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克萊爾走進房來,以一個丈夫應有的方式吻了妻子一下,然後向她介紹自己的堂姐。瑪麗有點好奇地抬眼打量著這位堂姐,冷漠而客氣地接待了她。
聖克萊爾走過去發給仆人們一把小銀幣,仆人中響起了一片歡笑聲和對老爺的祝福。聖克萊爾正要轉身回屋,看見湯姆渾身不自在地站在那兒。原來阿道夫懶懶地靠在欄杆上,正用望遠鏡在看他呢,那派頭比起時髦公子哥毫不遜色。
聖克萊爾用手打掉了阿道夫的望遠鏡,“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同伴嗎?我說阿道夫,這好像是——”他用手指著阿道夫穿的那件很精致的織錦緞背心說,“這好像是我的背心。”
“哎,老爺,這背心上沾滿酒漬。像老爺您這麼高貴的身份,哪能穿這種背心呢?我知道您遲早會把它給我的,像我這樣的窮黑人穿倒還合適。”說完,他一甩頭,頗有氣派地伸手理了理他那灑過香水的頭發。
聖克萊爾漫不經心地說:“那好吧!我現在帶湯姆去見太太,然後你帶他去廚房。記住,不準向他擺架子。他抵得上你兩個呢!”
“老爺就愛開玩笑,看您精神這麼好,我也高興。”阿道夫笑著說道。
“過來,湯姆。”聖克萊爾向湯姆招手說。
湯姆走進屋裏,那絲絨地毯、鏡子、油畫、塑像、窗簾等富麗堂皇的東西,都是他想都沒敢想過的。他驚奇得幾乎有些魂不守舍,抬起的腳都不敢往地上踩。
聖克萊爾對瑪麗說:“你看,瑪麗,我給你買了個馬車夫回來,我說話算數吧!我跟你說,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車夫,人很穩重。睜開眼看看吧!現在你該不會再說我一出門就把你忘了吧!”
瑪麗沒有起身,隻是睜開眼睛看了看湯姆。
“我知道他一定會喝醉酒的。”
“不會,賣主保證過,說他既虔誠,又不喝酒。”
“哦!但願如此吧!我可不敢有那麼高的指望。”
“阿道夫,帶湯姆下樓去,你可要留神,記住剛才我給你說的話。”
阿道夫步履輕快地走在前頭,湯姆拖著沉重的步子跟在後麵。
“他簡直就像個大怪物。”瑪麗說道。
可是伊娃並不這樣認為,出於純真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之心,她十分喜歡湯姆,她向父親請求讓湯姆做她的特別陪伴:隻要她出外散步或者坐車上街,需要一個仆人陪伴的時候,就讓湯姆專門來陪她。報信天使
有一天,湯姆坐在桌子旁邊,麵前放著一塊石板,他正集中精力做一件很費腦筋的事情。原來,湯姆想家了,他向伊娃要來一張信紙,準備用以前在喬治少爺的教導下學到的那麼幾個字給家裏寫封信。這時他正忙著在石板上起草呢!
寫信對他來說,真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因為有些字母的寫法他已經完全忘了,記得的那些又不知道該用哪一個。這時,伊娃悄悄走了進來,伏在他身後的椅子背上,從他的肩頭上看著湯姆寫字。
“哦!湯姆叔叔,你在畫些什麼呢?”
