾何時,你使我的心靈那麼充實,如今卻又轉過臉去不再理我!

父親啊,把我召喚到你身邊去吧,別再沉默無語了,你的沉默使我這顆焦渴的心再也受不了啦!難道一個父親在自己的兒子突然歸來,摟住他的脖子喊叫“我回來了,父親”的時候,他還能生氣嗎,別生氣了,我中斷了人生之旅程,沒有如你所希望的那樣苦挨下去,但是請你別發怒。舉世無處不是一個樣:勞勞碌碌,辛辛苦苦,而後才是報酬和歡樂,可這對於我又有何意義?我隻有在你所在之處才得安適,我願意在你的麵前吃苦和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