“哦!我想給家裏人寫封信,伊娃小姐,”湯姆一麵說,一麵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可是恐怕我寫不成。”
“如果我能幫你,該有多好。我練過字的,去年我幾乎全會寫了,可現在恐怕全忘掉了。”
伊娃把她那金發的腦袋瓜和湯姆的黑腦袋湊在一起,倆人開始嚴肅地討論起來。他們識字都不多,但態度非常認真,都希望能寫成這封信。他們在那兒一字一字煞費苦心地斟酌著,漸漸有些像寫信的樣子了。
伊娃看著石板上的字,興高采烈地叫道:“哦!湯姆叔叔,我們寫得越來越好了,你妻子和孩子見了一定會很高興的。以後,我會請求爸爸放你回家的。”
“太太說過,等他們把錢湊齊了,就會來把我贖回去。喬治少爺還說要親自來接我,他還送了一塊銀元給我留作紀念。”說著,湯姆從衣服口袋裏掏出那塊珍貴的銀元。
“那他一定會來的!這個消息真讓人高興。”伊娃笑著說。
“所以,我想寫封信給他們,讓我的老婆孩子和喬治少爺放心,告訴他們我在這裏很好。”
“喂!湯姆。”聖克萊爾這時走進小屋來。
湯姆和伊娃兩個人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們在幹什麼呢?”聖克萊爾走過來,看了看石板,好奇地問。
“我在幫湯姆叔叔寫信呢。瞧,我們寫得不錯吧!”伊娃驕傲地對父親說。
“我可不想給你們兩個潑冷水,不過湯姆,我看還是我來替你寫這封信吧。不過現在我得先出去一趟,等我回來了,就幫你寫。”
聖克萊爾沒有說什麼,當天晚上,就替湯姆把信寫好了,並把它安全地投進了郵筒。
不過,湯姆收到了由喬治少爺代為回複的家信,信中提及家裏發生的各種各樣令人高興的事情。湯姆對這封信百看不厭,甚至和伊娃商量著要把它配個鏡框掛起來。
隨著伊娃逐漸長大,她和湯姆之間的友誼也日漸加深。湯姆一方麵把她當做孱弱的孩童那樣愛護,一方麵又把她當做聖潔的天使那樣崇拜。
伊娃的熱情也不亞於湯姆,她處處為湯姆著想。別看她還是個孩子,朗讀起文章來卻極其優美動聽。起初,伊娃讀《聖經》隻是為了使這位出身卑微的朋友開心,可沒多久,她便被這本神聖的書深深吸引住了。
“湯姆叔叔,我看見天使了!”伊娃說。湯姆一點都不懷疑,如果伊娃說她去過天堂,湯姆也會相信的。
“湯姆叔叔,”伊娃說,“我要到那裏去。”
“去哪裏,伊娃小姐?”那孩子站起身來,小手指向天空,“我去那兒,去光明天使那兒。湯姆,我不久就會去的。”
忠心耿耿的仆人霎時覺得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他這才想起這半年來,小姑娘的手越來越纖瘦,皮膚越來越透明,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以前,她在花園裏嬉戲玩耍,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可現在沒玩多久就疲乏無力了。想到這些,湯姆似乎才領悟到伊娃話語的真正含義。
也就是這期間,聖克萊爾的哥哥艾爾弗雷德帶著他12歲的長子來和他們相聚了一兩天。兩天後,聖克萊爾兄弟依依惜別。這兩天有小堂兄作陪,伊娃玩得實在是太累了。堂兄走後,伊娃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最後,聖克萊爾不得不找醫生來診治,以前他總是不願意這樣做,怕這樣做就等於宣布一個他不肯接受的事實。
瑪麗·聖克萊爾卻從沒有注意到自己女兒日漸衰弱的身體。奧菲利亞小姐曾幾次試圖喚起瑪麗的母愛,可瑪麗總是說:“我看不出這孩子有什麼病,她滿屋子跑,玩得很起勁呀!”
現在伊娃已經病倒了,醫生也請來了,瑪麗說話換了副口氣。她說,她早就感覺到自己命中注定是個苦命的母親,自己多病多災不算,現在又得眼睜睜地看著寶貝女兒一步步走向墳墓。因為新受了刺激,瑪麗夜夜呼叫瑪咪,白天也無片刻安寧。
可憐的伊娃為給母親帶來巨大的痛苦而感到傷心。過了一兩個星期,伊娃的病情似乎大有好轉。有一陣子,伊娃又到花園裏嬉鬧了。她的父親欣喜若狂,對家裏人說伊娃不久就會康複了。隻有奧菲利亞小姐和醫生們不為此感到興奮,此外還有一顆心也有相同的感覺,那就是伊娃自己那幼小的心靈。她心裏已經確定無疑:離天國的路不遠了。可是,這種死亡的預感並不可怕,她現在隻是為要離開深愛她的人而感到悲傷。
一天,當伊娃給她的老夥伴湯姆讀《聖經》時說:“湯姆叔叔,我明白了耶穌基督為什麼願意為我們去死了。”
湯姆滿心敬畏地看著伊娃。這時伊娃聽到父親在叫她,便跑開了。湯姆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止不住地去擦拭眼角的淚水。
伊娃蹦蹦跳跳地向她父親走去。正值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在她身後形成了一道光環。聖克萊爾望著女兒慢慢靠近,她在夕陽中的形象讓他突然有種心如刀割的感覺。人世間的美總是美到極點又脆弱到極點!他本來是讓她過來看為她買的小塑像的,現在卻全忘了,隻顧一把將伊娃緊緊地抱在懷中:“我親愛的寶貝,這幾天你感覺好些了,是嗎?”
伊娃坐在聖克萊爾的膝頭,果斷地說:“我離開你的時刻快要到了。我要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
說完,不由得嗚咽起來。可是,聖克萊爾無法接受伊娃說的話,他始終堅信伊娃隻是精神不濟!最後伊娃請求爸爸答應她:一旦她離開人世之後,就讓湯姆獲得自由。
“好的,寶貝,我願意做任何事情,隻要你高興。”
夜色漸濃,聖克萊爾靜靜地坐著,將伊娃孱弱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裏。夜色越來越黑,聖克萊爾抱起孩子來到臥室。當仆人們鋪好床後,他把所有的仆人都打發出去。他一麵在懷裏搖著孩子,一麵哼著搖籃曲,直到伊娃進入夢鄉。
有一天下午,伊娃也是這樣在窗戶邊躺著,她對瑪麗說:“媽媽,我想把頭發剪掉一些,剪掉一大部分。”
“為什麼呀,寶貝?”瑪麗問。
伊娃說想趁自己還有點力氣,親自把頭發剪下來送給夥伴們。瑪麗叫來了隔壁房間的奧菲利亞小姐。奧菲利亞小姐走進門時,伊娃從枕頭上略微抬起頭來,讓一頭金色帶棕的長發披散下來,請求姑媽為她剪頭發。
大家都圍在伊娃的床邊,從她手中接過一縷頭發,這是她的愛的最後標誌。
他們哽咽著,祈禱著,親吻著伊娃的衣襟。奧菲利亞小姐害怕這激動的場麵會使伊娃的病情加重,因此,就在仆人們接到紀念物之後,暗示他們出去。最後,仆人們一個個都退出去了,隻剩下湯姆和瑪麗。
“湯姆叔叔,”伊娃說,“這一縷好看一點的頭發送給你。噢!你不知道,一想到將來會在天堂裏見到你,我就高興得不得了。我相信,我一定會再見到你的,湯姆叔叔。噢!還有你,瑪麗,我的親瑪咪!”她一麵說,一麵親昵地摟住她的老奶媽,在這個過程中,聖克萊爾一直坐在床邊,用手蒙著眼睛。
“親愛的爸爸!”伊娃喊道。
聖克萊爾倏地站起來:“我受不了啦!全能的上帝,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心?”
“爸爸,你真叫我傷心!”伊娃坐起身來,一下撲倒在父親的懷裏大哭起來,“您千萬不能這樣想啊!”
瑪麗站起身來,一陣風似的衝出房間,向自己的房間跑去。接著,就聽到她歇斯底裏發作的聲音。
“你還沒給我一縷頭發呢,伊娃。”聖克萊爾慘然一笑。
“剩下的全都是您的,爸爸,”伊娃笑著說,“都是您和媽媽的。您還得分出一些給姑媽,她要多少您就給她多少。我親自送給那些黑人,是因為我擔心我死之後,你們會忘記給他們。”伊娃有些疑惑地說。